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　性

（一）

能够跟别人说清楚的梦，不会是太“恶”的梦。真正的恶梦跟自己都说不清楚，只能窝在心里。“定性”，对我来说，就属于这类欲说还休的恶梦。

从小学到初中，我功课并不差，也安分，但还是经常被面无表情的老师叫到办公室，大都是因为和填表有关的“政治”问题，那个年头有填不完的表格。

“这次填表，你出身填得不合要求，不能光说是干部，你爸是革命干部还是走资派？你就不能问问他吗？”

“我……。我爸不回家……。我妈妈说我爸还没定性呢。”

“怎么回回填表都定不了？回去告诉你妈，一定性必须立刻通知学校。”

“是！”

什么叫“出一身冷汗”，我体会得很早。

爹妈没定性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因为这把小孩的“另策”的性就给敲死了。定性无非三种可能：人民内部矛盾，敌我矛盾，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对小孩来说，这还能交朋友吗？出身好的怕沾你：万一是敌我矛盾怎么办？出身不好的也不肯轻信你：万一是人民内部，你不甩了我们？我运气不好，周围爹妈没定性的几乎没有（要有怕也是互相提防着）。剩下惟一的活路是自己学会“龟缩”在“另策”里，童年就这样在“定性”的阴影下给“缩”过去了。尽管“没定性”不是滋味，却不敢盼望这种难受终结：定性成敌我矛盾……那还不如拖着不定性。

在记忆里“定性”是最阴森的几个中国字之一，它把任人宰割，羞辱，惊恐，无奈搅成一团烂泥，把人一生只有一次的童年上下糊了个严实，像是沤松花蛋。

（二）

到美国读书，有机会恶补“现代文明”课。放下身段，从儿歌补起，摇滚乐，电影，文学，艺术，健身……凡是曾经在世界上风靡过的，不挑不捡，能补到哪算哪，就差参加“谁要当百万富翁”资格选拔赛了。没料想，“补”了一圈，又转回到“定性”上来啦。

只是这次是给性格（ｐｅｒｓｏｎａｌｉｔｙ）定性。

现在西方讲究人要活得有意义（白求恩白大爷的遗风？）。职业，富有，长寿，家庭都不是“有意义”的决定因素，最重要是要活得“有自我意识”（ｓｅｌｆ－ａｗａｒｅｎｅｓｓ），据说只有“懂得自己个性”才知道精神上如何“成长”（ｓｐｉｒｉｔｕａｌ　ｇｒｏｗ），才能开始讨论其它的生活问题，比如怎样对待感情，事业，信仰，挣钱，等等。这跟人活在世，首先要知道自己性别一样。很多“时髦”的个性的理论系统应运而生。

目前最有影响的系统有两个：从荣（Ｃａｒｌ　Ｊｕｎｇ）的心理学派发展出来的ＭＢＴＩ系统（ＭＹＥＲＳ－ＢＲＩＧＧＳＰＥＲＳＯＮＡＬＩＴＹ　ＴＹＰＥ　ＩＮＤＩＣＡＴＯＲ），叫ＭＢ个性指标；另一个是从远古宗教衍生出来的Ｅｎｎｅａｇｒａｍ。Ｅｎｎｅａ是九的意思，ｇｒａｍ是模型的意思，都是古希腊文，硬要翻译成中文，我看“九卦”不错。要想知道它们究竟有多“红火”，到互联网上或书店里一查就知道了。

我注意到一个极有意思的对比。今天在西方对性格研究最感兴趣的群体教育程度极高，学工程和科学的人最多，大都有深厚的文学兴趣。在中国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群体，他们在关心什么？“金庸江湖”！“定性研究”对“金庸江湖”，西雄对东侠，不会掐起来吧？

定性理论的开场白都大同小异，说每个人的性格类型都是由童年的经历，尤其是家庭关系，定下来的，难改，特别难改。生活的意义应该寄托在认识自己性格，而不是在改变自己的性格上。人生的最高期望不是逾越自己的性格，每种性格都出伟大人物，都能给人带来安逸和幸福。性格的道理如同性别：男不应期望变成好女，但可修成极好的男儿。

让人不自在的并不只是性格类型间的障碍，还有屈指可数的类型的数目：ＭＢＴＩ有十六种，ＥＮＮＥＡＧＲＡＭ有九种。这样岂不是剥夺了好汉吹嘘自己“特殊”的资本：这些理论模型居然拒不给奇异性格留空间（精神病患者可能除外）。人活一世，拒绝承认自己本质性格与拒绝承认自己是男是女无异，而且性格在生活中的重要性比性别要大得多（老爷们儿最不爱听这话）。看不到这一点，根据目前流行的看法，大有枉活一生的意味。

一些朋友说这些“时髦”玩意儿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我欣然同意：兵荒马乱，外加政治迫害，能不能活下来还成问题的时候，自我意识这种奢侈品很少会有人问津，肯定时髦不起来。不过，生活在能让你精神上“奢侈”一下的今天算什么呢？我看只能算你运气。浪费你的运气虽然是你不可剥夺的权利，但别指望人们会为此夸你聪明。

