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地球都被新冠病毒裹挟着的时候,敲字撰文,不写疫情,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这段时间,每时每刻,睁眼闭眼,听的看的,除了疫情,还是疫情。
今年新年伊始,美国民众从电视里知道了中国湖北武汉,从电视里看到了武汉的新冠疫情。对绝大多数美国人来说,中国是一个遥远的国度,武汉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那里的情节,一个多月以后会在自己身边上演。
二月初的一天,早上去上班,一个同事走进办公室,她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一边脱大衣一边和大家说笑,她说,早上出门前儿子亲她,和她吻别,她对儿子说,“哎呦,你亲妈妈,可别把新冠病毒传给妈妈呀”。这时,另一位同事,满脸凝重地说,她女儿告诉她,这个新冠病毒,一定会在美国流行,it’s just a matter of time。她说女儿让她有所准备。
她女儿大学毕业不久,在CDC工作。如果CDC的一个普通员工,都能对此如此确定,CDC的高层又该如何呢?那么,当疫情真的袭来时,为什么还会如此措手不及、狼狈不堪呢?强将手下无弱兵,CDC是谁手下的兵?让护士身上套着垃圾袋去上岗,这是第几世界的形象?
哈佛家长有一个讨论政治的微信群,上次选举前,群里挺川反川的两派,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打得热火朝天。群里一位来自台湾、温文儒雅的哈爸,不温不火地发言,他写道,“选希拉里吧,即使好不到哪里去,但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选川普吧,百分之百会出事!”这个睿智的哈爸,对候选人的品性,有着深刻的洞察。
选举那天,我在电视机前一直守到深夜,几近第二天凌晨,直到看到希拉里给川普打了那个认输电话,才无奈地回卧室休息,心里还不停地念叨:别出事,别出事,捱过这4年……
4年还没有过去。川普的行为,比如,和金三胖勾勾搭搭,跟伊朗撕毁核协议,在中东搞暗杀……如果这些都不算出事的话,那么,这场打得如此糟糕、让无辜的美国人伤亡如此惨重的疫情之战,应该是百分之百的出事了吧?
新冠病毒,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魑魅魍魉,深深地侵犯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如果此刻它还没有侵入你的肌体、侵害你的健康的话,那它也已经侵入了你的意识,让你神经兮兮,哪儿也不敢摸哪儿也不敢去,洗手总也洗不完。
3月10号,麻州宣布进入紧急状态。3月16至20号这一周,每天开车去上班,路上的车流已明显减少。在单位的一整天,尽量呆在自己的办公室不动,中午不敢出去买饭,吃一个自带的三明治果腹,用纸巾隔着去触碰每一个把手开关,但做不到与每个人都相隔6尺远,因为总会有人进来交接文件、谈论工作,所以总是提心吊胆,担心自己染上病毒,再把病毒带回家,传给先生和小女儿。在单位的时间越久,担心越甚,所以每到下午,总是感到阵阵潮热心悸,其实这也许只是更年期症状,但却总是怀疑是不是得了新冠肺炎。晚上下班回家,进门就洗手换衣,然后量体温——哦,谢天谢地,体温居然正常!
麻州3月24号开始关闭所有Non-Essential Businesses。不出门上班了,担心少了许多,但内心并未踏实。每天早晨,起床就去查看当天全国的疫情数字更新,急于知道新增病例多少,新增死亡多少。沮丧的数字,让人整天无精打采,然后捱到下午4点,再去查看麻州当天的数字。全国的数字每天更新几次,麻州的数字每天只下午4点以后更新一次。疫情还在爬坡,拐点还没到来……
居家的日子,头上那三千烦恼丝,像愤怒的野草,疯狂生长,四处乱串。但我不能出门打理,我只能任它自己长、长、长,长到拐点。
3月8号,小女儿自己开车回家过春假。过去的几个春假,她都是飞来飞去、忙忙碌碌,去年春假,她和几个同学去了秘鲁调研,今年春假,因为疫情,活动取消。女儿住校后,每年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这次两周都能呆家里,我暗自高兴。因为只有两周,她只随身携带了简单的衣物。想不到,继哈佛第一个宣布关校后,耶鲁也于3月14号宣布,春假后学生不再返校,余下的学期全部网上授课,随后又宣布取消5月中旬的毕业典礼。我们早已订好了酒店,期待着春暖花开的5月,去耶鲁参加小女儿的毕业典礼。
小女儿说,他们senior都非常sad, Senior Spring 是他们最期待的一个学期。是啊,怎么能不sad?!他们的校园生活,就这么突然中断,他们的大学生活,就这么随之结束,他们还没来得及和师友拥抱话别,还没来得及整理宿舍物品,还没来得及对宿舍校园做最后的拍照留念……但毕业前,这些机会都已不再有,毕业前,他们有的竟是一个回不去的校园!那是多么美丽的校园,那是多么宜人的季节,应该有多少浪漫会发生?应该有多少记忆能留下?他们将错过多少耶鲁传统的活动?Senior Week, Commencement, Class Day, Hat Day…… 也许明年他们会从四面八方返校,参加补办的毕业典礼,但那怎么能有原装的原滋原味?
