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顾所来径
——却顾所来径,曲行纡馀。陟彼高冈,若与白云期。
忆旧集之十一
横站
2021年终回顾这些年来对社会问题发表的文章。它们的切入点有所不同,关注点总在制度、道路、理念、价值观。看到其中有一些反复出现的话题和论述。纵贯梳理一下,这些内容可以归结到批判两个乌托邦。一个是“苏维埃政权+公有制计划经济”,即左翼乌托邦,另一个是“守夜人政府+自由放任市场经济”,即右翼乌托邦。现在看起来,在我思想发展、写作历程中,有一个并非一开始就确定而是逐渐形成的主线,就是反对那两个关于完美体制的模式建构。
左翼乌托邦许诺,“苏维埃政权+公有制计划经济”制度将导致人类进入平等享受自由丰裕生活的天堂。列宁斯大林的苏联开创样板,许多国家模仿建立了那种体制。左翼乌托邦在现世导致的是灾难:战争、镇压、清洗、贫困、饥荒、洗脑、禁言。那个模式在冷战中失败了。后来出现“极权政体+政府掌控干预的市场机制”的变种,无改孽根,依旧挑战普世价值主导的世界秩序。左翼乌托邦的一些诉求,被割断与灾难历史的联系而美化为良好愿景元素,欺世惑众。
“守夜人政府+自由放任市场经济”模式在现实中没有原型。全球没有一个国家的政府职能仅限于法制、公安、国防,其市场完全不受政府干预。它本是一种激进的理念,却被右翼视为保守的主张,理想的模式。即使放在自由民主社会,这个模式也不完善。守夜人政府不管义务教育、公共卫生、全民保健、失业救济、扶贫济困、养老助幼,而市场机制不能有效提供这些“公共设施”。现代社会还有其他领域的很多重要事项,例如维持物价稳定和充分就业,需要掌管财政、货币政策的政府机构致力,并不能单靠市场机制解决。这个不完善的乌托邦在现实中被用来反对各种改进社会的动议。
我横站在中间,既批左也批右。我知道,在这两个乌托邦之间存在从左到右布满政治光谱的多种理念。单是自由主义就有多种流派。我反对左右两种激进乌托邦,依据是什么?这次回顾中,聚焦于此,再三审视,厘清自己的理念。
我的立场可以界定为一种开明的自由主义。我秉持的理念是:以法权自由为底线,以实质自由为目标。它包含这样一些要素:自由主义推崇的普世价值,演化进步的历史观,多层面的“自由”概念。
前两项要素的含义自明。对多层面的“自由”概念当作简明解释。它包括个人不受束缚干预的“法权自由”,更以扩展“实质自由”为诉求,其涵义是:个人有能力选择并享受合乎自己心愿的生活。为了提升这种“能力自由”,如阿马蒂亚·森指出,“要求消除不自由的主要来源:贫困与暴政,缺乏经济机会,系统的社会剥夺,忽视公共设施,以及压迫性政权的不宽容和过度干预”。扩展实质自由不是为了实现一个乌托邦,不求一蹴而就。可以遵循务实路径,如采用波普尔提倡的“分项分步(piecemeal)社会工程”,选择当下最突出社会弊病先行排除,递次迭代推进,一路试错纠偏。这个自由观念统括程序、结果、机会众多层面,既对抗“苏维埃政权+公有制计划经济”模式的专横,也超越“守夜人政府+自由放任市场经济”模式的偏狭。
这个理念经历了漫长的探索而形成,起点在读完高二、文革爆发之时。此前我醉心爱因斯坦相对论,梦想是学数学、物理,探索自然奥秘。文革打断了学业,改变了视野,我开始认真思考社会问题。三年在校文革、八年下乡插队,一年进厂当徒工,在实践中体认世间人生,在阅读中求解疑惑,积累了见识。那段经历导致后来以经济学为志业。在中国、美国学经济学时,一直注重中国的改革道路和制度选择,准备以学致用。捌玖陆肆打断了那个过程,再次改变视野。其后十年,下功夫补读政治哲学、民主理论、美国历史等领域的文献。到2000年初,首次有机会在国内发表两篇文章,《让个人自由成为社会的承诺》和《自由主义:法权自由的底线与实质自由的目标》。前者介绍阿马蒂亚·森的实质自由理论,后者梳理自由主义理论主旨和不同流派。那是长途跋涉的成果,“开明自由主义”理念最初的表述。
