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中国老歌
中国人从生到死都要跟五花八门的“籍”打交道,生存逼迫每个人都必须是自己“籍”的专家:祖籍,学籍,军籍,党团籍,还有国籍(如果闹不清什么是“考籍”,说明你出国时间太长了)。我打小就从户口簿上领略了世界的“荒诞”:荒诞就是籍贯。我北京生北京长,各类表格里籍贯一栏却是我父亲的出生地,黄土高坡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虽和我的生活既无缘又无故,却在所有的表格里都顽固地紧贴在我名子的后面,是变幻的政治风云里一团“遣送原籍”的阴霾。
父亲少小离家,后来也很少讲童年故事。文革后赋闲,偶尔提到老家,却全都是狼的故事,老家狼真多。
那一天深夜,从来不说梦话的老爹突然大喊:“打呀,打呀!”我被吵醒,想这个温文尔雅的老军人久经批斗之后终于暴露出军人在拼杀时的本来面目。把他叫醒,问他是不是又梦到了战场。他笑了,说黄昏时分,村里人发现狼要进村,于是大家一起喊打……这种梦我永远做不出来。
对正宗北京籍的人来说,狼不过是动物园笼中不会狂吠的可怜的大狗。人们喜欢狗,为什么就不喜欢狼?
狼在中国文化里算命乖运蹇,凡是和“狼”字沾边的中文词汇从古到今都不怀好意。直到今天字典辞海上说到狼,除去形容外貌,都不会忘了加上一句阶级性描述:“性凶残。”大概动物中只有狼能享此“殊荣”。硬要算人头,怕蛇的不见得比怕狼的人少,但起码一亿中国人(外加几亿外国人)属蛇;因此蛇的名声再差,大伙儿也要虚与委蛇,留些面子。海外中餐馆兜揽生意,饭桌上都有生肖详解,一纸外文能把蛇吹得天花乱坠。狼,仍然是声名狼籍,还是狼,或是恶狼。
真实的狼故事会严重混淆阶级阵线。父亲说小时候,伙同村里淘气的孩子趁狼妈妈出门觅食去掏狼窝,把毫无抵抗力的一窝狼仔装在笼里,吊在高高的树枝上。狼妈妈回来,在树下徘徊不去,凄厉嚎叫,数日不绝,最后死在树下。把我听得眼泪汪汪。我觉得人不可原谅的凶残,我就是那在树上要拼命出逃的小狼。
人类对狼的仇恨历史悠久,因为狼是所有动物中人类最直接的竞争猎手。狼很聪明,狩猎效率极高,善长途跋涉,抱团儿(pack)。狼捕食对象和人类捕食对象又几乎没区别,难怪人要彻底妖魔化狼,竭力夸大狼对人的直接威胁,甚至不惜把狼说得和人一样凶残。今天对党外自由结社的病态的镇压,细细琢磨很可能是人对群狼互助和忠贞的无名恐惧的延续。
父亲另一个故事里有狼,但不只是狼了。解放初期,大地正在浴血。领导“抗美援朝”和“镇反”的高级官员当然格外地需要休养,比如在庐山避暑。一天夜间,行于庐山别墅之间为领导送药的小护士遭野兽袭击而丧命,引起领导对自身安全的惊恐和震怒。当下号令野战大军,协九江军分区及当地民兵进山“剿兽”,铺天盖地,敲锣打鼓,等把惊慌逃窜的群兽赶入山沟,一声令下,轻重兵器,泼撒密集无情的弹雨。
等枪声停息,官兵检视“战果”。面对群兽尸陈狼籍,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话来:数以千计的虎,豹,狼,鹿,羊,猴……谁也没曾料到庐山会有这么多的野兽!虎狼都是扶老携幼,拖家带口;食肉的,食草的,平日领土意识极强(territoriality),势不两立的动物,结伴而逃,相依而死(有谁还会记得这些惨剧?今天庐山自然资源普查,报告有39种动物,居然说得眉开眼笑的。谁敢问50年前有多少种动物?)。我后来做过梦,毛主席,蒋总裁各带自己的大批随从,被天兵天将赶入同一个山沟,不期而遇,束手待毙,抱头痛哭,“一泯天仇”。醒来以后,不觉得这是人的梦。
我到今天也不会“喊打”,有天生“喊打”残疾,因此不敢宣称自己是正宗的中国人。试图把“打”翻成英文很难。索性就说是人见到狼时本能的呼号,后来发现这种说法完全不着边际。
……
隆冬在黄石(Yellowstone)雪原上,有几辆奔驰的雪摩托(snowmobiles)。雪摩托上所有的眼睛都瞪大,希望能找到动物的踪影。其中一位大概是有“鹰眼”(eagle eyes),一下看到河对岸的一只孤狼在守卫食物。大家把车停下,屏气吞声,掏出望远镜和长焦相机,庆幸野外与狼罕见的近距遭遇:
“Awww……look at that……it is so cute……”
中国人会说“打”但从来不会说“awww……”,见到小猫,小狗,婴儿都是哑口无言的一表矜持,中国人对cute的反应表达还没能超出不知所措。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翻成中文可能吃力,把“Awww”翻成狼的语言,会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