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们这些已经话过了六十多个年头的人,如果把大脑里的记忆都转换成磁性录像带,那么即使是有九百九十九个宽广的上海人民广场,我想也是铺放不下的。
有些事情我们一时,甚至似乎永远也回想不起来,但是,它们实际上还是存在于我们记忆领域的某一个角落里,只不过是没有被挖掘出来而已。然而就像是电子回路一样,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触动了某一条神经,启动了某一个回路,开了决口,记忆就像洪水一样滔滔而不绝。
现在我要把自己的一件事情说出来,那就是:我曾经死亡过一次。这件事情发生在我离开中国以前,那时我在哈尔滨工作。过后,无论是跟我的同事,还是跟我的亲友,我跟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并不是我害怕会被别人知道,也不是我想把它永远地留在自己的心底里。仅仅是因为我长久以来,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不知道如何来解释这件事情的经过,也是因为我自以为,即便是我说出来了也不可能有人会相信的。但是,从那时起,这件事情却的的确确地改变了我的内心的世界,也改变了我的人生的一切。
事情发生在1975年的一个星期天,在那个时代一般人家里是买不起电视机的,所以我收集了一些电子管以及其他的零部件,按照“无线电”杂志里的回路图,整天忙着在安装一台黑白电视机。疏忽中我的手心接触到了一条裸露着的电线端头,它的另一端正连接在电压220伏特的交流电源上。
平时我经常地给别人修理收音机,电视机之类的东西,所以轻微的触电也算不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肌肉的抽蓄使我的手指卷曲,把那根柔软导线越抓越紧。电流流过了我的全身,整个躯体变得疆直而不能自主行动,而且当时我的周围又没有一个人在场。我意识到我短短的人生已到了尽头,我宝贵的生命临将结束。但是面对着死亡的接近,我却惊奇地感到自己出奇地冷静,没有一点儿苦楚,也没有任何恐惧,甚至我觉得有些好奇:下一步我将去向何方?
死亡之后的我,既没有进入地狱也没有走向天堂,一刹那间,我奇妙地感觉到自己新生了,我的生命又从婴儿开始了。从孩童开始,经历了小学,中学,高中,大学,工厂……,经历了一件又一件的数不清的事情。死亡之中的我,在“那里”整整地“生活”了整整30个年头……
忽然我发现我的身体倒在地板上,桌子上电视机屏幕的图像在扭曲,喇叭中发出杂乱无章的噪声,我的手心上有一个烙焦了的黑色斑点在隐隐作痛。于是我意识到:我已经从“那里”回到了“这里”。虽然当时我没有注意手表上的时刻,无法确定精确的时间,但是据我的估计:我至多只是死亡了1分钟左右。
在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神魂颠倒,不能正常地思考所有的事情。我百思而不解:为什么我在1分钟的时间里能够整整地经历了30个年头?在“那里”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天空格外的蔚蓝,流水特别的清澈,建筑物和人们的服装上没有一点儿尘灰。但是,并没有看到人们总是在奔跑,没有超速行走的汽车,没有刮过什么狂风,听到的歌曲和音乐也没有什么走调。难道真的有“上苍方过一日,世间已是千年”那样的历史事实?难道在科学上,可以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来解释,“一个空间里的1分钟的长度,可以等于另一个空间里的30年的长度”吗?还有,我感到自己这个人很特别,为什么我可以在往来于两个时空之间?也许我本来就是一个“外星人”?……
20多年以后,我在一篇科学论文中遇到了一个新名词:“濒死体验”。它解开了我心中多年来的迷惑,使我恍然大悟。荷兰的一位研究濒死体验的科学家是这样叙说的:
“死亡临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每个人死亡的时候感觉是一样吗?科学家们已经对此作了细致的研究,为人们提供了在生与死交界处的微妙感受信息。这就是濒死体验。研究人员指出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之下会出现这种频死感觉的还不清楚。科学家们认为尽管目前的研究相对于过去的研究已经有了一个很大的进步,但是还需要有更多的研究来突破目前这些研究中的各种限制。”
原来,世界上也许每一个人都会有这种“濒死体验”的,只是绝大多数的人去了那个“空间”再就没有回来,而且在回来的这些极少数的一部分人的中间,又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会去思考和议论这些事情。再说,对于至今还没有过这种体验的人们来说,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很难令人所相信和理解的。我阅读过了很多这方面的论说以后,我感到可以安心了,因为我已经能够确定自己并不是什么外星人,不必再去寻找其他的星球,我的故乡就在——中国上海。
“濒死体验”是我的一生中遇到的一次很大的冲击,它让我理解到死亡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死亡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从一个空间去到另一个空间而已。许许多多本来我以为我已经忘却得干干净净的东西,在“濒死体验”中还是感觉得那么的清晰,那么的真实。一直到现在,那次死亡之中的有一些美丽的记忆,我还是历历在目,至今难以忘怀。
死亡之中那些美丽的记忆中,最为留恋的事情是我的高中时代的同学和生活。我的高中时代最为短暂,只有2年,但是这却是我最为丰富多彩,最为愉快的时候。除了紧张的学习以外我和我的同学们还参加了去工厂去农村的劳动,还有上街宣传演出的各种社会活动。
下乡劳动是在上海附近的有一个叫佘山的地方,那里远离繁华的城市,真是一个山清水秀美丽的鱼米之乡。对于我们这些一直生长在都市的孩子来说,离开家庭和到农村的集体生活什么都是第一次。虽然收割的工作是相当艰苦的,累得我们都直不起腰来。但是一到开饭时间,那香喷喷的大米饭让我们忘记了所有的疲劳。那种刚打下来的新鲜大米,一颗一颗的香甜得像水果一样。还有,有个老师在给我们盛饭时候还用一根筷子在碗口上齐齐的刮一下,哎,真是小气!
