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运动、羡慕独裁者的强人与进步派议程的合力
以下两张照片概括了我对2024美国大选结果所作反思的一个要点:川普依靠民粹主义运动获胜,共和党沦为川普的随从助力。
第一张照片是2021年1月6日暴徒攻入国会山的实况。川普拒绝承认2020年败选,鼓动追随者打碎窗户玻璃、砸开大门进入国会大厦,高喊“吊死彭斯”,阻扰和平政权交接。这是对美国自由民主法治史无前例的攻击。在那以后,川普继续带领民粹主义“让美国重新伟大”(MAGA)运动为夺取权力而战斗,2024年依靠MAGA取得大选胜。
第二张照片中右边是共和党资深参议员格雷厄姆(Lindsey Graham,或译葛兰姆)。他曾经与越战英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约翰·麦凯恩(John McCain)是密友,能与民主党议员合作,甚至是民主党议员寻求两党共同提案时首先联系的人之一。2016年川普初次竞选时,格雷厄姆曾经尖锐激烈地抨击川普。等到川普挟持了共和党,而格雷厄姆2020年争取连任需要川普支持的时候,格雷厄姆对川普就如此卑恭了。里根的共和党已经不复存在。
我反思的第二个要点是,承接上一点,进一步考察川普,分析他作为“以民粹为基础的政治强人”的种种要素。
川普不是保守主义者(如果以里根主义为标准)。川普不是自由民主法治社会合格的政治家,对此,连共和党主流派都早已作出明确结论,川普行政当局的众多高官和与他密切接触的工作人员也提供了具体确凿的证据。川普不是正派体面的成功商人,他六次破产,夸耀“我会用法律来达到商业目的——这是聪明”。他还因为欺诈和其他不轨行为被法庭判罪。他多次公开赞扬普京、习近平、金正恩等独裁者,羡慕他们能以铁腕治国。
为了理解川普是以民粹为基础的、有独裁倾向的政治强人这个现象,需要对民粹主义作一点的具体说明。按字面意思,民粹主义是反精英、反建制的平民大众的运动。但这不能反映民粹主义的要旨。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扬-威尔纳·穆勒(Jan-Werner Muller)在名著《What Is Populism(什么是民粹主义)?》中指出,民粹主义的要旨是,把政治世界看作是两种势力的斗争,一方面是道德纯洁而完全联合起来的人民,另一方面是腐败或者在其他意义上道德低下的精英。民粹主义的核心主张是:只有一部分人民是真正的人民,而且只有民粹主义者可以识别并代表真正的人民。这些人民拥护、接受强人领袖指引、统帅。在尚未掌权的时候,民粹主义者会说,他们的政治竞争者只不过是不道德而腐败的精英的一部分;在入主政府的时候,他们将不承认任何合理合法的反对派。实践中,如果败选,他们总会指控精英破坏、选举舞弊;一旦当选,他们就要改变规则、体制,意图永远掌权。
按照匈牙利、波兰、委内瑞拉等国家等实例,民粹主义上台以后管治国家会实行以下三项策略。其一,占领(“occupy”)国家机构。:修改公务员法,从而得以任用忠诚党员取代本来是非党派的技术官员。改变法庭的独立性。改变不成功,就让它瘫痪。他们毫无忌讳,公开推行“占领”,以真正人民的道德代表的名义去“占领”。其二,推行大规模的政治酬庸(clientelism),就是以各种物质或非物质的利益换取政治支持。既然只有一部分人是真正的人民,“我们”这部分人理所当然应当享受优待并且支持当局。其三,选择性法制(“discriminatory legalism),对一部分人(“真正的人民”)提供充分法律保护,把其他人排除在外,甚至粗暴对待。
回顾川普政治生涯的轨迹,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来的。川普在制造社会分裂(“我们”与“他们”)、煽动群体间的仇恨恐惧、试图专断独行的方面,登峰造极。他严重破坏了社会认知体系,以谎言、“另类事实”蛊惑民众。而卷入MAGA运动的民众,其中极端者,唯川普是从,那些非极端而承认川普有种种问题的人,也总是站在“我们”这个部落群体的立场来判断是非好坏——“他们”更坏!
