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未来何年何月，中国人突然醒过闷儿来，问：“咱们特有的文化到底断送在哪一代手里？”
今天能预期到这个问题，并且为此打冷颤的，很可能是见多识广，有强烈“代”感，活得很累的“精英”。问者虽然无意追究哪一“个”人，听者却有心，打心底里希望罪名不至于扣到本“代”头上，导致在后代心目中形象不佳：“江山代有人才出……可惜从我爷爷那ｓｔｕｐｉｄ一代……风骚彻底断香火”。
这一个让人打颤的问题好像不是一个问题——不止是一个问题，话里有话：“怎么算一代？”“如何叫特有？”“什么是文化？”甚至“咱们代表谁？”这么一咬文嚼字，问题就不再尖锐，因此可以医好一大半人的无名冷颤。但那些剩下来还坚持要痛苦不堪的，一定是从字里行间，从模糊语汇中悟出了更大的绝望，只好悲天悯人。
昆曲？训诂？老庄？书画？……这些高档文物压根就不曾出现在我们的课程里，还轮不上我们“断送”。我们顶多能断送一些不废脑筋，“玩物丧志”的俗物，绷弓枪，烟盒，拐，“攻城”，跳房子，够不上“宝贵”级别，断送就断送吧。至于有些个人经验中同“文化”的巧遇，断送就不会那么果断。比如对我来说，有个“洞”的问题。
我刚上小学，赶上了一个“住宿制”的尾巴。同学都周日住校，周末回家，而我是极少几个寒暑假才回家的“常驻”生，无数周末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和清静作伴。校园里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前清园林（已改成宿舍区）。当时没人计较“景观协调”，月门蜂拥出入的学生几乎一色的现代绿军衣裤，飞檐下高音喇叭里是打打杀杀的革命口号……。只有安静的周末是例外。
周末是园林情致的还魂，安静得能捉鬼。屋宇厅廊，雕梁画栋，古木流水，院落里还筑放有很多奇石，后来知道叫太湖石。石头上有很别致的大小窟窿，每块石头都有自己的风格，相看两不厌。花时间琢磨洞穿的石头很惬意，老少咸宜。夕阳，月色，残雪，急雨，看久了，石头都通灵性，好像是朋友。今天，庭院的格局记不住了，倒是那些“洞”石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后来搞阶级教育，讲解员激昂地说，旧社会，皇公贵族从江南把这些巨大的石头从大运河船运过来。“就为了看这些有洞的破石头，耗费多少劳动人民血汗啊！同学们，你们说，这些石头好看吗？”我赶忙对自己说：咦，是很好看哪。但左右同伴都频频摇头，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的觉悟问题，就下了狠心把这些“丑”石头从心里搬掉，节约了一大笔劳动人民的“血汗”，留下空无一物的庭院……但没了石头，这院子实在没法看了，让人心疼。趁人不注意，又悄悄地把石头放归原处。
欣赏石头上的“洞”，有什么道理？能找到的古文字，“瘦、皱、漏、透”，云里雾里，典型的“糟泊”。我没有能力讲出自己的道理，只好ｓｈｕｔｕｐ，但心里仍然很佩服古人。“洞”也没消失，而是改头换面紧跟在生活的影子里。上学插队，吞咽过数以千计的底端有洞的几何锥体——棒子面窝头。窝头是我们时代的象征（给窝头竖纪念碑，我一定投赞成票）。当年偶尔改善伙食，油饼也是有洞的，一个洞不够，要俩。到美国，“北枸”，“都拿”上的洞，比窝头透彻，潇洒；“粕籁诌”上，还“洞”出很多花样来。
到今天，洞石的道理好像还说不大清楚，因为洞字狡黠，不肯合作。洞很阴暗，幽深：空洞，黑洞，黑洞洞；“洞”又会摇身一变，变得明亮，宽敞：洞天，洞察，若观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自相矛盾的“洞意”，存心要和中国话过不去。（你知道吗，军事通讯里，不说零，说“洞”）
英文里“洞”（ｈｏｌｅｓ）的精妙，终于被数学家点破。拓扑集合上有洞没有，有几个洞，藏着乾坤循环演变的大道理，玄机万千。照此推论，我要说咱们老祖宗对“洞”有通灵的数学悟性和时空间想象，即便描述不清楚，也能转弯抹角，契而不舍地琢磨，体验。实在急了，就放块天然有洞的万年老石在屋里院里，朝夕相伴，让自己，让后代，脑筋活络，浮想联翩。观太湖石是全方位的高级智力体操，“赏洞”的体验是对文字局限的体验和超越，是对时空局限的体验和超越，是与造物者直接的对话。
犹他州东南部，有一块神秘的土地。那里有许许多多“洞穿”的巨石，数量之多为此有专设的国家公园。这里石大窟窿大，不便私人收藏，只限于“远足朝拜”，就地观赏，比观太湖石气派大得太多。按理说这个地方应该最吸引有“石趣”传统的中国人，可惜这一代中国人似乎对那不毛之地很淡漠，不屑一顾，令人匪思索疑。拓扑学会说“洞”不分大小，一律平等。这种数学抽象缺乏美学说服力——大小还是很有区别的。要是能让白居易，苏东坡，米元章时间旅行，把这些专家请来见识一下犹他的洞石，这“大小”区别甚至可能会被全面诗化，引发传统中国文化的“文艺复兴”。
时间旅行，可能吗？
内行知道，时间旅行在数学上是个令人激动的“洞”的猜想；“洞”在潜意识里能为我们解开时间的桎梏。花时间对“洞”的欣赏和领悟，实际上是寻找一种能够独立于时间的希望，希望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