我们在河边刷洗我们的饭盒时,一条条背脊黑黑的大鱼围上来追逐我们的手指头。那里没有钓鱼和网鱼的人,农民用鱼叉来捕杀那种专吃别的小鱼的狗鱼。不太高的佘山顶上还有一座美丽的教堂,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从窗口偷偷地爬了进去,大喊大叫“上帝保佑!”之类的话,大闹了一番“天宫”。
“光荣的八大员”是我们表演的,题材为“不同的平凡的职业都是光荣的”的演唱节目。我们用了很多的时间来排练,间歇时每个同学都轮流地为大家表演一个歌曲或者朗诵之类的小节目。为我们伴奏是一位低年级的姓伟的同学,他是一个二胡的世家,他经常为大家演奏一些像“二泉映月”“病中呤”之类的名曲。有时候他先拉一段曲子,然后要求大家来体会这段曲子表现的是什么样的心情?胡善昌同学每次都答对了,而我每次都牛头不对马尾,我发觉自己并不是块搞艺术的料子。(就在那时候我断了以后搞文学艺术的念头,而胡善昌同学后来果然考上了上海戏剧学校。)我记得有一次那位胡善昌同学还戏虐地提议让我来跳一段印度舞,其实我哪会跳什么舞蹈呀!
死亡之中那些美丽的记忆中,最为漂亮的人物是我的好朋友,一位舞蹈家。她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虹燕”,鲜艳缤纷的彩虹,穿着礼服的春燕。她比我年长八岁,是新疆人。她没有那些维尔吾族女人外貌的典型特征,她有着一头长长而卷曲的头发,匀称而丰满的身材,长得完全像是一个西方女性,怪不得附近的邻居还以为她在波兰领事馆工作呢。她的丈夫很有钱,年龄相差较大,工作和社会活动很忙,很少在家里。我因为有探亲假,又有很多的出差机会,每年从哈尔滨去上海时,差不多的时光是和她一起度过的,我们不是在家里一起谈天就是和她的孩子们一起去饭店吃饭。
虹燕虽然在无线电厂里挂了一个工程师的名义,可是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去上过班。她的舞蹈实在是美不胜收,非常令我倾倒。她经常地在家里为我一个人表演,随着录音机里播放的音乐,她用她的舞蹈来叙述出不同的故事情节。故事中的公主的遭遇使我同情,使我常常感动不已。她也教过我跳舞,她对我说不在于你的姿势和动作,一个男人应该表现的是男子汉的气概。
那时候在上海华东师范学院有很多的新疆来的学生,星期天集合其他学校的新疆学生一起聚会。有时候也邀请我去,因为他们都认识虹燕,知道我是虹燕的好朋友。聚会的时候,按着维族人的习惯,大家用同一个酒杯喝新疆带来的葡萄酒,吃同一个盘子中新疆带来的杏仁核和葡萄干,最后总是以舞会作为结束。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是汉族,又因为我的舞是虹燕教出来的,姑娘们都愿意跟我起舞,新疆的小伙子们对我都有些嫉妒呢!
虹燕还懂得很多神秘的咒文,她说她每次在给丈夫的杯子里倒茶水时念一种咒文,她丈夫就不会变心去找别的女人。她教过我一些其中的咒文,不知道那些咒文是阿拉伯语还是印度的梵文,很难记住,我只能用汉语拼音的罗马字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记在我的小本字上面。我曾经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尝试过这些咒文,似乎好像很是灵验的。但是很可惜,在那漫长的一切都顾不过来的动荡年代中,我丢失了我的那个小本子……
在我的“濒死体验”过去了几年以后,虹燕的女儿由于我的牵线,嫁给了我在哈尔滨的土耳其友人的二儿子,生下了可爱的索菲娅。索菲娅5岁的时候,我离开了中国,去了日本的东京。索菲娅长大了以后,也随着她妈妈以及她的姥姥虹燕也离开了中国,去了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
十几年前虹燕从伊斯坦布尔到东京来看望我,住在我家里。我们一起去东京迪斯尼乐园,痛快地玩了一个整天。虹燕她非常喜欢迪斯尼乐园,她情不自禁进入到游行中舞蹈演员的行列,由于她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善舞,不管是游客还是演员,居然谁也没有发觉出来。
2002年我把索菲娅从土耳其接到了我家,给她安排了一所日语学校学日语。她学习很努力,上完了日语学校后不久就考上了东京的亚细亚大学。就在几天前,索菲娅从东京通过因特网,给在墨尔本休假的我打来了一个电话:“叔叔,我得到了内定,我第一个想告诉的就是你……”,在日本“内定”的意思就是:在大学毕业之前就被公司录用了。听到她的好消息,我是多么的高兴,虹燕的第三代,索菲娅可以留在我的身边了。
“濒死体验”给了我很多美丽的记忆,可是也使我失去了一个东西。那就是我的做梦的权利,从那次死亡事件开始,很奇怪地不知道为什么我几乎不做梦了。我觉得如果把人们梦中情景拍成磁性录像带,那么它的长度和实际不会是同样长短的,喜欢看好莱坞惊险电影片的人,他的磁性录像带会比较短些,而喜欢看中国长篇电视连续剧的人,那么他的磁性录像带就会是很长很长的了。因此我在想,不去做梦也不会有什么可惜的吧!
起稿于旅途的墨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