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里的老小,上面只有哥哥,没有姐姐。哥哥出去玩儿,通常不愿身边跟个累赘的小妹妹,所以每当不能跟哥哥出去玩儿、自己在家无聊时就想,要是有个姐姐就好了,姐姐去哪儿玩儿都会带上我了。渴望有个姐姐,是我儿时的梦。
2014年秋,女儿入读哈佛,随后,我进入了哈佛家长微信群。通常在各种微信群里,我都是只潜水、不冒泡,所以一般不会被人注意,只是因为信奉 “正人君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我在微信里用的是真实姓名。
默默潜伏在这500人的大群里好久了,仿佛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存在,可是有一天,你突然把我揪出来,你加我好友,说我们是姐妹,要拉我进姐妹群。我儿时确实渴望有姐妹,可我都不知道你是何许人也,我们素昧平生,姐妹之说缘何而来?我小心翼翼地沿着你抛来的橄榄枝,满腹狐疑地进了那个姐妹群。原来,我们同姓,不久,你又在家长群里发现了另一位同姓妈妈,至此,我们庄氏4姐妹,正式在群里相聚,
我们在群里自我介绍,然后无拘无束地畅聊,竟聊得格外投缘,我们按生日排行,你是老大,我是老三。大姐是西北人、在西北长大;二姐原籍福建、在北京长大;我原籍山东、在东北长大;我们的小妹是台湾本省人、在台湾长大。我们这4姐妹,天南地北、同姓不同乡,但我们相信500年前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曾经走散,是大姐又把我们聚在一起。古有桃园三结义,今见哈群四金兰。
二姐和小妹都住美西、咱俩住美东,但我住城之南、你住城之北,你我之间有着不近的距离,加之平日上班、忙忙碌碌,我们没有马上见面。2016年4月,波城一位非常热情的哈妈在家里组织聚会,二姐也来,我们相约在聚会上姐妹相见。因为看过你的照片,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你,让我略感意外的是你竟然如此娇小。那天你穿一件藏蓝底色的小花连衣裙,上身套一件素色开衫,看上去是那么端庄娴淑; 你开口说话,又是那么知性温婉。你在自己家里是老大,你有两个弟弟,你身上那自有的长姐风韵,不知不觉地引我向你靠拢。那里人多嘈杂,不便细聊,你马上约我们第二天去你家。
第二天在你家,我吃了你做的手揪面片儿西红柿汤,好吃极了。当时我看你两手飞快地舞动、一片片白云飘落红绿相间的滚水中,美不胜收,心想:你怎么是个姐姐呀,这难道不是奶奶级别的人物才会做的古典美食吗?
2017年初,我要移居德国几年。你说 “姐夫还没见过妹夫呢” ,你选定一家餐馆,我们4人在那里吃饭、话别。你曾先后两次在德国短期生活,每次半年,你说你非常喜欢德国,等我在德国安顿好,你就带着两个妹妹去德国找我,然后我们姐妹一起在德国游玩儿。
可是,在德国,我没有等来你们的到访,却等来——
2018年4月17日,你在姐妹群里说: “有个不好的消息向你们报告一下:我脑部发现肿瘤……” 从开始的症状、到做了那些检查、到目前的诊断、到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你写得很长很详细,最后以 “下面准备持久战” 收尾。我们一下子都懵了,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给你提供一些有用没用的信息。我们群里原来那种无拘无束、开心搞笑的气氛没有了,是你,见群里太安静了,就来和大家打招呼,问一句 “妹妹们都好吧” ,我们是都好,可我们不敢问你好不好……
一个月后,我要回美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我说你在德国生活过,这边你最喜欢什么、最想要什么,告诉我,我给你带回去。你说你想吃德国带南瓜籽的pretzel。你是西北人,我有山东根,我们都爱面食,德国的pretzel 我也非常爱吃,它不像美国的那么油那么甜,它有一股面粉的清香,越嚼那面香越浓郁。
我提前去bakery侦察,连去几家,也许是季节原因,哪家都有pretzel,哪家都没有带南瓜籽的pretzel,最后我问一家能不能专门为我做,我说我要带回美国给一位cancer patient,她在德国生活过,非常喜欢吃这种pretzel,人家马上答应了,没有问我名字住址电话号码,也没有要押金,只问了我要多少何时取。