我反思的第三个要点是:川普和MAGA运动已经取得的成功,与进步派议程有重大关联。很多人从政治、经济、社会等多方面分析川普获胜的原因。我认为,一个深层原因可以归结到“文化战”。
所谓“进步派议程”,指民主党阵营中一些非常激进的、活跃的群体推动的行动纲领。他们长期注重“身份政治”,追求“政治正确”,惹恼了太多民众。近年来具体涉及的最招人反感的议程有:提倡警醒文化,推动过火荒唐的DEI(Diversity, Equality, Inclusion,多元,平等,包容)要求,同性恋,变性人——据说有几十种性别定义,公文通讯中要在自己名字后面注“she”或“he”表明性取向,等等。当年奥巴马一个“男女公用厕所”的宣布就把多少人推向他的对立面。
那个群体视角有偏,更关切某些“弱势”身份群体的权益,常常把少数人的特殊权益置于多数人之上,甚至凌驾于社会。他们的观念有误,沉迷于一些空泛的“大词”与虚幻的“理想”。他们的论域狭窄,集中在文化领域,几乎不涉及经济等实际具体问题。年轻人追求新鲜事物,是优点,但是脱离了社会的基础层面,是缺陷。他们推进的议题,例如变性人,是一些坚持宗教观念或世俗传统的人不能认同甚至坚决反对的。我尊重各种性取向的人,赞同社会保障他们的权益,乐见他们按自己意愿过日子。对于一个已经由于雄性荷尔蒙长出强健肌肉的男生做变性手术后参加女子游泳比赛得奖,我认为,那对苦练多年的女生不公平。显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我的看法。现在,性取向那种本来只涉及少数人私事的事项,被放大成为社会关注热门话题,甚至少数人的权益被置于多数人的权益之前、之上,引发父母担心、社会争议。实际上,同性恋、变性人以及其他众多事项,都有选举后果。有一些所谓“单一议题选民”,会因为这些事项中单单一个议题而不投民主党的票。这次大选结果表明,总体而言,美国民众拒绝了追求“政治正确”的“进步派议程”。
下面结合这三点,更广泛地谈一些问题。
民主党在边境安全、非法移民方面犯大错。他们关心、保护移民权益,超过关心本国民众(特别是铁锈地带失落群体)。拜登就任初期曾经推出正确举措,要求申请政治避难者在境外上网填表,减少边境压力,并授权哈里斯主持边境移民事务。后来,因为实施困难,因为中南美国家局势恶化,导致大批非法移民涌入,当局无所作为。2023年底,由共和党非常保守的议员与民主党非常务实的议员协商,民主党做了重大让步,达成两党合作提案来解决边境问题,是一大进展。本来有望通过,被川普阻止。共和党主流又一次屈服。川普出于私利,不想看到解决移民问题有进展,力图避免让民主党得分,有意要用边境移民危机作为攻击民主党的武器。今年初,拜登终于发布行政令,有效降低了非法入境人数。那是一个危机止损行动。后来,共和党阵营反复发问:“为什么早不采取行动?”打中要害。多数民众要求保障边境安全、阻止非法移民涌入。对这个领域的失败,拜登当局、特别是主事人哈里斯难辞其咎。
拜登政绩中,经济成绩亮眼。他接手的是疫情危机留下的烂摊子,供应链断裂造成商品短缺、物价上涨,政府实施了在所必行的防疫、济贫救急、维持经济运作的公共支出,结合起来,导致通货膨胀。那是无可避免的。后来拜登当局迅速压低通货膨胀而避免了经济衰退,是难得的成就。《经济学人》多次发文以实据显示,美国经济在所有发达国家中一骑绝尘,“美国光辉的经济”(America’s glorious economy)是它们羡慕的对象。几年来民众确实因为通货膨胀遭受困苦,而且底层民众受到的压力更大,但美国经济持续增长,失业率低,工资在增长。有一个反映经济状况的指标叫“痛苦指数”(“misery index”),是失业率加通货膨胀率之和,越低越好。今年九月,美国“痛苦指数”降到6.5%(其中失业率4.1%,通货膨胀率2.4%),这是极好的成绩。但这次大选中,川普阵营集中攻击通货膨胀,作为拜登施政重大失败。这绝不公平。哈里斯缺乏向选民坦诚说明问题的能力或意向。
在上一波全球化大潮中受到负面影响的地区和行业,底层民众的困苦失落,在万斯依据亲身经历写成的《乡下人的悲歌》(或译《绝望者的悲歌》)一书中有具体详尽的描述:贫穷、吸毒、酗酒和精神创伤。美国人有自立传统,个人要为自己负责。从这个角度看,责任不能全归于外界因素。但是,社会、包容性政府应该提供帮助。然而,过去多年来民主党、共和党都忽略他们。他们的失落是双重的:与过去的自己比,例如产业工人与当初在制造业大工厂享受的工资福利比,与当下的别人比,例如衰落地区的人与受惠于全球化的地区的新兴产业人员比。全球化有重大的正面成就,但它也产生诸如收入不均程度扩大甚至两极分化的效果。根据历史资料,有一个经验规律,当收入不均程度高于基尼系数0.4的时候,社会趋于不稳定。美国的基尼系数,历史最低值出现于1979,为34.600%(那是在全球化大潮之前),2007年为0.45,2013年为0.49,2019年为0.415。在这个背景下,失落的民众产生强烈的反建制、反精英的心态。后来,他们寄希望于MAGA运动、盲从强人领袖川普。他们是用选票送川普再次上台的主力选民。没有理由相信,川普能实现他们的愿望。大选辩论中,川普被问到:这么多年了,对实行全民医保有什么计划?他的回答是:我有关于计划的“概念”。对振兴衰落地区的计划,川普恐怕连“概念”都没有。但是,失落的民众用选票发声,表达他们反建制、反精英的强烈意向。