有几个因素促成这个理念的形成。其一,开明开放的取向。从小多喝狼奶长大,曾经以为世上存在一种规律,历史按照“铁的必然性”展开。迷信打破以后,渐渐认识到,社会是多元的,道理并非出自一家,历史多岐路,制度常在演化中进步。这导致开明开放的取向。其基点是:对左右两端之间各种观点,兼容而取优,选择渐进路径改善社会。开明与蒙昧对立,开放与封闭对立,意在进化,不保守,不过激,但原则上并不否定具有正当性的革命。这种取向特别联系到对美国历史的理解。这个国家不是通过“自生自发演化”产生或依赖“保守神启”立国。美国诞生于一场革命:靠独立战争胜利奠定基础,依照启蒙思想家阐发的观念,特别是洛克的自然人权、人民主权与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原则,建构国体。引领方向的领袖既立意进取,又理性务实,制宪会议成员对基于不同观念和利益的主张作详尽辩论而达成重叠共识,确立崭新的国家体制。两百多年来,依靠充满活力的人民和富有远见的领袖推动制度创新,也受后浪推前浪的科学发现、技术发明的驱动,美国社会一直在演化进步(但奴隶制经过惨烈内战方得废除)。贯穿美国历史的主线是开明开放,依宪法指引,追求“更完善的联邦”。
其二,对价值观念的关切。在我青少年代,价值观是犯忌的话题,因为涉及种种“封资修”流毒。我却很早就感兴趣。我对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思想家的人道主义思想入迷。阅读康德、亚当·斯密、约翰·密尔等大师的道德伦理论述进一步推动了对理想社会、普世价值、理性与情操的思考。带着文革知青阅历进入经济学专业,我注重其“科学”(实证分析)体系,又多走一步踏入“价值判断”(规范分析)领域,即福利经济学及相关分支。前者通常依赖“理性人”“自利动机”假定,后者探讨达成社会最优状态涉及的价值标准及利弊权衡。我也读了一些流行论著,断言自由放任的市场机制提供了经济乃至社会问题的完善解,或主张消极自由至上,它们从未令我信服。我的博士论文题材是测度与评价中国经济改革中收入分配变动。所谓评价,是对收入增长与分配不均扩大二者并进的状况,用福利经济学的基本分析工具“福利函数”,综合效率、平等标准,判断社会福利是否改善。国内学界曾流行经济学“不讲道德”(意为不研究)之说,我引介由于阿马蒂亚·森的杰出贡献而复兴的福利经济学,特地纠正那种看法之偏误。后来价值观话题进入主流论域,普世价值成为争论热点。美国左右翼分歧也终究归结到价值观。多年来,价值观是我理论探索的兴趣所在,也成为我观察分析社会问题的重要视角。
其三,故国情怀。我否定“苏维埃政权+公有制计划经济”及其变种模式,坚持批判其危害。余英时先生1985年作《尝侨居是山,不忍见耳——谈我的“中国情怀”》一文,说“我住在美国的时间早已超过住在中国的时间”,“至今还觉得自己是‘中国人’”。然后引述“侨居鹦鹉”的故事:“昔有鹦鹉飞集他山……山中大火,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汝虽有志意,何足云也?’对曰:‘尝侨居是山,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就此发感言:“‘尝侨居是山,不忍见耳’几个字可以说明我在这一方面的‘中国情怀’吧!”算起来,我这辈子在中国、美国居住的时间,到现在,正好一半对一半。我敬佩余先生,对他“侨居鹦鹉”的心态,我有深切的同感。
我这些文章为中国人写,力求在中国发表。发表一直严重受限,要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2000年首次在《开放时代》杂志发文。后来在“思想的境界”和“共识网”两个短期存在的网站发言。我集中批判中国模式的几篇文章,《以人类发展指数(HDI)看中国》、《总产值、GDP与股市股指》、《造金字塔与建设国家公园》,都发在不久就关闭的“共识网”。近年来有幸在《经济观察报》发表文章。我敬佩、感谢发表我的文章的编辑们的担当。为钻过文网针眼,我也接受不可避免的删改,虽有憾,并无悔。《汪精卫驳梁启超论卢梭》一文是在修宪删除连任限制后,借考古话题发议论。原稿结语是:“确实,政体模式,是以‘公意’至上,还是立宪民主,仍然是一个问题。”这里“公意”指最高当局之意。这句话犯禁。我改写成另一句话:“写下感慨后,看见窗外一勾新月,想起了鲁迅的两句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这才得以发出。2019年底写《历史歧趋中一条狭窄的通道》,主题是清算历史发展五阶段规律之说,有一节考察中国历史,以一句话概括:“中国历史上,历经一次又一次的王朝崩溃,‘定于一尊’的极权终身制,总是反复地重建起来”。这一节在发表的最后关头未能保留下来(后来在墙外发了全文)。如今,即使那种境况亦不复可得。