耶鲁校园新生住宿区(Old Campus)里,内森·黑尔(Nathan Hale)的全身塑像,矗立在他当年住宿的楼(Connecticut Hall)前。内森天资聪颖,18岁就从耶鲁毕业。美国独立战争期间,他主动请缨,深入敌后,不幸被英军俘获并被处以绞刑,1776年牺牲时年仅21岁。塑像的底座上,刻着他那句著名的临终遗言——“我唯一遗憾的是,我只有一次生命献给我的国家(I only regret that I have but one life to lose for my country)”。
今天的耶鲁校园里,像内森一样富于担当、勇于献身的莘莘学子,应该大有人在,只是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他们能做的,实在有限,他们此刻对社会的重要贡献,是stay home。
大女儿所在的剧组,1月下旬从洛杉矶飞往纽约,他们将用几个月的时间,在纽约完成拍摄制作。可是因为疫情,3月15号,全剧组又撤回洛杉矶,进入待机状态。何时开拍?遥遥无期。两年前哈佛毕业的大女儿,满怀创作热情,事业刚刚起步,但现在被疫情困在洛杉矶的公寓中。
新冠疫情不折不扣地打乱了我们的生活,但若因此抱怨,未免太矫情。和冒着生命危险奋战在抗疫前线的救护人员相比,和过早殒命于疫情之中的不幸相比,和病床上与病毒顽强抗争的生命相比,我们平安,我们健康,在这至暗时刻,还有比平安健康更重要的吗?
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血肉之躯,他们是别人的父母子女,别人的丈夫妻子,别人的兄弟姐妹。作为一个父母双亡的中年人,我深切地感受着丧亲之痛。从前与父母分居太平洋两岸,对父母的思念并没觉得那么难以忍受;如今与父母天人永隔,对父母的思念竟是如此锥心刺骨,父母的音容每天都在眼前浮现,和父母共度的时光总是在梦中循环……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有多少人会和我一样,要在丧亲之痛中把余生走完?
人固然不能不朽,人终将走向死亡,但死于自然之因,家人或多或少可以得到安慰。但死于不幸,死于非命,那种遗憾悲痛愤怒,家人终将难以排遣。而此次疫情之殇,多少比例是天灾?多少比例是人祸?
一个6次让自己的公司破产、两次正式离婚、无数次传绯闻的男人,对着电视观众,称呼密西根州州长为“That woman from Michigan”。这个男人,此刻还有女性支持者,看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真是老黄历了。
民主选举,永远无法保证选上的人,总是最有能力、最称职的人。民主选举选上的,往往都是最能赢得或蛊惑人心的人,这是选举制度的一个死穴;但称职也好,差劲也罢,这个制度不会等着一个称职的人,在绝对的权力之下走向绝对的腐败,也不会看着一个差劲的人,长期在那里为所欲为。这又是选举制度死穴之外的一个美丽。只是,有时,选民要为那个死穴付出惨重或生命的代价。
在州长建议全州居民stay-at-home 的指令下,波士顿市长又发布了宵禁令,从4月6号到5月4号,晚9点至早6点之间不要出门。
不出门,那就开窗吧。对自然的向往,对自由的渴望,总是把我引向窗前,让我向窗外眺望。
窗外远处马路对面,有一家小小的酒品店,因为要保持social distancing,酒品店门前横亘着一个长条桌,桌子把顾客挡在店门外,这很像小时候中国商店里的柜台,顾客总是隔着柜台,让柜台里面的店员选货拿货。周五的晚上,长条桌前买酒的人们站成一排,那个长条桌可没有6尺宽,店员顾客都不戴口罩,他们不要命了吗?周六一天阴雨,打着雨伞前来买酒的人还是络绎不断,还好,周六店员开始戴口罩了,这让人放心了一些。我一直对“Liquor stores are essential Businesses” 这一点有点儿不解,但那天,站在窗前凭窗眺望,我豁然开朗——
2020年4月10日,波士顿
(本文照片为作者的手机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