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 is a journey, not a destination.
—— Ralph Waldo Emerson
九三年盛夏八月,北京机场。为了不让行李超重,先生将那件厚实的牛仔夹克穿在身上,转身走向海关通道。我站在出关口内,追踪他的背影,目送先生去,萋萋满别情。只是当时没有想到,仅仅相隔两个半月,我们就在美重逢。
九十年代初,北京流行出国热,那热度,怎么形容都不过分。无论是社会名流,还是布衣百姓;无论是北美南美中美、西欧东欧北欧,还是澳洲亚洲乃至非洲,只要能走出国门,人们都义无反顾。那会儿,日子很没劲,发牢骚没劲,装糊涂没劲,憧憬也没劲;那会儿,生活在别处,自由在别处,希望在别处,未来在别处。
位于东交民巷的美国驻华大使馆外,总有一些人逗留徘徊,他们手握签证材料,却不贸然去签,而是先多方侦察打探,比如哪个签证官严、哪个签证官松,哪些问题常被问到、如何回答得体,星期几获签的多拒签的少、星期几拒签的多获签的少,等等等等。那时,获得签证的人,会得到一张黄色的小纸条,凭此条改日再来领取加盖签证章的护照;那时,获到签证的人,总是骄傲地攥着小黄条,精神抖擞地走出使馆大院的那道铁门;那时,围观在外的人,总是盯着出来的人的两只手,看到小黄条就马上迎上去问东问西……
那年十月金秋,北京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我收到先生寄来的探亲材料,等不及侦察打探,加急办好护照就去签证。当时已过了开学季,前去签证的多是和我一样想去探亲的学生家属。在大厅里等待时,我和身边的女士闲聊,互相询问着对方先生的情况,然后根据他在美就读学校的名气、所拿奖学金的数额,心里互相揣摩着对方获得签证的可能。另一位女士,在我附近烦躁地走来走去,我示意她坐下,她说:“我坐不住,我太紧张了。”原来,她先生在南卡一所大学拿半奖读书,她已两次被拒签。她多么渴望早日赴美与先生团聚,可两次遭遇同样的打击,如今又来叩问未扑的命运,叫她如何不紧张?
轮到我了,我走向那个受理窗口,签证官是一位中年白人男士,他一边打量着我,一边用地道的国语问我两个问题,“XXX是谁?”,“他什么时候去的美国?”。仅此而已,如此简单、如此快捷,我拿到了那张小黄条!
我把小黄条收到随身的小包里,两手空空走出使馆,没有人迎上来,围观的人脸上的表情显示着—-看,又一个被拒签的出来了。我不是不愿与人分享,我实在是无法提供有价值的信息,签证官问我的两个问题,都只有唯一的答案,用不着我巧舌如簧去周旋,我能否得到签证,其实主要并不取决于我,我不过是被卷进出国大潮并随波逐流的一条幸运的鱼。
那日的天空寥廓明净,那时的北京没有雾霾。我神清气爽、身轻如燕,从使馆直接返回单位辞职,然后回家收拾行装,临行前又去单位告别。同事小董说:“这就走了?职称要下来了,不等评完职称再走?”唉,我欲散发弄舟去,何来闲情顾职称?因一同事说“还没见过因私护照什么样”,同事们就开始传看我的护照。那会儿,作为一个中国公民,要想拥有一本仅仅能证明自己公民身份的护照,竟是一件难以企及的事情。
九三年十月的最后一天,我走出夜幕中的芝加哥机场,融入一片灯火之城,眼见满街打扮怪异的大人小孩,不禁心想:也许国内宣传的没错,这真是一个奇装异服、群魔乱舞的资本主义花花世界。前来接机的先生,看我那一脸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表情,忍不住同情地甩出一句:“今天是Halloween,这是人们在Trick or treat。”
先生的这句话,我懵懵懂懂,那时的美国,神奇而陌生。在我试图了解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女儿悄然降生。经过二十来个小时的阵痛,此刻,一个新生命安静地躺在我身旁。先生拉开病房的落地窗帘,说:“看看外面吧”,哇,外面是一片晶莹的童话仙境!我们匆匆赶往医院时,外面是灰暗光秃的冬景,这二十来个小时,上苍用这样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来装点世界,来迎接女儿的出生。
女儿在医院里度过她人生最初的24小时后,我们就该带她回家了。帮我们整理送行的女护士问先生“准备好car seat了吗?”先生连忙说着“yes, yes”,连忙把car seat拿进来。那是从一位学长手里传下来的car seat,不知已经传过几代学生了。我用自己穿过的一套从国内买的花布睡衣为那个car seat的垫子缝了一个套,使它看起来干净一些、也新一些。我并不精于女红,不过是能拿拿针线而已。从那位女护士看那个car seat的表情,我知道,她若是没有经历过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的日子,她是看不懂这样一个car seat的。
护士用轮椅推着我和女儿走出医院,先生和车等在医院的大门口。护士穿着一身短袖的职业套裙,站在冰天雪地里,一边细心地为我们安装调试car seat,一边耐心地向先生讲解如何正确操作。汽车启动了,她还留在那一片寒冷里,向我们挥手。我在车里回望她,默默地与她告别。我告别了那份踏实,带走了无尽的忐忑。
在医院里是踏实的,因为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随时随地都会有医生护士在旁尽职尽责;回到冷清的家里,家里只有我和先生,我们这一对新手父母,无比虔诚地面对着一个全新的小生命,战战兢兢地摸索着自己的新使命。
一天,就我和女儿在家,不知何故女儿大哭,我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让她止哭。也许是产后blue,我霎时悲从中来、泪如泉涌。我抱着大哭的女儿,对她说,女儿啊女儿,从此,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妈妈最亲近的人了,妈妈此生全为你而来,既然妈妈哄不好你,既然你觉得此刻哭泣是你唯一的存在方式,那么,就让妈妈陪你一起哭,咱母女就哭他个昏天黑地、哭他个痛快淋漓!