综合起来看这些文章反映的立场,固然是“横站”,既批左也披右,但近年来批右的分量偏重。为什么这样重视对右翼乌托邦的批判?是基于两个判断。
首先是对美国现实的判断。自1980年代里根革命以来,保守主义大体上主导了美国政局。数十年期间,中下层民众未能同步分享整体经济增长的好处。里根革命有正面成果:废除过度管控的法规,压低通货膨胀,打破大政府迷思。影响所及,克林顿1996年宣称“大政府时代已经终结”,标志民主党内稳健派占居主流。共和党则持续右移,从茶党兴起到川普当政。右翼主张包含合理成分,但保守派多年来单以减税、平衡预算、砍福利、禁堕胎、反控枪、任命保守法官吸引右翼选民,罔顾改善“缺乏经济机会,系统的社会剥夺,忽视公共设施”议题,在环保、气候领域以反对前瞻性政策为务。突出的例子是:全线出击,屡败屡战,矢志废除奥巴马医保,但始终不曾费心提出替代计划以实现全民医保。2008年经济大危机突出暴露了废除监管后的房市、金融市场运行中的严重弊病,市场完美论者视若不见。当前美国面临的一些最大难题,例如两极分化的收入差距,破旧凋零的基础设施,都可以归咎于市场机制缺陷和小政府不作为。美国存在从学院向社会扩散的偏执好战的左翼势力。我写过专文《对身份政治的考察与思考》、《文化多元主义与文化相对主义》分析批判。本来有走火入魔之嫌的“政治正确”近来更发展成过激片面的“取消文化”,每况愈下。主流自由派历来注重扩展福利制度,提升了民众福祉,但未作相应努力去改革其弊病。其中激进一翼提倡北欧模式。北欧模式确有良好业绩,那依赖于人民的素质、文化、价值偏好。美国的社会基础有所不同。民众对大政府保持高度警惕,主流民意不赞成保姆政府,担心大政府腐蚀自由社会根基。那种警惕有正当理由。然而美国当下面临的挑战来自另外一个方向,超越了左右翼多年争论话题的范围。现实面对的威胁来自川普的强人专权败坏美国社会基础、国家建制。川普本无明确信念,非左非右。他依托“另类右派”反建制运动挟持共和党,大获右翼支持、全赖右翼支持而掌权,混杂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反智主义、民粹主义和阴谋论多种要素把右翼推向极端。1/6攻入国会山的暴乱,撼动国本。这四年中我写的文章,如《川普就职演说感言》、《川普医保半年结局》、《民粹主义:从表征到内核》、《贸易战中的经济学问题》、《川普对美国社会认知体制的颠覆》,在理论层次,主要针对右翼谬误。多年的理论思考与实证检视导致这样的看法:这些年来对美国社会危害更大的,是扞格自由主义左右派共识、也背离保守主义观念和情操的极右翼势力。
再一个是对中国自由派的判断。在文革结束后的思想解放大潮中,多种现代思想理论传入国内。体验过极左灾难的人,一读弗里德曼、哈耶克,多半立即认同自由市场机制的理论。1990年代晚期自由主义在中国重新浮出水面。后来日渐明显,“守夜人政府+自由放任市场经济”理念在中国自由派中占主导地位。当一些体制性弊病,例如收入不均的急剧升高,教育、医疗产业化的严重偏误、社会保障诸多方面的缺失等等,极其清楚地显示出来以后,仍然以市场完美论作万应灵药。在2008经济危机中美欧发达国家依靠政府大力干预方得脱离坠崖险境之后,依旧呐喊“彻底埋葬凯恩斯主义”。他们批判现实中政府管控谬误,言说在理,漠视市场机制缺陷,认知有偏,以右翼乌托邦为替代模式,视野过窄。看中国网上资讯,尽管有层层封锁,仍然可见民众对医保、教育、社保及其他社会公正领域种种弊病的严重不满、对改进的热烈诉求,由此想到,当中国实行自由民主普选时,主张“守夜人政府+自由放任市场经济”观念的右翼自由派,能提出什么样的有效政策来解决问题,赢得民心而获取广大民众的多数选票?
