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给耶鲁大学法学院蔡美儿教授的公开信）
亲爱的蔡教授：
你一月八日在华尔街日报上发表的《为什么中国的母亲这么牛？》(Why Chinese Mothers Are Superior)在我们华人社区和主流社区媒体都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据说几天之内就有数千人在网页上发表书面评议。我的许多朋友都纷纷争相传阅评论这篇文章。作为一个关注华人社区中文及家庭教育的专业教育工作者，我看了以后也产生了不少想法，我想通过公开信的形式和你以及我们的华人界朋友交流分享。
首先我要向你祝贺，我在耶鲁大学的官方网页上浏览了你的简历，得知你有熟练的中文语言能力。希望你能够有机会阅读并理解我的这封信。作为美国大学法学院排名第一的耶鲁大学法学院教授，你在职业上可以说是很成功的。从你的这篇文章及有关其他文章和照片上看，你为你的的家庭和两个漂亮的女儿感到骄傲。我是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华人父亲，我可以切身体会到你为你家庭教育付出心血之后所得到的欣喜和自豪。
但是，我的家庭教育理念和经历和你有很大的差别。我想和你开诚布公地讨论和交流。
最挑战的孩子！
我们全家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来到美国的。孩子来美国时三岁多，我和我妻子对孩子的中英文发展一直都比较关注。我的孩子从小活泼好动，在国内托儿所里他就经常被老师告状，说他平时上课调皮捣蛋，不是一个“乖孩子”。我们夫妻两人对孩子的教育忧心忡忡,但是又无可奈何来改变孩子的个性。蔡教授, 我想你大概也会记得在中国家庭(和学校)教育中“乖孩子”和“坏孩子”是两顶大帽子,一旦被戴上后，它们有时会陪伴你终身，并决定你的命运。因此如何把我们的孩子变成“乖孩子”是我们两个人当时家庭教育中最大的心病。
到美国来了之后，我们孩子的调皮劲头有增无减。但是美国的中小学校老师，特别是低年级和幼儿教师，注重以儿童为中心的教育理念，认为我们的孩子可能是属于轻微的多动症，但是不因该影响他的正常身心智力的全面发展。美国学校宽松的教学环境使我孩子非常适应这里的学习气氛，同时我们也特别注意培养孩子的阅读兴趣（这是我们中国传统教育文化中强调读书的好传统）。我孩子小学的学习过程整体上来说是比较愉快和成功的，而且他一直保持着他那活泼，好动，思维敏捷，兴趣广泛的鲜明个性。
孩子初中之后读书和学习兴趣仍然极其浓厚，但是个性也愈加突出，他有不同意见就会毫不留情地直接了当陈述出来。八年级放暑假期间，我看见孩子没有任何暑期回家作业（这可能是美国学校教育的一大弊病），同时又想到孩子八年级英语考试成绩没有全优，就要他在暑假写一些日记或读书报告来提高他自己的英语写作能力，然而他却一口回绝，并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在暑假期间要写这些“应景”之作，他既没有兴趣，又没有灵感。我当时想到他要进高中，如果英文能力不强，在高中进不了英语“快班”（即“荣誉”英语班），那可能成为他以后考入名牌大学的障碍。由于我自己过去中学读书时中文写作能力不强，并为此受到老师和家长的批评，并产生的一定的负面心理情结。因此在我对孩子的布置的暑期回家作业遭到拒绝之后，我老羞成怒，对他说如果他不写出一篇至少是一页篇幅的文章，我就取消他的周末和朋友聚会的机会。孩子仍以没有灵感而拒绝写作。我当时一怒之下，对孩子下达了“最后通牒”：今天我不见一张纸的作文就甭想收场 （与你强制你的小女儿Lulu学会那段高难度钢琴曲目何其相像！）。
但是我的经历却是与你大相径庭了！
我孩子迫于我的淫威，就到电脑上去打印他的作文。他在键盘上一阵“敲打”，一篇“声讨”我非理性的家教 “檄文”就此诞生了。他在文章中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对我这种不讲道理，不讲教育理念的家教作风的深恶痛觉，他认为这种强迫孩子在没有灵感下去写作就等于在小鸟的喉咙里塞了一个布团然后要他唱歌，在马匹嘴上套了嘴套然后要它嘶叫，这种非人道的教育方法会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留下心理上的阴影，以后孩子长大后容易留下心理上的伤痕。（后来我回想起来我在中学读书时我自己中文作文课成绩不好，老师为此家访并与父母亲谈及此事。为此我父亲非常生气，要我在暑假期间每天写日记，每天上午要写完一篇日记作文之后才能和出去和同伴玩耍，许多时候我既没有灵感，又是无事可写，只能报流水帐，文字即简单又无味，心理上对写作确实留下了阴影。）总之，儿子的一篇文字激扬的作文把他老爸的”霸道”家教作风驳斥的体无完肤。读了孩子的这篇“批判“文章我头皮发麻，（估计）血压也升高了，当时我几乎无法自我克制。但是幸运的是我当时还算有点自知自明，觉得文章虽然是“出言不逊”，但是这也是他应我的“命令”所作，而且文章的内容（对我的“家教”作风的严厉批评）确实“言之有理”。就如同丹麦作家安徒生 的“皇帝的新衣”的故事中那样，我的初中孩子看出了我这个自以为是搞教育的的父亲根本就不懂基本的教育原理。（当然这种被孩子一眼看出“没有穿衣服的”感觉是我多年之后才反思出来的。）