将复杂的个人性格系统化，理论化不是中国人的传统，这是中国人内心酷爱个人自由的证据吧（我真希望如此），但也可能是中国人惧怕自我意识，需要一个云山雾罩的江湖把自己藏起来。抗拒有系统的自我意识和中国人基因有没有关系？我看不会。我遇到过很多年轻的ＡＢＣ’ｓ（Ａｍｅｒｉｃａｎ－ｂｏｒｎ－Ｃｈｉｎｅｓｅ），他们对自己性格认识得极为执着，网络上一些很红火的ＥＮＮＥＡＧＲＡＭ的网页就由ＡＢＣ主持。这样的“代差”让我怀疑中国人真正的特点是越老越不愿意认真面对自己，“老”了就需要“江湖”？

其实，以上提到的两个性格理论系统都不复杂。ＭＢＴＩ把人分成１６类，通过内向－外向（ｉｎｔｒｏｖｅｒｔｅｄ　ｖｓ．ｅｘｔｒａｖｅｒｔｅｄ），感官－理想（ｓｅｎｓｉｎｇ　ｖｓ．ｉｎｔｕｉｔｉｏｎ），感情－理性（ｆｅｅｌｉｎｇ　ｖｓ．ｔｈｉｎｇｋｉｎｇ），随和－叫真（ｐｅｒｃｅｉｖｉｎｇ　ｖｓ．ｊｕｄｇｉｎｇ）的不同组合分类（四个双值变量组合是十六，如ＩＳＴＪ，ＩＮＦＰ，等等）。“九卦”则把性格根据人类行为基本动机分成九类。为这九类起名字容易误导读者，但对入门者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字母Ｅ表示Ｅｎｎｅａｇｒａｍ　Ｔｙｐｅ）。

Ｅ１：道德（事儿妈）Ｅ２：助人（死缠烂打）Ｅ３：自立（臭显）Ｅ４：自恋（小肚鸡肠，悲天抹泪）Ｅ５：认知（冷血）Ｅ６：忠诚（胆怯）Ｅ７：欢娱（杂乱）Ｅ８：领袖（不择手段，翻脸不认人）Ｅ９：和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今天在社交场合，或网络上，经常听（看）到人们自我介绍说：我是ＥＳＦＰ，我是ＩＮＴＪ，我是ＴＹＰＥＦＯＵＲ，我是ＴＹＰＥ　ＥＩＧＨＴ，等等，一听就那么自信，坦诚，友好。性格和性别，姓名一样，没什么可藏的，想藏不仅是徒劳，还不利己。

如果发现你自己性格不够稳定，不必担心，因为还有更深一层的分类因素，比如每种类型内部还有健康程度的区分。很多时候你觉得你有性格跳跃，实际上不过是在健康和病态之间跳跃。另外，经常发生的情形是你自己看不清自己而旁观者清。初学者的一大乐趣是先“对人不对己”，先分析亲友或自己感兴趣的人物，然后才是自己。

今天，ＭＢＴＩ和ＥＮＮＥＡＧＲＡＭ两个系统的异同比较是讨论的热点。多数人同意ＭＢＴＩ相对是静态的，强调性格分类的包容性和精确性；ＥＮＮＥＡＧＲＡＭ是动态的，强调个人对自己精神健康走向的强烈意识。ＭＢＴＩ批评ＥＮＮＥＡＧＲＡＭ不够结构化，而ＥＮＮＥＡＧＲＡＭ批评ＭＢＴＩ简单化。尽管有差异，两个系统都重视以下共同点：

１）性格类型间的熟优熟劣的比较是完全荒谬的。除了应该愉快接受自己的性格事实，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性格的潜力骄傲。换句话说，抱怨自己的童年是完全没道理的，应该研究，理解自己的童年。

２）每个性格内的优劣却是生活的现实。回避这个现实是人能犯的最大的错误。所以光知道你是什么性格还不够，还必须知道自己的性格健康状况和成长及恶化的途径，人生值得花力气研究自己所属的性格类型，这和学习有关性别的生理卫生知识一样重要。有些独特的中国文化现象，比如道德堕落和狂热民族主义（还要加上海外民运内斗），相当程度上反映个人性格健康恶化。

３）不同性格间的互动是最重要的人生知识。无论是对朋友，配偶，同事，子女。任何两个性格互动都可以是健康的，美好的。也可以是不建康的，破坏性的。不用说，交友，爱情，婚姻，家庭，职业选择，子女教育是性格研究的最大的题目。这些方面的研究丰富到连叙述模式的“八股”都有了，一般是在双方性格都不变的前提下从融洽的方面逐渐论述到冲突的方面，听起来很像是在讲人世一幕幕从热恋到离婚的故事。（反过来说也基本成立：每个始于自由恋爱而最后失败的婚姻都可以成为某两类性格互动的注脚）

