学外语单算时间投资没用，坚持用心寻找感觉，找那入门开窍的感觉比什么都重要。听或读外语幽默，会心而笑是最不搀假的开窍标志。我还能记得我听懂的第一个电视上的英语笑话。一个Ｓｔａｎｄｕｐ Ｃｏｍｅｄｉａｎ（说单口相声的）质疑美国警察向公众提供防范抢劫的窍门。警察说遇劫时乱喊“抢劫”并不会吓走劫犯，应该喊“着火啦”（ｆｉｒｅ！）……这招真灵吗？这位伙计满脸狐疑的自言自语：劫犯用枪顶着你脑袋，ｗｈａｔ ｉｓ ｔｈｅ ｌａｓｔ ｗｏｒｄ ｙｏｕ ｗａｎｔ ｔｏ ｓｃｒｅａｍ ｏｕｔ？
会心的笑一定是脑子里发生的奇迹，语言的陌生感不知不觉被笑去一大截；信心陡增，甚至对英语教学改革大计，也煞有介事的成了权威。只是想把笑话译成中文，会发现笑得不自然：喊“开火”是我宁可忘掉的政治童年。
人有舌头，嗓子，唇齿；有口腔，颅，喉，鼻，胸腔，有一整套复杂至极的肌肉调节系统管发声，要学舌，要说，要唱，当然还可以喊——ａｔ ｔｈｅ ｔｏｐ ｏｆ ｙｏｕｒ ｌｕｎｇｓ。喊是独特的人类行为，最原始最有效的孤注一掷，群体疯狂，吸引注意力的办法：喊杀，喊“开火”，喊“万岁”，喊“ｃｈａｒｇｅ”，喊“ｆｉｒｅ”。
论喊，我们文明从不会落后。古书里的英雄人物，都咬文嚼字的，脑子好用，光纸上的文字不算，还要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发声肌肉想必也很好使，灵活且发达；但能上书的总是少数人，芸芸终生会不会说就不大肯定了。我的印象里，千军万马，千嗓万嗓——能喊，会喊一个中文字：“杀”。中国象是一个永无休止的战场，“杀声震天，”当然他们不只是在声嘶力竭地用嗓——喊杀是有明确目的的：为了让心理进入状态（说说要进入什么状态？！）。打败了就没话说了，很少读到撒腿逃跑还一路接着喊杀的，书里说败兵都只会哭嚎。小的时候，党要我们继承传统，崇尚斯文，全国人民都要把杀字放在歌里唱来唱去，尤其那首以喊杀收尾，以“说打就打”开场的歌，余音绕梁，成了今天很多民警和保安对付平头百姓的猫腻。
喊杀不拖泥带水，是冷兵器时代的遗物（刺刀也算冷兵器），古道，见血。有了枪械喊法就复杂了，要两个字：开火（ｆｉｒｅ！），电影地道战里，高家庄男女老幼，人人会喊“开火”，远距远，见不见血就不一定了。有时开火还要引入节奏感，加上准备性延迟，例如喊预备————放。北方很多地方口音“疯”“放”不分，喊起来倒觉得出奇的贴切。现代高科技武器，预备时间长，一口气根本喘不到头，于是喊开火改用倒数计时，一板一眼，一数一喘，想见血都见不到。……学者们喜欢追究语言交流的障碍，偏偏人们互相残杀时用的喊叫，从古到今，ａｌａｓ，直截了当，很好翻译。
我们毕竟没有亲历战争，“开火”是书里，电影里的不见真血的空喊（或是孩子们游戏时的瞎喊）。日常生活里开火是不喊的，是温馨：火是火炉，北方人过冬依赖的宝物。小学教室里没暖气就要点火炉，各小组轮流值日搬煤开火封火，其乐融融，还比赛谁把火炉烧得暖又没有烟呛（低年级的小学生，开火技术也绝对专家水平）。在南方，火炉另有涵义，三大火炉，七大火炉，是夏日人类承受力的最终考验，受罪吗？我倒觉得那火炉硬是烤出来很多华夏文明的核心精华，人才代出。有人用欧洲证明寒冷气候才能孕育高级文明，那是因为没见识过咱们中国南方“烘”出来的文化的秀美。
美国的火炉是加州东部的“死谷”（Ｄｅａｔｈ Ｖａｌｌｅｙ Ｎａｔｉｏｎａｌ Ｐａｒｋ），有名的国家公园。公园总部索性就叫“火炉溪。”（Ｆｕｒｎａｃｅ Ｃｒｅｅｋ）。谁在这里管“开火”就不得而知了。这里是大山之间，不毛之地，北美大陆最低点（—８６米），持有很多全球记录，比如连续四十三天气温超过１２０Ｆ／４８Ｃ。用不登大雅之堂的话说：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中国也有稍逊但类似的“火炉”：新疆吐鲁番。（中国人把火炉奉为国家公园还要多长时间？）。
正是因为热，加上交通方便，火炉从不缺游客，很多专程来自欧洲，请君入“炉”。今年奇热，高温１２７Ｆ／５３Ｃ，碰巧赶上，很长见识。但这次访问死谷并非要体验烤肉，而是另有目标——是想去造访那块藏在公园深处神秘的Ｒａｃｅｔｒａｃｋ Ｐｌａｙａ（“赛车场”干湖），酷热就属天不作美了。Ｒａｃｅｔｒａｃｋ Ｐｌａｙａ是峡谷中一片极平坦的干湖底，上面散落有两边山上滑落的石头，有大有小，大的可重达数百公斤，石头身后拖有长长的移动轨迹。由于湖底根本没有斜度，又没人见到过石头怎样移动，凝固的石头的舞步便成了吸引游客的自然谜观。
顾虑到人多会打搅自然，Ｒａｃｅｔｒａｃｋ特意不修正经路。公园费尽心机要打消游客夏季去赛车场冒险的念头，比如游客中心设专柜展示遇险游客的证言：来回五十六英里无人无水，半路车死人也活不了——还真不能算夸张。敢不敢去就全看“朝圣”者的“虔诚”了。（想去，我建议还是冬天为好，气候温和，道路亦会有适当维修）。
傍晚开到Ｒａｃｅｔｒａｃｋ，气温１１６Ｆ。大小石头和相片上看到是一样的，泥坚如石，透着一种目中无人的气概。干泥的轨迹比想象更长，或旋转或直行，舞姿翩然，一出奇特的自然戏剧，谁是观众？人们说地球上这里最少人迹，最象月亮，最象火星——广寒宫大概就有这般死寂。想度量文化的远近，度量我们个人经历差异，这里似乎是真正的原点。
现代气象学家和Ｃｈａｏｓ Ｔｈｅｏｒｙ讲究蝴蝶效应：地球上任何角落微小波动都可能会导致巨大的全球性后果。也许这些石头在这里无稽的滑动是全人类历史的起因，或是全部记录？ｙｏｕ ｄｏｎ＇ｔ ｋｎｏｗ——ｙｏｕ ｎｅｖｅｒ ｋｎｏｗ。
这里实在太安静了，可以坐享其静，但有人想喊也很自然。喊什么？不知道，ｗｈａｔ ｉｓ ｔｈｅ ｆｉｒｓｔ ｗｏｒｄ ｙｏｕ ｗａｎｔ ｔｏ ｓｃｒｅａｍ ｏｕ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