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２００５年１１月３日电，充满杂质的灰蒙空气继续笼罩北京上空。北京“遭遇”五级重度污染。据悉，这是北京下半年首次出现最严重的五级空气污染……）
说我们来自一个“敬天”之国，不算吹牛：权力中心叫“天朝”，皇上都是“天子”，连活腻了造反都先打出“天”的招牌。
政治上的“天”一直是抢手的资本，文字上的“天”却并非那么靠得住。我们上拜“苍”天，下聊“闲”天；“天成”固然带来惊讶和喜悦，“成天”却令人烦躁，上火；多愁善感的悲“天”悯人，胡作非为的忙着暴殓“天”物……中国人和“天”的纠葛一言难尽。
解“天意”可以从传统中国绘画入手。工笔、写意，有人物，有花鸟，有亭台楼阁，高山流水……没天。北美西欧大的美术馆都会有东方馆和西方馆。在西方馆可以看到Ｍｏｎｅｔ云遮雾罩的海图，Ｖａｎ Ｇｏｇｈ满天星斗的凉夜，实在让人惊叹他们对天光的强烈感情。再移步到中国馆，第一感觉是“不见天日”。和西方绘画，尤其是印象派绘画相比，传统中国真是乏“天”可陈，亟切需要一场印象主义革命。
当年的毛主席对中国天作了预言，晚年他对美国记者说他自己是“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他就是天！），抖足了山大王的威风。但不知是翻译装疯卖傻，还是听者添油加醋，出口转内销的会见记录上（内部发行）硬是把原话给改成了“打着把破伞云游四方的孤僧”，全然一副个人主义思想的扭捏作态，差点儿就让“热爱毛主席”的小资疯狂起死回生。多年后才弄清这是弥天大谎。
天和生活其实扣得很紧，但未必扣在明处。举个转弯抹角的例子。曾经穷过，是个很难掩饰的缺陷，总会在陋习中露出马脚，包括照相取景习惯。当年摄影胶片相对很贵，算下来一张相片贵过一个馒头（一月工资多少是用馒头数度量的）。然后就造就了有特色的“穷人”广角取景美学：四平八稳，毫无想象，“览物”必要周全，样样不能落下。尤其不能忘了有“天”——每张相片都有跑气的窟窿（否则有少吃一个馒头的饥饿感）。其结果是“天”成了不值钱的ｄｅｆａｕｌｔ，丧失了她应得的艺术尊重和关怀。同胞们对天尤其缺乏耐心，不会听她讲故事，不会等她梳妆打扮，不懂得“借光”，更不知道如何表达对天的同情和含蓄。中国相片里的天大多是最不忍睹的惨白。我猜想，把中国人相片里出现的天，不分青红皂白，一律砍掉（ｃｒｏｐｐｅｄ ｏｕｔ），中国平均摄影艺术水平可以得到瞬间大幅度提高（定能“砍”出一大批充满勇气的摄影杰作）。今天的数字技术使照相的“边际费用”降为零，终于给了我们一个彻底摆脱“馒头阴影”的机会——如果能多几分对天的爱心和耐心，摄影艺术修养翻几番也未可知。
天是自然最大的戏台，白日有云彩，夜晚有星月，错过了看天戏实属人生遗憾。我最喜欢的家具叫ｈａｍｍｏｃｋ，用来看天戏，比戏院的座椅舒适。谁也用不着编造生活压力的借口逃避观天：一辈子从不花点儿时间卸下焦虑享受观天是严重的不尊重自己。云彩的讲究是多面的：即有性格，又有身世，有清高的，抑郁的，有浓妆艳抹的，有张牙舞爪的，加州湾区的云彩，还有强烈的地方特色。想“进修”，书店里有各种各样装帧精致的观云指导。多少懂一点气象学，就会知道云天是地球生命的脉搏，观云能把思绪带到大海，森林，长河，冰川，充满世界主义的感悟。
乘凉数星星是记忆里儿时无忧无虑的奢侈。记得仰面躺在铺地的凉席上，看着满天闪烁的星斗，好奇地“天问”：天有边儿吗？还在上小学，但学问很大的哥哥说：嗯…。有。但天边上还有个门，把门打开，又会有天……天的神秘从此就不再有边了。曾经跟一个朋友谈起“ｇｅｙｓｅｒ ｇａｚｅｒｓ”（凝瞩热泉者）的真诚和执着，大着胆子，颇为感慨地揣测也许“瞩徒”们显示的心理“强迫性（ｏｂｓｅｓｓｉｖｅｎｅｓｓ）”是生命起源于热喷泉的证据。老兄沉思良久，“诚然……但你说那些星空瞩徒（ｓｔａｒ ｇａｚｅｒｓ）又证明了什么呢？”
中国“天”从来没有产权归属，因此任何人动情都可以高喊“我的天”，没人怀疑你丢了东西。试想一有风吹草动，人们就一惊一咋的乱喊“我的钱包……我的股票……我的房子……”效果会很不一样的。
回家乡，下了飞机，一抬头，“我的天”……。
（后记：“中国的严格出境管治不包括管治空气污染。笼罩洛杉矶天空的尘埃，经化验有２５％来自中国，据联邦环保局推算，不远的将来，全美三分之一的空气污染将来自中国”——Ｔｈｅ Ｎｅｗ Ｙｏｒｋ Ｔｉｍｅｓ，ＯＣＴＯＢＥＲ ３１，２００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