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大了,“角落”会自成一统,风格迥异。中国大陆有个西北角,美国大陆也有个西北角,都独树一帜,与众不同。中国西北远在内陆,大漠孤烟,燥气袭人,而美国的西北索性叫“太平洋西北,”(pacific northwest)听着都潮糊糊的,雨雾扑面,缺乏能见度。单凭降水量,两个西北就是“天壤之别”(乌鲁木齐年均降水量230mm,西雅图944mm,距西雅图不远的Hoh温带雨林年降水量可达四米!)。
中国西北,美国西北,两块举世无双的宝地。实在喜欢。喜欢它们毫无共同之处,象是地球上多出来的两极,是我们内心深藏两极的折射。怎么交叉比较,比文化,比自然,两个“西北”都泾渭分明。而最大的反差似乎在于“水”。
有了水的既成概念,你一定会为两个西北的共同点感到出乎意料——中美大陆的西北角都有冰川,而且都离大城市出奇的近,世上绝无仅有。“水”可以把这两个西北分开,而“冰”竟使它们成了失散团圆的“难兄难弟。”甚至强迫从新检讨我们内心到底是两极还是单极——你上过冰川吗?
水与冰,water and ice,不过是摄氏零度左右一点微小“而已”的波动,却有这么大的心理文化差异,叹为观止。
中国人一吹牛就煞不住舌头,天山一号冰川距离乌鲁木齐只有一百二十公里,真不算远。但硬说这是世界上冰川与城市的最短距离就是顺嘴胡扯了。西雅图距离Mt Rainier北麓的冰川也就一百公里出头,西北的另一座大城市Tacoma,冰川几乎就在家门口,根本不足一百公里。
在中国文化里长大,冰川是可有可无,及其遥远的故事——世上有水就行了。让小学生用“冰”字组词,频率最高是刚从机器里出来的冰棍,不会是冰川。冰对于北京长大的小孩是夏天甜蜜可口的凉爽——三分小豆儿,五分奶油(在下来的冰是冰场:北海,什刹海……。)。冰棍之重要,甚至成了公认的金融度量本位。小时候朋友们放鞭炮过年,二踢脚上天,不用看,一听响就知道是三分还是五分的,于是隔着胡同一阵略含醋意的狂呼:“一个奶油上天啦”“一个红果上天啦”,显示出有深度的消费预算意识的苦恼。我插过队,京郊,穷,叫“冰棍队”,一天劳作,整劳力工值能买三根小豆儿,(知青还不够整劳力)。
“革命”据说可以解放人们的创造力。当年发明的开忆苦会,唱忆苦歌,吃忆苦饭就是极有特色的创造。生产建设兵团一位指导员,觉得吃忆苦饭还不够“忆苦”强度(和平日食品质量相似),下令全连知青脱去鞋袜,赤脚在冰封的河面上走一圈“忆苦路。”这可把知青“冰封”的想象力的闸门全给打开了,自发展开了“忆苦”概念创新竞赛,豁出去了:“睡忆苦觉”(睡著了算不算?),“高忆苦兴”(怎么个高法?),“跳忆苦井”,“喝忆苦药”,急了,全连一起“上忆苦吊”,最“深刻”的忆苦——“回忆苦城”。
父亲战争年代留下严重的习惯性泻肚的毛病,泻得爬不起炕。大医院看了遍,没治。一位民间老中医给个偏方——一天一个柿子——真灵。于是每年秋季都要买几百个柿子,在冷冻厂冰库里冻着,每个星期去取,容器就是卖冰棍的保温冰桶。习惯性泻肚,六亲不认,牢里牢外都泻,柿子就不能断。父亲管治审查,我每星期要去送柿子,让狱卒转交。大街上看见小毛孩提个冰桶,问我是红果还是小豆的就没断过人。一天,管事的狱卒看我这么小,坚持不懈,忽发恻隐之心,问我要不要见父亲。我当然说要,多年不见。现在想想,very bad idea,狱卒的心态是看你挺可怜的,给你个玩具玩玩。在下面的场面和吆喝就有点象红灯记了,只是我父亲不是共党案犯李玉和,而是共党押的案犯。他被押送出来,一脸灰土,旧军衣,除了那隐约可见的熟悉的军姿,没有尊严,是个陌生人。我们两个互相望着,我都不记得是否叫爸爸。但我想那天我和他都知道,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他没有飞跑进他的怀抱,甚至没有挪步走近他。大夏天,我觉得真冷啊,好像肚子里被硬塞下七个冻得铁硬的柿子。我没有流泪——不是没有,而是不知道该不该,许不许。
……
北方冬天窗上的冰花图案是最奇妙的东西,是水在“显倍”它的艺术细胞,自由的创造,让人扒在窗台上仔细端详,浮想联翩,忘了时间和世事。南方长大的小孩可是错过了好戏。到美国,再冷冰花也不多,窗上结冰花是窗户密封失效,要维修了;车窗上结冰花——得马上刮掉,真没情趣。幸好赏冰还有冰川,西北的冰川上还有滑雪场。
小时候爱读“十万个为什么,”读到冰川,那时的科学家说天山顶上是个大冰跎,就是不肯化。不化强迫它化,用飞机播撒大量黑色炭粉末,太阳就可施威,冰川就化了。我想等多年后冰川都化了,天山顶上一定一团漆黑,不中看。今天到冰川游览,特制的旅游“巨轮”(巨大轮胎)可以把人送至冰川深处——脚下冰厚三百米!车上冰川前要开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大水坑,车行很慢。导游说刚才为了接送游客轮胎上沾了各种灰土,留在冰川上会导致融化,要用坑水清洗,谢谢大家的耐心与合作。
水来去很快,是流水帐风格的天然楷模。冰川可很有耐性,不急不忙,能管的管,不能管的不管,收集空气,岩石,外太空各种信息,存上百年万年,或百万年。能否提取利用这些信息全在后代了(想管也管不着啦)——后代的仔细,后代的感悟。于是想起北京冰棍车都印有显眼的红色“广告”,是个异体的冰字——水字只加一点,浮动在“永”与“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