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诺贝尔奖经济学奖今天颁发给MIT教授德隆•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 他的长期合作者MIT教授赛蒙•约翰逊（Simon Johnson）与芝加哥大学教授詹姆斯•罗宾逊（James Robinson），表彰他们在一个经济学领域的重要研究：“社会制度”如何导致不同国家繁荣昌盛或贫困破落。
诺贝尔奖公告说：三位获奖者“论证展示了社会制度对一个国家的繁荣的重要性。存在糟糕的法治与剥夺民众的体制的那些社会不能带来增长或向好的变化。获奖者的研究帮助我们理解其原因。”
我在2019年依据新出版的阿西莫格鲁与罗宾逊合著《狭隘的通道（The Narrow Corridor）》，写了一篇力作《历史歧趋中一条狭窄的通道》。——“力作”的意思是“花了大力气写出来的作品”。那篇文章引用该书及其他来源的资料，介绍了阿西莫格鲁等学者对众多国家历史的制度性分析的成果。文章对全书作了如下概括：在《通道》一书中，两位作者考察了全球范围众多历史实例，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各国历史发展呈现不同路径趋势；如果说，理想状态是以个人自由为核心、富有活力的社会与有效有力的政府达到良好的平衡，那么，通向这个目标的，是一条狭窄的通道。走上这条道路涉及各国的起点条件，以后的发展呈现路径依赖性，上路与沿路跋涉中充满反复试错、多种较量、妥协平衡。
采用书中的图示，以“利维坦”指称集中权力的国家政权，该书的主线是：历史发展中存在一条狭隘的通道，一边是专制的利维坦（以中国为代表），另一边是缺位的利维坦（以非州的蒂夫部族为代表），那里没有集权的政府，中间的通道指向“戴镣的利维坦”（或译“笼中的利维坦”，意为权力受限制、被束缚的政府）。那是以美国、英国为代表的有限政府。
在阿西莫格鲁与罗宾逊的另一本名著《国家为什么会失败（Why Nations Fail）》中。他们把国家政体分为两类。一类是“包容性”（inclusive）的，另一类是“榨取性（extractive）的。包容性体制的要素包括私有产权、法治、民主、开放，榨取性体制的本质是压制与剥夺民众。通过狭窄通道，经历曲折艰难的过程，发展出的包容性体制，如英、美及其他自由法治民主国家，成为繁荣昌盛的国家。实施榨取性体制的国家，长期后果是，产生一个又一个的失败的国家。
今天媒体纷纷报道三位经济学家的获奖感言。我印象最深的，有以下切中时弊的真知灼见。
制度、政体对经济增长与社会进步的重要性
阿西莫格鲁在MIT新闻发布会上说：“政治和经济的包容性二者都发挥作用，而且它们相辅相成。”他们几位学者把历史“当作是实验室，来理解不同体制性路径如何产生不同的长期经济增长效果”。
他们曾经深入研究了欧州国家在非州、北美、南美许多殖民地的历史。阿西莫格鲁说：“我们并不问殖民主义是好是坏，我们注意到不同的殖民主义战略导致持续保留的不同的体制性范式。”这些范式就是《国家为什么会失败（Why Nations Fail）》中说的“包容性”（inclusive）与“榨取性（extractive）两类。不同政体导致不同的长期效果，如许多历经欧州殖民统治的国家的历史所验证。例如，特别地，在美墨边境的一个城市Nogales，一半在美国亚利桑那州，一半在墨西哥，起始条件相同，但由于制度的差异，长期效果是一边繁荣富裕，一边贫困落后。
在《狭隘的通道》中，他们具体描绘了的包容性体制发展是“社会发展的复杂的过程，人民保卫他们自己的自由权，而且，对于如何把规则和行为规范施加于他们，积极主动地设定限制。”换句话说，包容性体制是经历“社会斗争”而成长起来的，其中，保护私有产权、实施自由法治、允许民众广泛的经济参与，是导致长期繁荣的基础性要素。
民主与包容性
在与诺贝尔奖委员会与记者的电话中，阿西莫格鲁说：“广义地说，我们已经完成的工作成果，认同肯定民主”。他在采访中说，他认为欧州的民主经验为全世界提供教材，但他承认“它不是万应药”。一方面，代议制政府可能难以引入而且脆弱，另一方面，存在并不民主的国家实现增长的路径，包括迅速动用一个国家的资源促进经济进步。但是，阿西莫格鲁强调：“更专制的增长”经常是更不稳定的、更少创新的。