从此之后我当然再也不提暑假作业之事了。我孩子到了高中之后，英语考试成绩基本保持在A-左右，高中二年级时老师没有推荐他进英语“快班”，我们虽然感到遗憾，但是我们还是接受了学校老师的决定。但是孩子读书与写作的兴趣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或许反而使他有更多的时间来阅读闲书 （“快班”要求阅读较多的英语经典文学著作）。他开始自建个人网站，并时常与同学朋友网上交流。他最喜欢写表达个人思想和情绪的短文，高中学习期间他的英语写作兴趣一直比较浓厚，他的一些课堂作业短文也得到了英语班级（非“快班”）老师的欣赏。他的大学入学SAT语言 (verbal)考试得了满分。孩子在大学本科就读时，甚至自费编辑出版了一本学生作文选集，并在学校的学生刊物编辑部做义工，同时一度还兼任了该大学学生博客网站的主席。大学毕业以后继续以高昂的激情撰写和编辑自己的网站，近年来他的有些博客文章得到了超过千人以上阅读人次。
一定要“制服”孩子吗？
蔡教授，你在文章中详细讲述了你是如何“制服”你个性鲜明的女儿（Lulu），并软硬兼施地使她掌握了一段难度比较高的钢琴乐曲，所以你为自己的强悍的中国“虎妈”作风而感到无比自豪。作为你在华尔街日报文章中的核心故事，你把如何以高压制服服女儿，然后帮助她成功地掌握难度较高的钢琴弹奏技巧的这个经历描写得栩栩如生，不过这个故事大概也是引起读者最大争议的地方。作为华裔母亲，你为自己的“压制有理”的成功感到骄傲，并且无形中成为你的家教理念的铁证。而我则被自己儿子的“造反有理”的举动所“折服”，并而最终被孩子的“激扬”文辞而感到敬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你的家庭教育正好代表了中美教育理念和实践中两个比较有代表的例子。我想在下面作一些简单的探讨。
我们中国的文化有着几千年的深厚的教育（主要是家教）传统，这是我们中国社会结构和文化传承的基础，我们中国文化能够在世界人类几千年的文明洪流中连绵不断，我想就是靠了我们的传统的教育理念，以及忠实地实施这种教育理念最有良好的环境：家庭，以及最忠实的执行者：家长（父亲为主）。这种教育理念有三大支柱：第一，一切以“管教”为主。第二：一切以“严厉”为主。第三，一切以“服从”为主。这种教育理念是的中国的文化几千年代代相传，即使外族人的入侵（如元朝和清朝）都没有使其中断或消亡。蔡教授，你本人在美国的成长就是一个例证，同时你也就是这种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张扬的“推销员”。。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家庭喻户晓的《三字经》中就有家喻户晓的家教经典：“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的家庭理念是深得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也就是“三字经”中的最后的教诲：“我教子，惟一经。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作为第二代华人，你能够以身作则，并坚持实行这些传统的中国家教理念，虽然看起来是过于“保守”，甚至“专横”了。在这种“教，严，从”的文化氛围中，所有具有权威的人士都能自然担当起儿童学子的教师作用，由此也确立了“教师”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如果权威人士具有良好的知识和道德观念时，青年学子或许能够能得到一些楷模的榜样。但是如果这种“教师”地位被权力亵渎了，其后果也是极其可悲的。中国文化革命中“伟大导师”的所作所为就是一个极端残忍的例证。