回美那天,我早晨6点去那家bakery,然后捧着一大包刚出炉热乎乎的pretzel直奔机场。那次二姐从美西飞过来,约我一起去看你,但她因为航班取消不得不晚一天到,问我能不能等她,我说pretzel不能等,越等越不新鲜。我到了波城就去你家,那时的你,基本还看不出是个病人。这些年,家中里里外外、事无巨细都是你在亲力亲为,大姐夫俨然是在此客居。那天聊天,你说你在有意识地训练大姐夫,有时你做饭,会让他过来站在旁边看……听得我好心酸。
我刚从德国搬回来,疫情就开始了。2020年4月初,我收到同学从北京寄来的100个口罩,据说当时国内一次只允许寄100个。我赶紧问你要不要口罩,我可以送过去,也想借机去看你。你说不用了,你基本不出门,用不了多少口罩。我想那时的你是非常小心的,小心总是对的。我们那阵子虽没见面,但一直在手机上交流,我刚搬回来,要买房要安顿,你自己生着病,还时不时给我提供房源信息,为我安顿费心。
疫苗上市后,紧张气氛缓和多了,我赶紧拎着头天包好的冻饺子、当天烤好的小点心,戴着N95 口罩去看你,在你家里,我不仅戴着N95 口罩,还与你保持距离,其实我这样做,不是想保护我自己,而是想保护你,毕竟当时你是最 vulnerable 的,可我们没说几句话,你就说:“你把口罩摘了吧,我都打了两针疫苗了。” 这句话,一下子就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感到我们就像自家人一样没有拘泥没有隔阂。由于肿瘤压迫神经,你一侧的身体不能正常活动,做饭是你家的一大难事。那之后,我隔一段时间就带些食物去看你。
不想总做冻饺子,想换换花样,2022年5月,我用自家菜园的头茬韭菜包了韭菜盒子冻起来,第二天又烤了柠檬糕,给你送过去。我说煎韭菜盒子并不比煮饺子麻烦多少,想吃时拿出几个用平底锅中小火两面慢煎……你说知道知道,我当然知道你知道,贤惠能干的你,有被家务活难住过吗?但我这样说是不想让大姐夫面对新项目有畏难情绪,毕竟如今是被你惯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不得不下厨为你做羹汤呀。
过了一阵子,我去接你来我家玩儿,顺便给你带去猪肉萝卜馅包子,我事先给你两个选项,这个馅是你自己选的。我一边开车一边与你聊天,也许聊天走了神,从高速公路下来时上错了路,我开车、往自己家的方向开,居然还能走错,我一发现走错了就紧张起来,是你在旁边镇定地指挥我,让我怎么拐、怎么拐,然后再怎么绕回到正路上。
就是那一天,我问你 “韭菜盒子喜欢吃吗?喜欢下次再做。” 你慢悠悠地说:“你给我送过盒子呀,我不记得你给我送过盒子、也不记得我吃过盒子。”我真的有些失落,我多想让你尝尝自家有机种植的头茬春韭这人间美味呀。你又说:“我现在记忆力有问题了”,是的,精明干练的你,怎么可能如此忘事呢,都是你脑部的病魔在捣鬼呀。以我对你的观察,凭你指挥我开车的样子,我觉得,你虽然记忆力受损,但当时的思维、表达都正常,你完全可以用一句“吃了、吃了、吃了,好吃、好吃、好吃”来避免这种尴尬,但你没有那样做。把我们吸引在一起的,不仅仅是我们共有的姓氏,也还有我们追求本真、容不得半点虚假的个性。
我们在姐妹群里聊天,我们跨你儿子,你说:“我儿子上哈佛,是借了他们爸爸的光;你们的孩子上哈佛,那才是真优秀啊。”你儿子不是也被MIT录取了吗,那又是借谁的光呢?
因为急于了解你的病情及治疗情况,每次见你我都是迫不及待地问东问西,过一会儿你总是会说:“别总聊我啦,说说你吧,你最近怎么样啊?两个女儿都在忙什么?”我没见过你自我中心、自以为是,即使是在重病期间、理应得到所有关注的时候。在你身边,如沐春风,你满足了我对一个姐姐的所有相像。
你曾一度无法上下楼,就在family room 的沙发上过夜,我看那沙发有些窄,不便翻身,就建议你在 living room 放张床。我扶你到living room的门旁,我们就靠着门框站在那里打量那个房间,那个房间里的三角钢琴已被搬到了儿子家,现在房间很空,有足够的地方放床,那个房间还有门,可以很安静很隐秘。看你那思忖的神情,我觉得这个主意有点儿打动你,也确定睡在那个沙发上不舒服。可你站在那里思忖良久,突然一转身,说: “哎,我就是不想把家里弄得跟个医院似的。” 我说:“不要这样要强了吧,这会儿,怎么让自己舒服就怎么来吧,好吗?”