川普完全改变了共和党,也大幅度改变他自己2016、2020年的政纲基础。例如,福利制度曾经是两党争辩的最重大议题之一。2016年,川普矢志推翻奥巴马医保,要大力改造福利制度。今年,川普早早宣布不会动社保、医保一分钱。万斯在辩论中说川普挽救、改善了奥巴马医保(完全扭曲事实)。他们试图塑造自己关心底层民众甘苦的形象。福利制度不再出现在两党大选争辩中,是一个重大变化。可以看到,推动这个变化的是,按照MAGA运动的目标,川普的共和党在福利制度方面已经向民主党靠拢。这似乎对将来美国福利制度的改进完善有利,排除了一部分阻力。但未必如此。一方面,美国福利制度需要完善,例如实现全民医保。但川普对改善民生福祉从来虚与委蛇,不会有实质性贡献。另一方面,美国福利制度存在诸多弊病(滥用、浪费、高成本、低效率等等),需要改善,传统共和党注重这个领域,这项功能可能会消失。
两党争辩的另外一个最重大议题是政府干预。川普现在一反共和党“自由放任”的基本主张,要实行大规模政府干预。他的经济政策,说来说去就是关税。对中国征收,对全世界征收。自亚当·斯密、李嘉图奠定基础以来,自由贸易学说,比较优势原理,成为主流经济学的一项核心内容。川普的关税主张,建立在完全错误的基础上:他认为美国向外国(例如中国)的商品加征关税,是从外国获取收入。但是,关税是美国进口商在海关缴纳的。美国进口商多半把这笔成本加入商品价格,转移到美国厂商、消费者身上。因此,关税负担实际上由美国民众承担。
前国务卿康多莉扎·赖斯指出,在世界舞台上,“末日四骑士已经重返:民粹主义、排外主义、孤立主义和保护主义。”她依据里根主义这样批判川普。可注意的是:拜登政府反对前三者,却继承了川普政府对中国的关税政策。保护主义在理论上是错误的。政府设制贸易壁垒、妨碍资源(包括物质、资本、人力各种资源)自由流动、制造垄断企业,等等,必定妨碍市场运作、损害民众福祉。要对付中国不遵守自由贸易原则的恶劣行为,有效的办法是直接惩罚违规犯禁者。如果真要以关税为手段,正当的理由是:中国违背加入WTO时的承诺,多年来破坏全球贸易制度规则,因此,美国取消它享受的最惠国待遇。这是为了维护基于规则的世界秩序,强迫中国服从规则,而不是如川普那样为了从中国获取关税收入(实际上不可能得到)。
最近有关于“川普或哈里斯谁更有利于中国的民主化”的辩论。有论者看好川普,理由是,川普对中国强硬,不惜“冷战”,要对中国施加高额关税。上文已经分析了关税问题。其实,川普对中国的强硬,已经经历过一次考验,川普失败了。那就是:2019年,在香港民众“反送中”高潮中,川普为了与习近平达成贸易战协议,违背民主党、共和党主流共识,阻止主持外交事务的蓬佩奥、余茂春、博明反击中共,中共得以顺遂地把专制扩大到香港。据当年报道,川普对记者称赞习近平,“我真的对习主席很有信心”,也对习近平表现出同情,称他为“一位伟大的领导人,他尊重自己的人民”,他能让香港危机“有一个圆满而文明的结局”。这个事件清楚地显示,川普与习近平(以及普京、金正恩等独裁者)联手,会把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美国方面实行民粹主义、排外主义、孤立主义、保护主义政策对中国实行冷战,中共则以长期灌输培育的民族主义来对抗,制造中国民众的反美意识、情绪,那种局面不会有助于中国民主化。在当年冷战中,美国联合自由世界盟国取得胜利,不仅靠硬实力,还靠软实力,包括良好的制度、普世价值观的感召。对促进中国民主化,川普绝对不够格。
大选结果出来后,又想到今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西莫格鲁与罗宾逊描绘的通向自由法治民主的包容性制度的“狭窄的通道”:曲折,上道不容易,上道以后还可能转向,自由民主体制有纠错提升能力。美国在这条通道上已经走了二百多年。
美国自由民主法治的制度基础深厚。三权分立的机构还在,媒体、社会团体、有良好公民素质的民众还在。另一方面,川普的胜选显示,美国民主制度确实有脆弱的一面,法治制度存在缺陷,自由需要捍卫。下面四年,应该会出现维护自由民主法治的力量与川普统领的MAGA运动的反复较量。考验是严峻的。
任赜
2024/11/6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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