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的确很有洞察力,看出了中国文化枯竭的潜在危机。防患于未然,他热心地开凿出一条“文学灌渠”,幽默=humor,企盼幽默能从遥远的地方引来叫做humor的甘泉,口吻挺危言:“没有幽默滋润的国民,其文化必日趋虚伪,生活必日趋欺诈,思想必日趋迂腐,文学必日趋干枯,而人的心灵必日趋顽固。”
尽管佩服老林的见识,今天忍不住要和他抬一杠,因为“幽默”实在太委屈humor了。
林语堂心中humor一定状似“琼浆”,因为它能滋润。不幸的是“幽默”怎么听怎么象……“荒幽大漠”,干得冒烟。难怪幽默和臭贫,油滑,冷嘲老划不清界线,因为无论同胞们怎样牵强附会,也很难猜出幽默与“众”不同是它能“滋润”精神生命。Humor最妙之处在于可以引导人们把自己的精神生命的存在视觉化(visualize),客观化,“顾影”自“润”。相比之下,“幽默”二字先天“缺水”,引导不足,误导有余,精神生命干渴如故,只好自生自灭了。
从老林开始,幽默就同humor脱轨;它是一种有“公案”“机锋”味道的技巧,一种聪明人垄断的“架子”。老林为此还很得意“惟是我既然倡用‘幽默’,自亦有以自圆其说。凡善于幽默的人,其谐趣必愈幽隐,而善于鉴赏幽默的人,其欣赏尤在于内心静默的理会,大有不可与外人道之滋味,与粗鄙显露的笑话不同。幽默愈幽愈默而愈妙。”认真查一查辞源,Humor没有那么“谐”。Humor的确是引他人,引自己发笑的能力(amusing);但它的“根”是每个人身上的生命体液(拉丁文mor),如血液。人无分国籍(中国人在内),老幼,都能发掘自己内在的humor。评价一个人心态,作品,处世有good humor,不仅是夸机智,实在是对内在生命力坚韧的赞誉。如果健康的humor未被文化扭曲,会心的笑只是内力的自然表现之一,不足为奇;更重要的是humor使人能从容应付逆境的挑战,更乐于与不同的文化交流,碰上虚伪(比如爱国说教)就忍俊不禁。
现在人们对humor社会功能的理解已远远超过林语堂的时代了。人类学家说为了加强群体内部的共同感,辨识同族,结交朋友,古代人类最有效,最开放的办法是笑的分享,因为对humor会心的笑是不能伪装的,(相比之下,爱国主义“激情”很容易伪装。记不记得当年那些在克林顿面前作爱国秀的北大学生。谁愿意和他们认同?伪君子)。想学会辨识假充内行的“美国通”很容易,因为 这类人往往对美国的humor不知所云。今天,海外“不能进入主流文化”的抱怨磨得人耳朵起茧子,说到底,无非是“笑不到一快儿”,或幽默-humor对不上碴口的“失落”。
从中国初到美国,每个人都有不可磨灭的“文化冲击”的记忆。有人看到车多,有人看到钱多,有人看到机会多,都憋着要分一杯羹。(后来发现中国这些东西也开始多了,还被别人抢先,暗悔何必当初的大有人在)。不知道有多少人对美国的笑声有最大的兴致,发誓要分享美国的rich humor。美国什么都可笑,什么都能笑,电视里现场观众爆笑,漫画读者会心的微笑。尤其是无忧无虑,花样翻新,痛痛快快地笑自己。笑得优雅,笑得开怀。笑得自尊,自信,康健,充实。
今天,在美国定居的中国人,工作,房子,车子,孩子,票子怕都美国得不能再美国了,唯独这根“痒痒筋儿”(funny bone)还执拗地保持“中国特色”,硬要刨根问底,部分责任可以追究到林老头上,但不知公道与否。林先生当年仅从文学角度看幽默,有天然的局限,不象我们今天可以从生理,心理,社会心理学上去领悟幽默。
只是新的视角带来的痛切更入骨:缺乏幽默真的不止是一个民族的文学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