当时先生是学生,时间上可稍微灵活,有时,他白天在家帮忙照看女儿,夜晚再去系里用功。女儿满月那天,先生称了体重,他的体重这一个月里竟掉了十磅,这十磅,自然是都长到了女儿身上!
九七年五月底的那个Memorial Day长周末,从校园西侧那个小小的大学机场起飞,我们飞往宾州,先生将在那里开始他在美的职业生涯。
当初来到那个校园,我们是两个人、四个皮箱,如今离开时,我们已是一个三口之家。未满一岁半的女儿,安静地坐在我怀里,飞机徐徐升入碧蓝天空,我们依舷窗俯望,我托着她的小手向窗外挥舞,对她耳语:“我们在挥别你的出生地”。
小女儿出生在宾州。
已过了午夜,我一直没有入睡,两只大眼睛紧紧盯着床头柜上的那个闹钟,心里细数着阵痛间隔的时间。为了不过早打扰先生和女儿的好眠,我直到忍无可忍才摇醒他们。在黎明前的那段暗夜,我们开车把女儿送到事先约好的一位朋友家,然后直奔医院。在车里,我的感觉让我在心里呼喊—-我,就要把女儿生到汽车里了,我,就要把女儿生到汽车里了!从我出现在医院的大门口,到小女儿出生,仅仅相隔半个小时,先生几乎错过了那个关键时刻。在医院的大门口,我被护士用轮椅推走,先生去办入院手续,当他办完手续来到我的房间,站在门口看到一屋子的人在忙乱,然后听到一声啼哭,接生医生扭头冲他说:“You almost miss it!”
早晨,和在朋友家的女儿通电话,她告诉我们她吃了什么早饭、正在玩儿什么玩具,然后问“妹妹生了吗?”
下午,先生把她从朋友家接到医院。她一走进来,我就看到她右脸从颧骨向下有一条长长的青色磕痕。原来,朋友安排她独自睡在客房,早晨醒来,她不喊不叫、不哭不闹,想自己悄悄下床走出去,可怜刚刚两岁半的她,从没有一个人睡过那么又高又大的床,对房间家具的摆放也不熟悉,下床时摔倒把脸磕到了床边的五斗橱。我的好女儿,和妈妈分开只这些许小时,就遭遇如此创伤,女儿越是说不疼,妈妈越是心痛难忍。
女儿脸上的那道磕痕,深深地刻在了妈妈的心上。一度,只要女儿不在我的视线,那道磕痕就在我的眼前摇晃,让我的心无法安宁。一度,每次让先生陪女儿,我去洗澡,伴着淋浴哗哗的流水声,我的耳畔总是回响着女儿隐隐的啼哭声,我总是匆匆忙忙洗完出来,出来看到爷仨玩儿兴正浓,可还是要站在一旁傻傻地问一句“刚才她俩哭了吗?”我得到的回答总是“玩儿得好好的,哭什么哭!”
