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与城堡

(一)

中国有一条长城,欧洲有无数座城堡,同样的古老。

欧洲人到中国旅游都要去看长城,真心赞叹;去欧洲逛的中国人非憋着要看城堡的怕是屈指可数。孔老夫子好像对此颇有先觉,故叹曰:来而不往,非礼也。

城堡这个词多半是翻译家硬挤出来的,既然是西方的玩意儿,中文怎么叫就不必太讲究。长城和城堡共享一个“城”字,但比起“长”来,“堡”字夹含了不少贬意。比如蒋委座的国军专善筑堡,连个名字都起不吉利——“刁”堡。解放军尤其烦那东西,你修我就炸,自杀也要炸掉你,结果不知道多少小孩跟我一样,一提“堡”就打颤,马上想到炸药包和自杀。董存瑞炸碉堡,一人牺牲(自杀的同义词)顺带消灭……同胞无数。我小时候偷偷琢磨毛主席最“大无畏”,最爱人民,怎么炸碉堡这种事从轮不到他,还鼓动大家学董存瑞,黄继光自杀,就是不学毛主席他老人家自己,永远不去炸碉堡,永远不自杀,活得有滋有味。提起自杀,文革时我家住的那个倒楣的大院儿里,大小官员三天两头“自决于人民”。毛主席也是人,他自杀的可能性,你想过吗?我想过,挺具体。

泡在共产党的政治语汇里,整个民族下意识都习惯了对长城的恭敬和对“堡”的鄙视。反革命“堡垒”是一定要毫不留情地摧毁,而“钢铁长城”则是万不能冒犯的。直到多年后一天在美国电视历史频道(History Channel)偶然听到军事史学家评论长城和城堡,真让人丧气。说长城是人类军事建筑史上“最令人费解”的工程。(你知道,“令人费解”不过是“傻”的委婉说法),因为它的耗资和实战防御功能极不成比例(另一个著名的例子是马其诺防线,French Maginot Line)。长城空隙太多,而且守官很容易被收买,用今天话说叫面子工程和贪污腐败。看来古代的侵略者就懂得利用“中国特色”了。

长城对我个人来说又是一份特别的记忆。考大学前我在京郊山里插过两年队,歇晌的时候,就荷着锄头,眺望破落的长城在季节的色彩中默默蜿蜒。凭借着天高地古,胡乱联想,颇能解乏。很多当时的怪念头今天还记得起,比如猜到底学大寨和筑边城哪个更能把人累吐血;还想过古人讲话之乎者也的,筑城民工政治集会口号喊起来一定特群情激奋:“文化之大革命者,好乎哉,就是好也”。

等游过山海关,嘉裕关,对着夕阳和朝霞,在野草蓬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无名烽火台上数足了钟点,我觉得肩头上卸去了一笔欠祖宗的文化债务,长城变成留在地球那一端睡着了的乡愁。

(二)

还不知道城堡这两个字时,我就已经喜欢城堡了。记得幼儿园大班,父母换工作到另外城市,把我放在幼儿园24/7“全托”了半年。每到周末,上百个孩子的大幼儿园就剩我一个,有阿姨按时送饭。为给自己找事情做,我用桌椅,在墙角上修建我的“城堡”,有高墙,有暗道,有枪眼,有卧室,藏书室,有了望台,躲在里面,还有在一片寂静中的安全感。

比较长城和城堡未必一定要讲罗哩罗嗦的历史故事。同长城比,城堡是有主人的。城堡是城堡主人自己的天下,他心理上不可逃避地必须承担设计和保卫自己的全部责任,还要考虑怎样把自己的窝建得独特,舒适,要考虑气度,修养,整个一个个人主义者。长城和城堡的差异远不止在建筑结构上,“城堡心理”和“长城心理”的比较肯定是一门有趣的学问。

长城首先是象征皇权,象征着对上负责,象征勾肩搭背,象征理所当然地对愚蠢的服从和对艰辛的容忍(你领教过山里的寒流吗,我领教过,我一直不敢想象当年的守城军士在一次寒流中要冻死多少)。长城还代表一种特别的中国式的群体排外情结:一条界,内外,好坏,敌友,一清二楚。广东人心里的“长城”把“北佬”和广东人分开;上海人心里的“长城”把“江北人”和上海人分开;北京人心中“外地人”“北京人”之间的“长城”怕是比八达岭的城墙还高还厚。今天很多中国人还辛辛苦苦把“长城”扛到海外,给自己文化上拒绝融合找一个习惯了的心理慰藉。

长城倒是有一条无可争辩的“优势”:它给官员机会,对内可向皇帝显示自己的“爱国”激情,以图恩宠,对外又能待价而沽,在自己的防区上把“国”给卖了,进退自如,吃里扒外,两面收益;城堡的主人相比穷酸多了。

城堡透着独立的尊严,它防范四面来敌的结构排除了对势利,权力的无条件忠诚。另一方面它高踞平民之上,一股贵族王公的傲气。但你注意到没有,人们可以想象城堡“愚”,“snobish”,但很难把孤单的城堡和“痞”“俗”联想起来,是一种天然的对立,让你不由地想象一个缺乏城堡传统的文化会不会“一痞到底”,无法收拾。