进入21世纪以后，中国的经济实力已上升到世界第二的地位，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迅速增长，中国经济实力的核心，即中国的文化内涵和科技教育的理念也得到了世界的瞩目，特别是西方教育界的日益重视。去年年底世界经济合作组织（OCED）发布的2009年国际中学生评估项目（PISA）测试结果，中国上海5000多名学生代表中国大陆学生第一次参加这个国际测试项目，结果在科学，阅读和数学所有三个项目中都名列前茅，震惊了美国教育界。美国的有些舆论甚至把中国上海学生的这次PISA测试结果与五十年代苏联抢先美国把苏联的人造卫星送入太空时在美国朝野上下引起的震撼比较。
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 我想作为美国商业和金融界喉舌的《华尔街日报》刊登你的文章，并编辑了这么一个引人注目的标题是可以理解的（据说你并不完全认同这样一个标题）。重视教育，特别是重视家庭教育是中国文化的核心所在，如果你是希望通过你自己的亲身经历成功经历在美国主流报刊来宣传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并且以此来对美国的家长“传经送宝“，我想是可以理解和并且赞赏的。
但是这种以“管教”，“严厉”和“服从”为指导思想的教育观念所导致的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衰亡和经济实力的最终衰败也是不争的事实，中国联绵不断几千年的文化到十九世纪清朝的中后期成了一个不堪一击的腐朽之躯，而后中国又经历了近百年极其痛苦的内外交困的战争磨难才得以凤凰涅磐。中国教育思想之中僵化保守的内涵不能不说是中国近代史上衰败的一个关键因素。
由于这种教育是以“教育者”的绝对的权威为前提的，不符合这种教育模式的学生许多是要被淘汰的，虽然也会有一些比较学业上比较成功的学生。总体而言，思想保守的社会并不需要很多有激情，有开创能力的学子。在这样的保守的社会了，这些素质只会对社会的传统和结构形成挑战。
但是二十一世纪的社会已经进入了全球经济重新整合和调整的时代，中美两个目前世界上经济实力和文化实力最强的国家已经开始进入比较深入的交流时期。他们的教育思想也是具有极其强大的影响力。我们的下一代的孩子不但需要有坚实的知识基础，比较全面的文化（包括音乐艺术）修养，而且还应具备开阔的视眼，强烈的自信和丰富的想象了。如果我们的孩子还停留在传统社会的“科举考试”那种竞争夺第一名的思维里，那么我们的孩子在二十一世纪的多元文化和开发经济的社会就不可能取得突破性的发展，也不可能具备领导世界潮流的素质。如果中华民族要在二十一世纪的世界政治，经济，文化中发挥核心作用，我们传统中华文化的核心是需要进行深入灵魂的反思和重建的。实际上这个过程已经在有识之士的推动下开始了！
蔡教授，你对你女儿学钢琴过程中，用高压手段制服你女儿，然后又手把手帮助她客服钢琴弹奏指法上的困难，掌握难度较高的钢琴弹奏技巧确实对我们所有家长，特别是美国的许多只讲“爱心”，不讲“用心”和“恒心”家长或许会有少许启迪的作用。特别对我这个感情“爱心”较多，具体“关心”较少的父亲的提供了一个自我反思的机会。（我自己11岁的女儿也学了几年钢琴，期间也遇到类似的分手之后合手弹奏时遇到的困难。但是我基本上是鼓励为主，很少给予具体的指导。）
但是，蔡教授你是否意识到：
作为一名法律教授，你在和你女儿的“家庭仗”中大获全胜感到无比自豪时，你女儿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或许受到了你“冷暴力”造成的隐形和潜在的伤害？
作为一名专业人士，你在一再强调（音乐）比赛一定要得第一名，或者学校成绩始终只能是全A的成绩时，你给孩子设下了一个“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思维陷阱（你知道中国有句名言：失败是成功之母）？
作为一名母亲，你希望你女儿以后在高压的环境里需要自我选择和自我保护时，她是否会倾向于选择放弃和忍受，并而可能受到更大的伤害？
作为一名大学学者，你在上述三个方面的思维误导可能就是那些促成15-25岁亚裔女青年是目前全美所有族裔群体中自杀率最高的原因？
作为一个为自己的华裔的血统而感到骄傲的华裔第二代，你是否知道：一百多年我们华裔祖先移民到美洲大陆就是为他们自己的忍辱负重，不会保护自己的权益而受到了极其不公正的待遇？而遍布北美大陆的每一个“中国城”后面都有一段极其心酸的催人泪下的历史故事。或许你从你父母亲那里已经听到过许多有关的故事和他们的亲身经历？
难道不能拜孩子为师？