要在这篇短文中更详细地介绍ＭＢＴＩ或ＥＮＮＥＡＧＲＡＭ是不可能的。我能有机会向朋友们推荐这两个理论和它们的语汇系统就很满意了。中国人重分男女，分贵贱，共产党文化和所谓的江湖文化拐弯抹角从不同角度强化这种不重个人的中国传统（抱歉把共产党和金庸的江湖并列，虽然我并不知道该向谁道歉）。“共产主义”，“祖国”这些外在“现实”足以抹煞，践踏内在个人之间的宝贵区别；而“江湖”除了强调外在性，它还鄙视所有人类的系统理论，包括认识自己性格的理论上的努力。在虚拟江湖（互联网）上，细心观察的人们可以看到中国传统的“博大精深”：男人的成长从爷们，老爷们，糙老爷们，到江湖糙老爷们，修行就到顶了，女人则是在大女人和小女人间打转，很少入得江湖的。对于跨越性别、年龄、贵贱的性格组合和差异，很少有人谈及。

不同的文化中性格的分布会有有趣的反差。比如德国，日本人口中，Ｅ６的比例很高。意大利Ｅ７相对多。欧洲和美国总体上Ｅ５比中国多。上海人实惠，比较感官（ｓｅｎｓｉｎｇ），北京人更爱玄的，比较理想（ｉｎｔｕｉｔｉｏｎ）。国共相比，前者Ｅ１居多，坏事也干，却要讲“身段”；后者Ｅ８居多，六亲不认，涮你白涮，不涮你白不涮。

喜欢文艺的朋友，性格理论还可以帮助对已经熟悉的艺术品的更深层次的欣赏。试举一些例子：

美国艺术家查尔斯·舒尔兹创作的“花生”（Ｐｅａｎｕｔｓ）是全世界最“红”的卡通系列，人见人爱。它为什么如此成功？主要因为它通过一群天真孩童对人类通性和性格间的碰撞作的令人捧腹的刻画。露西是Ｅ８，总喜欢当头，爱戏弄人；查里布朗是Ｅ６，整天担心不能被群体接纳；小狗斯努皮是Ｅ７，喜好广泛，多才多艺，爱幻想；露西的弟弟来那思是Ｅ５，经常坠入哲学思考，和谁都不是那么亲近，爱吃手；小钢琴家什络德也是Ｅ５，沉浸在演奏贝多芬的音乐里，不问世事。“假小子”帕娣是Ｅ３，任何体育竞争上都拔尖，她的朋友玛西是一个随和的Ｅ９。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可能是个偷偷修练过的“九卦”大师，不信？看他怎么把人物性格描绘得如此连贯，独特，活灵活现，呼之欲出（希望你能先数一下你印象最深的《红楼梦》人物）。如果忽略贾府的“健康”水平，一脑门子的礼教的宝钗是典型的Ｅ１；助人为乐的宝玉是Ｅ２，但天下多情的女孩都要归他；“心比天高”的晴雯是Ｅ３；黛玉不用说是Ｅ４的极端，袭人是Ｅ６，刘姥姥是Ｅ７，“机关算尽”的凤姐是Ｅ８，贾母是Ｅ９。独缺一位Ｅ５？曹老爷自己是也。至于《三国演义》，《西游记》和《水浒》中的大小角色及近代中国各类知名人物留给读者去想象。如果曹老先生今天还在世，可以到大学（如ＵＣ　ＢＥＲＫＥＬＥＹ）教授速成“九卦”写作，我见过广告，收费每位达（信不信由你）几千美元。

（三）

几十年后，两个世界，两件貌似无关的生活经历被一个语言巧合绞在一起：定性。（你可能会说，这哪里是巧合，分明是潜意识在偷换概念）。我只是感到一阵无名的隐痛。现在定神认真看自己的性格，我不能否认父亲长时间不能定性，和由此带来的我对他的抱怨和感情疏远，也许是我性格“定性”最重要的因素。直到今天，我还不能从容地面对这个令人羞辱的童年经历。

人生有太多不能选择的因素：不能选父母（和他们的经历，知识和勇气），基因（男，女，白种人，黄种人），现在还要加上不能选择出身时间，童年经历，不能选择性格。不知道多少人沉醉于抱怨这些不能被选择的客观因素，直接间接，或早或晚的选择听天由命。其实，活着应该关心的是不要错过最重要的人生选择：首先是选择诚实地（感激地）观察我们自己的性格，理解自己，找到真实的“自我意识”，从而找到行动，感情的基点和动力。不要小看我们每一个人的性格，它实际上和父母的性格，经历，牺牲，从而和民族的历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历史的折射，是一个令人感慨的奇观，有无可穷尽的潜力。

今天要我选择，我选择原谅、理解我的父亲，也恳求他能理解、原谅我。

（依稀记得，文革前父亲和我感情很好。他没有定性的问题拖了很多年，是“叛徒”，罪名比走资派恶劣多了，我实在没勇气在这个问题上诚实，学会了在老师面前佯作不知，在他们“革干－走资派”的迷惑中偷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后来父亲被定性为“有严重历史问题，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我出国后又重新定性为冤假错案。年迈的他在植物人状态中已沉睡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