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

Life is long and full of surprises.—— 题记

不知是因为血型还是因为肌肤,我一向备受蚊子的厚爱,人群中,我总是最先被蚊子拥抱亲吻的人。我幽幽地说,“我太香了,连蚊子也不肯把我放过。”先生愤愤地说,“哼,是你太笨了、反应太慢了,别人都能早早察觉,把蚊子甩掉,你可倒好,只知道呆呆地在那儿喂蚊子!”

真是奇怪,这样一个一针见血、不解风情的男人,我当初居然会嫁给他。难道当初的我是嫁不出去的吗?凡夫俗子呀,终是躲不过宿命。

那年暑假,我第一次跨黄河过长江,和当时还是男友的先生一起去他家。他家位于“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的江南水乡。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坐汽车,下了汽车,走上一条乡村小路,跨过一座小巧的拱桥,就到了他家。那是一幢紧紧依傍在河边的两层楼房,从河岸到房墙之间,是一条窄窄的菜园。那时的河水还算清净甘甜,人们还在河里淘米洗碗,小男孩儿也还光着身子在河里嬉戏。我站在河畔,看远山如黛、看水光潋滟。一位少妇,手提一个竹篮走来,竹篮里是一层白米,她蹲在水边,把那篮子从水面一会儿放下一会儿提起、左摇几下右晃几下,然后起身,挎着竹篮,袅袅婷婷地走远。那小拱桥上,孩子们在玩儿跳水,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地纵身跃入清流,激起水花飞溅。冰天雪地长大的我,简直看呆了,仿佛是在看电影,真是江南美景,丝丝入画。

多年以后再回去,那情那景早已不在,河水死寂深绿,上面一层脏污油腻,已没人在河里淘米嬉戏了。

先生当年考取清华,在家乡是一个不小的新闻。我们回家那些天,亲朋好友,络绎不绝,都来看望这个返乡的才子和他带回来的北方女友。家里每天门庭若市,热闹非凡。江南盛夏,暑热难当,那会儿家里还没有空调。夜晚,人们围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手摇蒲扇,聊天乘凉。他们说的方言,对我来说比英文还难懂,但我不能走开,我要频频微笑着端坐在那里,给人家看,因为人家就是来看你的嘛。虽然婆婆特意在我脚下周围多摆放了几只蚊香,但还是无济于事,我就像一个吸蚊机,四面八方的蚊子都向我扑来。几天下来,我裸露在裙外的皮肤,从小腿到脚面,蚊子咬的包已连成一片,原来的平滑肌肤,一点儿也找不到了。

先于我们的归期,男友把我的照片寄回家。他的七姑八姨、老老嫩嫩,都纷纷前来欣赏我的倩影,在众口一辞的赞美中,他寡言的父亲,给出了总结性的评语:“嗯,慈眉善目的!”

看着自己被蚊子包包裹着的腿脚,忍受着痛痒的煎熬,我的内心无比哀怨 —— 我慈眉善目,可人善不仅被人欺,连你们家的蚊子竟然也这样欺负我啊。

当着自己父母的面,他蹲在我的藤椅前,捧起我的双脚,均匀地为我涂抹清凉油。我深陷在藤椅里,细眯着一双情人之眼,津津地品味着他那满脸怜惜的神情、专注涂抹的动作,我晓得哟,我挨咬,他心疼。就为了这神情、这动作,我宁愿再被咬上千百遍!也许就是那一霎,我笃定非他不嫁的吧?每个人的恋爱里,都有这种宿命的瞬间吧?情人眼里的世界,总是又真实又虚幻吧?哎,这热恋中的短命的诱人的温柔的小把戏,谁能不被它牵着走?

后来再也没有盛夏回过江南,与蚊子如此这般地亲密接触,也就再也没有经历过。

先生的弟弟,和普京大帝有一个共同的爱好 —— shirtless。 整个夏天,他都光着膀子,他的皮肤黝黑锃亮,光洁如镜,一个蚊子包也没有。我说,“蚊子为何不咬他?”婆婆说,“他皮糙肉厚,蚊子咬不动呀。你太娇嫩了!”

就是婆婆的这句话,让我一直不敢带两个女儿夏天回国,如果说我是娇嫩的,那,我那两个青翠欲滴的女儿,岂不更要娇嫩无比?我受过的罪,怎敢再让她俩去受?

