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中国私塾并不设正经地理课,文人仍然自吹自擂“上知天文,下识地理”。我猜他们的“地理”都是从“三国演义”里“拾”来的。三国式的地理是军事化的,比如概念排序,头一号曰“关”。学中国文化还真得过这一“关”:关是关键(的关)。老子过函谷关,伍子胥过韶关,关羽过五关(因为姓关?);东渡潼关,西出阳关,皇军精锐也中国化了——“关东军”。熟知“关”的掌故,就至少知道中国文化的一半,或许可以去做狗头军师,辅佐天子,运筹帷幄,一统天下。
北京的孩子对关不陌生,至少应该知道家门口有居庸关。居庸关有座挂满精致浮雕,令人难忘的“云台”。小时候一个人去八达岭,为图省钱,常从南口步行来回,途经居庸关,两山夹峙,雄关险要,“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脑子里倒是浮起一幅图景:苏军好几千辆坦克加装甲运兵车,破关而入,顺坡飞下,直逼北京城…。当时内部翻译国外的中苏军事对抗的设想对此有极为详尽的描写。
后来学英文,知道“关”叫pass,真是混淆“开关”,有辱军威。Pass?!会不会是翻译下的圈套——叫no pass还差不多:让你pass,那还叫关吗?“关”是close,“关”门,“关”闭,就是不愿让人pass。中英互翻,貌似合理,但翻过去就“叛变”的,“关”字着实算一个,pass——>impasse。
Pass是个中性地理概念。心里能装下山脉形体的人(心中有块垒),对pass会充满“不可与外人道”的感情。山口和关隘几何拓扑本是相同的。能想象,搜寻翻山的最佳pass,是人不可遏制的原始天性,有无穷无尽的能量;里面包含着渴望,恐惧,感激,失望,挑战,征服,危险。而“关”是不一样的:“关”一定有人造的障碍,淹泡在政治里,有股玩弄权术的腐臭,离人的天性很远——再加上不够“中国”的pass又是不能名关的。为此中国西部的高原上还冒出来很多的“山口”,很日本。山口一直给我以钻小胡同的印象——因为胡同也是有“口”的。胡同当然不打算同“关”相比,镇守雄关有大将军风度,镇守胡同口……居委会的架式;守山口也给人小里小气,可有可无,婆婆妈妈的感觉。
如今,山口和关隘的地位似乎交换了。让人激动,神往的是壮观的山口:高海拔,厚积雪,腾云驾雾,寒风凛冽,空气稀薄,远离尘世,身前身后两重天。找到了山口的感觉,关是自然要被冷落的。
欧洲Alps(阿尔卑斯山)上就有很多著名的passes,按天朝惯例,赐名“山口”。但它非常“欧洲”的心理文化涵义,对中国人是陌生的。中国历史上,有关的文化,还真没有很强的“山口”意识;而欧洲人缺乏关的传统,恐怕也不知道如何下嘴和我们交流阿尔卑斯pass的奥妙。结果到今天,欧洲史对中国人虽已不陌生,阿尔卑斯上的passes,还挂着一种东方人不解的神秘,和关对不上号。
我常想中国很多的西部城市,包括成都,都可以看到窗含“千秋雪”(绝妙的辞汇来描述冰川)的景致,和欧洲城市差不多。我到威尼斯,一眼看到天际阿尔卑斯的皑皑雪峰,“in my face”,吓一跳。我本以为威尼斯除了海……应该还是海才对。威尼斯花窗居然也含“千秋雪”!(懂了这点,对今天威尼斯滑雪爱好者众多,就不再会感到奇怪。)
对威尼斯人,对慕尼黑人,对米兰人,对苏黎世人,对日内瓦人,对维也纳人来说,那边有雪山,雪山有那边。雪山那边也有沃土,城市,教堂,市场,歌剧,阿尔卑斯是需要征服的千秋雪的天然的屏障。商队,香客,只要不怕艰辛,不怕冰雪,找到山口,就可以找到通路。居住在成都附近的古人,杜甫,苏轼,不知是懒惰还是恐惧,诗歌的想象到山为止,寸步不越,山口概念大可忽略——也难怪,不知道到山那一面要干啥子?
翻越阿尔卑斯山口是欧洲人养成的好几千年的老习惯。不久前在山顶“冰柜”里发现的铜器时代的一具人类遗骸(mummy),更证实了这一点。五千年前,人们爬到海拔三千(3200m)多米高的山口上干什么?从死者武器衣物上多人血迹(DNA)和身上的伤口推测死者临死前曾参与一场很有规模的山口撕杀,在战斗中中箭负伤,最后被同伙遗弃,在被冰川沉睡了五千三百年……
欧洲工业化后,阿尔卑斯山下开凿了许多隧道,火车,汽车,风驰电掣;而山顶的passes成了远足怀古的景点,很多passes还建立了滑雪场。工业化后还有另一个转变——人们把目光从pass转到周围的雪峰上,开创了人类的登山运动。人类第一次用审美眼光仔细端详这座雄伟的山脉,立即为之倾倒。中国人赶到阿尔卑斯山边已很晚了,因为眼花缭乱的欧洲现代文化分散了注意力,外加传统上对雪山和“山口”的冷淡,把眼光和情感放到Alps的中国人,少得出格。
忽略阿尔卑斯山揣摩欧洲心理,会给人缺筋短骨的感觉。要知道阿尔卑斯不光是冰川密布,险峰林立的山脉,它是崇拜,骄傲,是神圣,是和与造物者的交流,是根。它的文化心理作用,因为“不可言传,”所以很难逾越。随着中国西部开发,唐古拉山口,雀儿山口开始为人熟知,(海拔比阿尔卑斯最高峰顶还要高),你能期望它们能带来什么新意识?
Alps很大,沟壑纵横,路开八方。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我喜爱的视角:一个飞鸟的视角。天气晴朗,你从南方飞来,飞过米兰,迎面是镶着白边的天际,此时你可以转向西北,瞄准Mt.Rosa(欧洲第二高峰),投身那个银白的世界。飞近瑞士边境,你可以看到前方金字塔般的奇峰Matterhorn(马特洪峰)与Mt Rosa遥遥相对,而更远方左侧是Mont Blanc(勃朗峰,4810m,欧洲最高点),三峰一线,寂静中你能听见深冥的冰川泛出的蓝蓝的光莹,这时你会懂得……
你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