回家后我在微信上催问你“有没有在living room 安装好床”, 2022年6月10号你回道 “我现在好一些,已经上楼睡了。” 过些天我问你“每天都上楼睡觉吗”,6月30号你回说“对,尽管上楼比较吃力。”从那时起,你早上下楼、晚上上楼,每天只上下楼一次,直到倒下不起。
生病期间每次见你,你都是打扮得干净利落、大方得体,没见过你有衣冠不整、慵懒病容,家里也是整洁有序,你亲手缝制的窗帘、装裱的画作、摆放的艺术品,让家里温馨雅致。你宁愿每天迎接上下楼的挑战,也不愿破坏家里这怡人的氛围,你竭尽全力要把自己的病给身边亲人及家居环境造成的影响减少到最小、最小。你不能做饭了,可你一直do laundry,你用 walker极其缓慢地走动期间也还在亲自do laundry,直至最后一刻。
这两三年经常去看你,每次都带去亲自做的食物,从起初你自己收拾那食物,到你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把食物收进冰箱,再到你已无法前来为我开门、你让我用密码从车库自己直接进家……看着你每况愈下的身体,那种无能为力、爱莫能助的感觉,着实折磨人啊。你总是夸奖我带去的食物,还要说句“谢谢”,我说,咱们不是姐妹么,姐妹之间不必言谢吧。除了做点吃的,我还能做什么呢?如果能够,我愿为你做得更多啊。
最后一次与你聚会,是2023年6月24号,周六。本想就是去看你,不想打扰你,可你偏要让姐夫去餐馆订菜,让我们去吃晚饭,还让我们早去,好多些时间聊天,我在微信上问你:“早是几点呀?” 你回“下午四点半”。虽然你的手脚已不灵便,可你颤颤巍巍地还要亲自为我削火龙果……那天我们4点半准时到、快10点才离开,第二天我用手机跟你说,昨晚吃得好、聊得欢,怎么不知不觉就呆了那么久,没把你累着吧?你说没有,你们也很开心,很久没有那么高兴了!7月10号我们还有微信交流,我怎么会想到,7月30号凌晨,你我就天人永隔了呢。
7月28号晚在你的病榻旁,一手握着你娇小柔软的手,一手抚摸着你的脸颊,我泪眼婆娑、欲语凝噎,朦胧中我看到你睁开眼睛望着我……
早在你生病之前,你曾和二姐约好去北加州,分别看望各自的儿子,然后你俩一起在那边玩儿,看到你们在北加州游玩儿的照片,我就想,等我闲下来,我要和你们一起去玩儿,来美国这么多年,我还没去过加州呢。现在,我真的闲下来了,我女儿也去北加州工作了,要是你不病,我们不知一起去加州多少次了,你看儿子我看女儿,然后我们一起在那边玩儿呀玩儿呀玩儿……大姐,我这天上飞来的姐姐,你咋这么快就走了、不带我玩儿了呢?我总算遇到了你这个好姐姐,圆了儿时的梦,你咋这么快就让我梦圆又梦碎呢?
那次去看你,我搀扶着你吃力地走下你家门前的几级台阶,然后在院子里慢慢地走走转转,你指指点点给我讲述每一株花木的故事。你家车道旁那条石墙上,摆着长长的一排各式各样的大花盆。你知道我新近搬入新居,需要种些花草,你说:“我什么都弄不动了,这些植物,你喜欢的,都挖走吧;这些花盆,你喜欢的,也都拿走吧。”我没有挖走一棵植物,也没有拿走一个花盆,我知道,这个花木扶疏、错落有致的庭院,承载着你多少的辛苦、寄托着你多少的情思,虽然不能再亲自去抚弄这些枝枝叶叶了,但透过窗户看到的景致,会抚慰你病痛的身心,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把它们移出你的视线呢。可是现在我真真的后悔了,要是我把你的花木,移植到我家的庭院,我在那花木前驻足、与之对望,我会感受到你我对谈时你柔和的目光,那目光会是那么真切,那目光里,你并未离去、我们依然相依……
二姐二姐夫曾有事来波城,咱们在我家小聚,聊天时谈到国内院士的特殊待遇,二姐夫说:“国内院士坐飞机,院士没到,到了起飞时间飞机也不能起飞,满飞机的人,都要一起等那位院士。”因为大姐夫是美国科学院院士,我们就逗你说:“你咋不回国呀,回国多好呀,人上人呀。”你淡淡地说:“这也是我不愿回国的一个原因,国内把院士捧上了天,在这边,院士就是个普通人。我还是习惯过一份普通人的日子。”
“过一份普通人的日子”,如此谦卑的愿望,竟然也被夺走,上帝,你——好狠啊!
61年的美好生命,流光易逝;8年的金兰之谊,桑荫不徙。但愿有来生,来生再相遇!
2023年8月8日,波士顿
(本文照片由大姐家人授权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