相比你管教孩子的“大获全胜”，我在“逼迫”孩子做暑假作业时“彻底告败”，并被儿子的文章批驳得体无完肤，狼狈不堪。但是我看到了我孩子的“大获胜利”。平心而论，这是美国人文主义教育的核心（儿童发展为主），我孩子鲜明的个性（思想活跃），以及我们家庭教育（注重知识学习）的动态结合的成果。他所在的中学的校训是“卓越，创造，尊重，责任”(Excellence, Innovation, Respect, Responsibility)，他高中的校训是“学习维护人性”（Learning sustain humanity）. 我孩子的知识，语言能力，激情， 和批判性的思维能力在他的2004年（美国政府正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同时进行着两场战争）夏季高中毕业典礼演讲中发挥的淋漓尽致, 其中的一段话到现在读来仍然是挣地有声：
“在我们的生活里还有什么事情比帮助他人更重要的？ 我么的生活里是否真的需要负面的东西？”
“是的，这些话听起来是老生常谈了，但是我们是否总是把这些话牢记心头。我们要把敌人消灭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说到底也是我们人类的成员。他们也有他们自己所爱之人。正如和我们一样，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希望，恐惧和祈望。我们为什么要在仇恨上面消耗我们的感情，在这个世界里如果我们知道我们帮助了一个处在困境中的人，我们可以得到如此之多的快乐。”
皇帝的新衣又一次被一个敢于思维，善于挑战的年轻人所识破了！
与孩子共同创造未来
蔡教授，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谈论从儿子的家教“失败”中所获得的成功的喜悦（我的这个“经典”故事已经在我的朋友和社区圈子了被反复多次讲述）。我和我们的许多朋友，就像是你当年的父母亲到美国来就是寻求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生活，一个新的观念。作为在中国出生的华人父母亲，我们就像你的父母亲那样，中国文化的观念已经是我们文化基因的最重要组成部分，它们是不可能被割弃的。它们是我们在新世界里生存和发展的基本。但是我们是在新的文化土壤里生根，我们这一代，特别是下一代更需要从这个文化土壤里吸收营养，扎根并造福于这个新世界。
如果我们中华传统文化的教育观念是“管教”，“严厉”和“服从”，当代西方文化教育观念是“乐学”，“宽松”，“创造”。 从许多方面来说，这是人类教育理念上的两大基本观念的博弈。
蔡教授，你的文章选自你的新书《虎妈的战歌》（Battle Hymn of the Tiger Mother）。我没有机会阅读你的大作，但是仅从你的《华尔街日报》上的文章作出了如上的评论。如果你是想作为一名耶鲁大学法学教授的华裔“虎妈”通过你的书籍向美国主流世界吹响中国（传统）教育理念的号角，我为你的斗志感到振奋，感到欣喜。中华文化核心价值观念在世界舞台上的展现的时间到了！
但是如果你只是想通过不正当包装的华人家教文化传统，以及那些 “刺激性”（in-your-face）语言和故事来向美国主流市场推销你的书籍，并达到你的赢利目的，那对你这样一名已经是“功成名就”的学者来说，这就是及其可悲的，因此而得到批评指责或许也是应该的。
有可能，这两种看法都有偏激之处。或许你是完全无辜的。但是你的文章已经引起了一场教育思潮的大辩论了！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文化价值观是有其历史形成的局限，在这个日益多元，互动和更新的世界潮流中，我们对所有的文化价值观都有进行系统，理性和批判性的扬弃。东西文化的冲撞和交融必然是不可避免，这两种文化核心价值的互补和共同提升或许更加重要。有着几千年悠久历史文明的中华文化应该具有这种宽容和气魄来迎接这种多元文化的碰撞，博弈，和交融。
我们华裔社区以及整个社会需要高学历，高地位的 “虎爷虎妈”来关心家庭，关心教育，但是我们更需要我们的下一代的“虎子虎女”自信自强，挺身而出，。我们要以深厚的爱心和无比的用心来辅助他们积极主动地学习来开拓自己的视野和提升自己的能力，并以出色的智慧，超强的自信，和卓越的领导才华在二十一世纪新时代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为我们社区造福，为我们社会造福，营造出一个全新的和谐的多元共享的人类文化！
顺致中国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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