把城堡抽掉,西方文化就不完整。城堡不仅代表了一段历史,它更代表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贵族修养,信念和个人主义的文化心理,与商业化的社会价值抗衡。即便你在美国找不到中世纪城堡,仍可以从电影,诗歌,游乐园,特别是音乐里去找城堡投下的长长的影子,在摇滚,乡村,百老汇音乐里,“城堡”的直喻和隐喻随处可见。今天美国人游欧洲怀古、看城堡都是头等重要的项目,个中道理颇耐人寻味(有钱人还要到欧洲买旧城堡,维修,居住,那是另一类在中国少见的故事了)。

(三)

套用一个现代心理学的术语:对城堡的隔膜也许最能反映中国人特有的对中国以外人类历史的“不安全感”。欣赏和喜爱欧洲城堡其实根本用不着大学问,需要的只是健全的好奇心,再加上本能的对人类历史的感受。欧洲历史和中国历史同样地令人感到好奇和切身。一个中国人首先是人,是人类家庭中自信的一员。要把中国以外人类史也看作是自己的历史,应该从你我开始。想看看自己的潜力吗?不妨试一试对城堡有没有感受。

欧洲星罗棋布的城堡首先是无法抗拒的视觉享受。因军事目的,城堡大都修建在居高临下的山顶或临水的高地上,像是大地上的惊叹号。有时,其“威武”身姿和视野里不同时代修建的“平和”的商业化城市村镇形成“错落有致”的历史反差。由于沉重的石料大都是就地取材,城堡颜色模样很少有一样的。太阳下山后,地下安装的人工光源模仿古时的火炬,从不同的角度装饰,构勒,城堡显现出自己在漫长的历史中醒目的位置,在无垠的夜幕下,讲述着自己神秘古老的故事。

走进城堡,所有的感官都会被中世纪的气息充满,可以尽情感受时间的跨越,感受前人的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生活的挑战。在东方,城堡的概念是被扭曲,无非是阴森,阴暗,阴谋,再加上闹鬼。参观过几个欧洲城堡,你会为它的生活气息感染,会觉得文化交流并不难,因为在那里我们都要认识和利用环境,都要保护自己,都要生活,难道不是吗?

同长城比,城堡今天的状态差异要大多了。经过几百甚至上千年的风风雨雨,有的变成废墟,有的仍是完好的私人住宅,有的是博物馆,还有很多装修成别致的现代化的旅店,欢迎来自四方八方的客人。

欣赏和喜爱欧洲城堡根本用不着循什么固定的套路。从英伦三岛到到欧洲腹地,每个地区都有自己长长的城堡名单。长城的故事属于一个国家,而每个城堡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钟爱的城堡,是自己独特个性的一种奇妙的折射。欣赏城堡用不着是建筑专家。我猜想我们每个人都有“城堡基因”,能根据环境资源直觉想象什么是既能在军事上保护自己,又能满足文化修养的理想建筑组合。只要解放自己的直觉,城堡就会透过不同的文化历史背景深深打动我们,同长城能打动我们一样。

几次游欧洲,前后看了大小近二十个城堡。每个都讲不同的故事,给我不同的感觉,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而最近一次经历尤其难忘。离维也纳不远(最多两小时乡村车路),多瑙河畔的山顶上有一处不大的城堡废墟,叫德恩施坦(Schloss Durnstein)。从河边爬半小时就可到达。城堡在1645年时被入侵的瑞士军队捣毁,从剩下残垣断壁上隐约可见旧日风采。德恩施坦废墟因两件事出名,一是动人的景致:它被认为是居高临下欣赏多瑙河的最理想的地点,二是十字军东征时在这里发生的一件真实的传奇。1192年,当时的英王“狮胆”理查德(Richard the Lion-Hearted of England)和奥地利的利奥波德公爵(Austria’s Duke Leopold V)在东征时结下一些无名的怨恨。东征结束后英王回船触礁,无奈的英王打算从奥地利陆上冒险偷越回英,被公爵手下捉获,拘禁在德恩施坦城堡里。显然这位奥地利的公爵不觉得英国没国王是件大事,懒得通知英国。这下英国的伦敦塔(Tower of London,英国最有名的城堡)里可全乱了套,没有人知道国王在那里,是死是活。英王的好朋友,行吟诗人布朗戴尔(minstrel,Blondel)自告奋勇去找国王,他骑马走遍欧洲每一座城堡,唱一首只有他和英王知道词曲的歌。1193年,他来到德恩施坦,唱上句,从戒备森严的城堡里居然飘出下句。国王终于被找到了!秘密瞒不住了,奥地利只好放人,但借机敲了英国一笔数目不菲的赎金。看来城堡不光是高墙,攻守,征服,它还有令人回味的诗、歌和友谊。

我爬到德恩施坦废墟时已近黄昏,柔和的落日就要投入远山的怀抱。山脚下的小城也慢慢地遁入墨绿的山影里,只有四周的野草摇着晚风,断壁照着残阳,时间像是凝固住了……。

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这不就是我曾坐过的烽火台吗?

 

此条目发表在 “我们”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