我认为,应对中国的难题需要的健全体制是:有限政府(职能超越守夜人,民主而受制衡),加私有制自由市场机制,加福利制度。倘若中国改革(即使仅限于经济领域)的发展道路是兼顾“人类发展指数”三要素(健康、教育、收入)而不是“GDP至上”,如今民众福祉当有更大改善。我曾在《德克福尼亚:美国梦的新设想》一文中分析德州接近守夜人政府、加州接近保姆政府的两种模式的业绩,认为切合美国现实的最优解是对二者取长补短而成德克福尼亚模式。还有一些文章主要结合美国情况分析制度道路问题,如《全面医保、市场机制与政府职能》、《“程序性正义”与“纠偏行动”》、《历史歧趋中一条狭窄的通道》、《民众福祉与政府角色》、《考察分析关于福利制度的原则分歧》,论题有异,不变的是永远显现在背景的中国。例如,考察美国对妇女、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特定群体的“系统的社会剥夺”的历史与改革过程,就关联到故国情况(包括特色情况,对农民、对进城而没有户口的劳动者及其子女、对过去的阶级敌人和当今的异见者)。例如,需要建立完整的福利制度,改革现存福利制度的弊病,也要拒绝左翼人士提出的一些动机美好但会导致不良效果的主张、政策。
多年不曾认真作年末回顾,今年例外。例外之缘由,是这两年经历的前所未有的思想交锋。辞旧迎新,依惯例,为文当带喜气。此文例外。写下来的内容像是墓志铭的素材。目前美国社会危机深重,自由民主制度和道路面临严峻挑战。这使我在审视自己思想探索成果时,无复壮岁乐观。然而这不意味我不再坚持现有理念。当然,坚持理念不意味我认为自己的认识完美无缺。我还在探索跋涉中。
2000年初,在新世纪第一场大风雪中,我埋头一天读新出版的阿马蒂亚·森著《Development as Freedom》(即我们后来翻译出版的《以自由看待发展》)一书。随即开始写书评,如此表白:“笔者在思考中产生一种冲动,想和同道的好友、乃至不同道的‘思敌’分享此书。所谓‘分享’,讨论或辩论此书的观点也。”现在写此文,还是着眼“讨论或辩论”,把自己的思想表述清楚。
圣诞节次日,阳光和煦,正是“依稀和气排冬严,已就长日辞长夜”。起意登山,亲近山林,即去因疫情而暌违的德拉瓦水峡(Delaware Water Gap)。这里双峰对峙,一水中流。站在新泽西一侧的坦曼尼山(Mt Tammany)上,对面是宾州一侧的敏希山(Mt Minsi),德拉瓦河从中穿过。古时候,两山本来连在一起,河在山西。听从大海的召唤,河水契而不舍,切割山岩,终于冲脱阻挡,遂意奔向东南。
据学者研究(Acemoglu and Robinson, The Narrow Corridor),人类社会演化中,有一条狭隘的通道,指向个人有自由、社会有活力、政府行使必要的功能而受人民、社会的束缚,那样一种理想的状态。有的民族始终没有上道,上了道的国家也有偏离入歧途的风险。但是,历史显示了这条道路的存在、其目标的正当性、上道者已经取得的光彩业绩。历史也显示人类追求普世价值,历经曲折、不弃进取而成果丰硕。
记得插队时,有一年,在格外的艰难处境中,茅屋油灯下,我在日记本首页,抄了刘禹锡《浪淘沙》一首,寄托情怀: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现在再把它放在这里,为这篇文章添一点亮色吧。
2021/12/27定稿
2023/9/12修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