只是,美国同样有蚊子。

美国的家居,房前房后,草坪环绕。后院草坪外,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茂密荒林,荒林里小鹿、土狼、火鸡、松鼠和土拨鼠, 出出没没,野趣盎然。夏夜雨后、或是为草坪浇过水后,蚊声嗡嗡,好不热闹。先生特意在后院草坪边安装了一个很大的电动驱蚊机,可是,什么都挡不住蚊子对我的爱。夏季傍晚,在院子里静坐自是不敢,偶尔在小区里散会儿步,身上也总要带几个蚊子包包回来。

好在美国的房子,都有纱窗纱门,家里还有一个成片纱窗连起来的日光房。我原本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先生原本就爱好养花弄草亲近自然,所以蚊子活跃的时节,院子里的草坪花坛菜园,都是先生打理,我则躲进被纱窗纱门保护起来的室内。这纱窗纱门,就像隔开牛郎织女的银河,既把我和蚊子隔开,又让我感受到室外的凡尘气息。

四月中旬搬进 Taunus 山麓下的新居。新居宽敞明亮,除了几个大玻璃窗外,客厅和主卧室里, 各有一个宽大的落地玻璃拉门。拉门外,是一个瓷砖铺就的十多米长的平台,平台周围是一圈水泥砌成的花槽,花槽里面花团锦簇。花槽外是一个私家林园,绿影蓊蒙,遮云蔽日。

整幢房子,就坐落在维多利亚公园旁。维多利亚公园是一个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英式开放园林,当年是为纪念Frederick 三世皇而建。除巨大的Frederick 三世的塑像外,公园里还有其他的纪念碑、雕塑、小型高尔夫球场、网球场、儿童乐园及餐馆等。整个二十多英亩的土地上,绿草茵茵、小溪潺潺,参天古树、错落有致。大小不一的三个池塘里,野鸭野鹅,红掌清波,游弋其间。

这真是一个“四围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梦清”的幽静好居所,可是,这不也是蚊子的好家园吗?令我无比诧异的是,房间里没有一扇纱窗纱门,把玻璃窗和玻璃拉门都打开,室内室外顿时融为一体。与美国的灰松鼠颜色不同的棕红色的松鼠,在花槽里恣意地刨来刨去,然后一窜就到了平台上,拖着大尾巴在平台上闲庭信步,在拉门口向室内悠然张望,仿佛再一窜就要进到家里来。没有纱窗纱门,德国人不怕松鼠也罢,难道,他们也不怕蚊子吗?

瓦赫立老夫人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邻居。在我还不会用德语与邻居打招呼的时候,她主动用英语与我攀谈。瓦夫人是奥地利人,已定居德国四十多年。她年轻时喜欢旅行和体验新环境,曾在英国和意大利长期居住,能讲多种语言。瓦夫人身材高挑挺拔,发型与妆容总是一丝不苟,首饰与衣着总是完美搭配,虽已七十多岁,依然让人赏心悦目。

她早已赋闲在家多年,我们初次攀谈临别时,不料她竟递给我一张印刷考究的名片,上面自然没有职称单位之类,但有她详细的个人信息。她指着名片对我说:“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或发电邮”。

一天下午,瓦夫人请我去她家小坐。她家客厅里的茶几上,摆放着镶着金边的精致的咖啡具,和一盘各式各样美丽诱人的甜点。我在沙发上落座,来不及吃喝就迫不及待地观察她家的门窗,然后问她,“这儿的房子为什么都没有纱窗纱门呀?”

“纱窗纱门?要那玩意儿干啥?挡风又挡光。”

我急切地说:“挡蚊子呀,难道你们不怕蚊子吗?”

“蚊子?这儿没什么蚊子。不过,如果你去北边,比如去北欧、去荷兰,那边蚊子多。”

我当时暗笑。我一句“蚊子”,她竟然扯到北欧、扯到荷兰,这老夫人可真够天马行空的。

不过后来,我又从其他德国人那里,听到同样的“这里少蚊,北欧多蚊”的描述。

原来,蚊子从幼卵到成熟,需要在一定的温度下持续几天的时间。这里夏季气温原本就不高,加之是山区,昼夜温差很大,所以虽然有充沛的水域植被,但能让蚊子繁殖生长、完成一个生命周期的温度条件,恐怕还不够充分吧?

远望山峦,层林尽染。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伤人泪。近观窗外,树影凄惶,秋风漫卷,叶落成殇。旅居德国的第一个夏天,白云苍狗,已成过往。没有遭遇恼人的蚊子,但却遇到人事几桩,身上没起包,心底波荡漾。

2017年10月, Taunus 山麓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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