先生休了一周假,就回去上班了。漫长的白天,家里就我们娘仨。两岁半的大女儿,也还是需要被完全照看的年龄,但她异常伶俐懂事,成了我照看妹妹的小帮手。朋友带着从大陆来探亲的老母亲来看我。那母亲见我一边招待她们一边周旋在两个女儿之间,又见餐桌上我充饥的pizza,对我说:“喂奶期间要多吃汤水”,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和国内坐月子的比起来,你们在国外生孩子,真是太苦了”。我说:“洋人不坐月子,咱也入乡随俗。”
那晚与远在江苏的公婆打电话,每次与家人通话,都是把话筒打开,房间的人都能聆听并讲话。也许从电话里听出了新生儿父母的疲惫,公婆关切地说:“要是忙不过来,就把妹妹送回来,我们给带吧。”话音未落,这边的大女儿已是满脸的情急之色,她冲过去对着电话喊:“妹妹是我们家生的,不能送回去,要带,你们自己生一个吧!”我可爱的小人儿,小小的年纪,在这一点上与妈妈已有共识:如果能够选择,绝不主动选择分离,一家人,要朝夕相处、甘苦与共。
两个女儿从来没有过baby sitter,没有上过托儿所幼儿园,我们母女三人形影不离直到她们上小学。如今,回想过去,我最为留恋的旧日时光,就是从女儿出生到上小学的那段日子。大女儿出生时,我们是穷学生,住在校园的已婚学生宿舍,生活清贫;小女儿出生时,先生已有了第一份工作,经济条件已大为改观,但我并没有留恋小女儿小时多一些、留恋大女儿小时少一些,物质上的艰苦并不能消弱精神上的充实。自己孕育了生命,然后陪伴这个生命,看着她日新月异、茁壮成长,这真是一件无比快慰的事情。如果能够重走一遍人生路,我愿放弃我现在的全部所有,只要能回到两个女儿出生的瞬间,然后再牵手她们走过她们一生的初始几年。
时间缓缓流淌,女儿慢慢成长。终于,那一天来了。那天早晨,我把两个女儿都送上校车,我站在路旁向校车里的女儿挥手,直到校车不见踪影。我返身回到家里。女儿不在的家里,出奇地寂静。这么多年,我的日子都是,我在,女儿在;女儿在,我在。眼前这份寂静, 如此陌生、如此骇人,家里有多么静悄悄,我心里就有多么空落落。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茫然地望着壁炉上方的时钟,心里寂寞而凄凉。显然,女儿喜欢上学,她们渴望走出家门,融入她们的小社会。我意识到,女儿现在不再24/7需要妈妈了,那么总有一天,女儿会再也不需要妈妈了。儿女是一个母亲生命的全部吗?中学时一位老师曾和我们探讨“成家与立业”的问题,当时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对只成家不立业,一副不屑一顾。我现在有一个可爱的四口之家,可我的“业”在哪里?我成了自己当年鄙视的人吗?女儿,妈妈不愿缺席你们的成长,可是,这是否意味着,妈妈缺席了自己的成长?
像往常一样,早晨,我把女儿送上校车,但不是返身回家,而是返身去车库,开车去了一所社区大学。后来的一段时间,白天女儿上学,我去上课,下午放学时,我准时站在校车下面迎接女儿,然后参与她们的各种课外活动。凭社区大学的一纸会计证书,我顺利找到工作。随着女儿的逐渐独立, 我由半职工作转为全职,后来又白天上班,晚上去读MBA。工作学习的紧张忙碌,填充了女儿长大带给我的闲暇,排遣了女儿不再需要我照顾的落寞。
两个女儿都非常好强,我不能想像她们将来会做全职母亲。那么,对那个形影不离、一直在旁悉心呵护、陪伴成长的全职妈妈,她们会怎么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美生长的女儿,与我俨然来自两个世界。她们对英语语言的掌握、对西方文化的理解,我无论如何都难以望其项背。我只能虚张声势地说:“哼,妈妈也不是白给的!妈妈也是受过美国的教育、拿过美国的advanced degree的!”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这能让她们多爱妈妈一点点吗?
在美国的所学所做,并不是我的所长,更不是我的所爱。有些事情,做与不做,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理由;有些东西,有与没有,也没有太大的不同。执意践行,执意拥有,无非是想满足自己的一份心愿而已。
人生百年,自觉与不自觉间,已悄然过半。走过的岁月,有圆满,也有残缺;曾经的欲望,有燃烧,也有妥协;儿时的梦想,有执著,也有改变。当年在北京是职业女性,来美后,从全职妻子到全职母亲,再到全职工作,如今又被命运裹挟着,不得不再度辞职,以trailing spouse 的身份,远赴欧洲大陆,在另一个陌生的国度,用另一种陌生的语言,开启一段新生活。
昨夜无眠。这是我最后一次睡在这个家里,从明天起我将睡在另一个异国他乡。这几天看着搬家公司的人在家里穿梭劳作,他们打包存放了我多少往昔的记忆,又装箱运走了我多少明日的未知。人生本没有什么意义,人生的意义便在于我们要努力赋予它意义。一段新的旅程,不由自主地在面前展开,长路漫漫,我又前行,去重新调整自己人生角色的定位、去重新找寻又一段生命的意义。
2017年初春, 启程前夕于 Bos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