阿西莫格鲁表述了他的担忧：在美国和欧州，民主体制正在失去人们的支持。获知得奖时他正在希腊雅典，他对听众说：“对民主的支持正处于历史低点，特别在美国，同时也在希腊、以及英国和法国”，“我认为这是人们对民主失望的征兆。他们认为民主未能实现其承诺。”
阿西莫格鲁说：现代民主面临许多挑战，包括极化分裂及社会媒体及气候变化及新技术发展如人工智能。阿西莫格鲁解释：“民主也需要更努力工作”，在许多地方如美国，大量民众经济上失落，显示系统并非完美地运作。“许多民众不满，许多民众感到他们没有声音——而那不是民主所许诺的。”
约翰逊对记者说：“许多过去是中产阶级的民众，受到以下多种因素的组合的严重冲击——全球化、自动化、工会的衰落，以及一种偏向大公司哲学的转移”，“因此，工人不再被看作是像在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那样是有待发展的资源，而变成需要最小化的成本……现在，中产阶级被压缩。”“作为一个国家，最近几十年，在我们先前做得非常好的方面——那就是共享繁荣——我们失败了。”
罗宾逊同意他们的看法，更指出：“明显地，你看到在这个国家对包容性体制的攻击，我们有一个总统候选人否认他上次大选失败。因此川普总统拒绝公民的民主统治。……当然，我担忧。我是一个关切的公民。”
中国
罗宾逊在记者采访中说：他怀疑中国能够持续其经济繁荣，只要它维持其压迫性政治系统。“在世界历史上有许多那样的社会的例子，它们能在40、50年中干得好，但你看到的是，那从来不能持续……苏联有50或60年的好时光。”
罗宾逊说：众多社会已经成功地转型为他们三位学者所说的“包容性社会”。“看看美国吧，这个国家曾经有奴隶制，或存在特权，妇女不能加入经济活动或投票。”“每一个现在相对而言是包容和开放的国家，都经历了那种转型。在当今世界，你在韩国、台湾、毛里求斯看到那种转型。”
人工智能
阿西莫格鲁中奖后在记者招待会上说：“我们处于人工智能时代，但我仍然相信，人类生产力、人类创造力以及作广义理解的人类资源，仍然是国家的有意义的繁荣昌盛的关键。”
约翰逊指出：对历史而言，一个关键是社会如何管理新技术如人工智能。
阿西莫格鲁和约翰逊不久前出版了《权力与进步》（Power and Progress: Our Thousand-Year Struggle Over Technology and Prosperity，by Daron Acemoglu and Simon Johnson）一书，回顾、分析了技术与繁荣之间的千年斗争。他们论证，技术进步并非必定带来共享的繁荣。需要审慎防止负面效果，例如，少数人通过损害多数人权益而致富，专制政权利用AI制造的监控工具和虚假错误资讯来加强统治、危害自由民主社会。
约翰逊说：“人工智能可能向两个方向走。AI可能会一方面为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们赋能，使他们具有更多的高技能，使他们能完成更多任务并得到更高收入。另一方面导致更大一波自动化，把幸存的中产阶级推向底层。然后，是的，你将不会喜欢其政治后果。”
以上只是概述获奖当天三位获奖者的部分感言。写此急就章，为的是，向他们致敬致谢。
附记：
《历史歧趋中一条狭窄的通道》一文可见
（1）2020/1/6 《经济观察报》
https://www.eeo.com.cn/2020/0106/373459.shtml
（感谢《经济观察报》发表此文。虽然编辑作了最大努力，但还有一些内容未能保留在此文本中。特别地，关于中国的一节必须删去，文章才能发表。）
（2）2020/1/12《华夏文摘》网站
https://hx.ciaos.org/2020/01/12/任赜：历史歧趋中一条狭窄的通道/
（这是全文。）
《历史歧趋中一条狭窄的通道》文关于中国的一节的标题是：中国帝制——“专制的利维坦”的样本。结语是对中国历史的一句概括：中国历史上，历经一次又一次的王朝崩溃，“定于一尊”的极权终身制，总是反复地重建起来。
任赜
2024/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