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顾所来径
——却顾所来径,曲行纡馀。陟彼高冈,若与白云期。
忆旧集之七
树正气上正道同舟共划
——界集知青农场建场历程
读了几篇界集知青农场老人写的忆旧文章,想起我1973-1976年间在农场的经历。翻找日记,摘出一些记录,补充一些内容,成此文。是从非常个人的角度,反映农场建场历程。我尽量利用日记原文的照片,如果原文字迹太潦草或段落不易照相时,就照原样输入日记文字,未作改动。需要时,加一些注释,放在方括号【】内。
日记所录是我的所见所闻所想。因此,涉及两个故事:农场的故事,我个人的故事。一开始我很犹豫把个人故事放进文章。后来发现,一方面,二者难以分割,另一方面,我经过反思,否定了当初的顾虑(其理由到文末再叙)。于是把二者并行纳入。
从我的角度看,农场最初那一年多期间,主题是树正气、上正道。农场的正道,日记中以“同舟共划”一语概括,是大家全力以赴发展生产,在读书学习讨论中增长知识、提升认识,依照公平原则处理招工招生等各项事务,等等。农场能走正道,靠的是艰难树立起来的正气。
谈知青农场的历史,离不开胡广生书记,农场是他推动建立的。他是安徽萧县人,1949年在萧县师范读书,和一些倾心革命的同学一起随大军南下到泗洪,然后留下来当教师或基层干部。文革开始,他们不少人是最早的造反派,其原因,包括青年时代的革命理想,知识分子的正义感和敏感性,以及多年身为“外来人”受排挤而积累的反感。他们曾经挨整,后来落实政策,胡广生调到界集公社当副书记。
按日记,胡书记73.3.2到界集上任。一开始我就听到社员讲他坏话。
【肖书记是公社正书记肖明远。胡书记名字误作“胡广春”。我们那一片许多社员属于泗洪两派中与胡书记对立一派,所以说他是“死捣派主子”,即热衷派性斗争的人。如果1949年19岁,73年应该43岁。胡书记很快以业绩建立了良好声誉。】
胡书记分管知青工作。那时我们已经插队四年半,大王大队12队原来一家的知青剩下三人,李元建和我在11队,他会计,我副队长,于含英在5队当妇女队长。我和胡书记最初的接触,是7.18他到大王11队找我和队长王康华谈话,谈搞好生产队的事。
【“晚上”应是“晚晌”,“傍晚”之意。】胡书记开门见山,谈的是抓生产、出成果,立即让我感到,他的眼界和聚焦点与惯见的那些照例奢谈知青“扎根”“改造”的干部大相径庭。他“为我们做参谋”的亲切态度,令我感动。日记还特地提到“从谈话中可以看出他对具体事务是很在行的”,格外难得。以后他还来过大王几次,关心我们三人的工作和生活。
11.28日记:第一次听胡书记谈他对农场的设想。
【附中同学在校时有“井冈山”(“老井”)和“红联”两个组织,分属江苏“红总”、“八二七”两派。dLaz是外号“大辣子”的周正龙,“红联”的,初三,杨岗大队。Xj是“学究”李元建。大王三人是“井冈山”的,我高二,那两个高三。界集公社的知青以附中同学占多数,还有八中等“外校”的。附中同学多数是“红联”的。】
我现在读胡书记的农场设想,仍然感念胡书记!1973年6月10日中央发一文件到公社一级,内容是李庆霖为知青缺吃少穿“告御状”,毛泽东回信寄三百元钱“聊补无米之炊”,文件要求各地政府按毛的指示“统筹解决”。知青农场应运而生:把知青集中起来,政府出些钱,办个“安置单位”。按胡书记所说,中央批的钱是每个知青100元。公社办这个知青农场,能拿出来的钱,一共才6500元(后来县知青办提供了很多支持)。如果农场自己不能搞好生产,仅仅当“安置单位”,改善知青处境,断无指望。胡书记的设想有两点不同寻常之处:一是农场实际上将由知青主导工作(遭到肖书记反对),二是把农场办成新型农业试点推广站。这样,前景就不同了。
几个月前,我在73.6.30日记中,根据在生产队的几年实践,对大寨革命道路,作了如下总结:
我认识到那条路走不通:“没有工业的发展,没有机械、化肥、良种,农村自己的苦干不可能达到农业革命的目的,即与小农经济根本不同的现代农业”。知青农场可能提供机会,用不同于生产队的方式搞现代农业。“诱人”处在此。
我担心胡、肖矛盾,有前因,11.18日记记载:“早上去公社开知青会,到街上听说不开了。肖、胡意见不一致。”
我在生产队“耕读”,生活相对简单平静。对农场犹豫重重,主要原因是担心同学中残余派性和招工招生中的纠纷。日记中有记录,听说招生中发生的情况后,我用英语发感慨:“the relation between those schoolmates is like between wolf【同学之间关系就像狼之间关系。“wolf”当作“wolves”】”。Xj则是早早就“死了心要去的”,在农村几年他一直钻研农业科技,到农场更有用武之地。
胡书记有意要大王人去农场承担负责工作。曾几次和我谈话。我迟迟不能下决心。12.13日记:“我现在很矛盾,究竟去不去农场。晌去李塘,胡书记召开十来个知青开会,要求决心去的人尽早迁去,最好明天就去。学究是这批先遣队之一了。”12.14日记:“我很少象这样不能决断。”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听说胡书记发火。
12.17日记:
【肖孟衡是附中同学,其父肖焜焘,黑格尔哲学专家,文革前发表论文说“否定之否定”是辩证法核心,文革中被批判是对抗毛“对立统一”是辩证法首要规律之说,下放到泗洪。我当时醉心“否定之否定”,后来几次拜访请教。也曾请他到农场讲课。文革后他任省社科院研究员、南工教授。】
据与会知青描绘,在那天动员知青去农场的会议上,胡书记敲桌子:“有的知青,公社几次谈话,动员到农场,还在犹豫不决……”。第二天我就赶紧去表态了。12.19日记:“昨天早上到公社找胡书记,最后决定了去农场。这基本上是服从组织意见。”12.22日记:“dfq【“大番茄”,于含英】说她去的可能性大,而我也早就觉得该是这样的了。”
1974.2.13日记:
【附注:此处对冯友兰“抽象继承法”是故意说反话。我很欣赏其说。】
2.21日记:“胡书记来带我们开了会,成立一个临时的班子,我们都分别负了点责任。”“我们”指大王三人,我负责农业生产。随后即上马工作,为水稻、玉米、棉花良种四处奔波。自己还想维持耕读生活,避免做“思想工作”。刚开始那段时间,心情颇好。
【JrJu是小朱,朱琼琪,随家下放的知青,我同班同学的妹妹。】
但是大王三人对我们同时在农场任职,都认为不妥。3.14日记反映这种想法。
【赵、陈福芝是本地干部,后来均未在农场任职。裴是裴昌友,原农场会计,在临时班子主持工作,后任知青农场场长。张志义是八中初中同学,吕岗大队。第二点是胡书记自己早先提过的。我强烈要求第三点。】
刚到农场我还干了一件事。此事显示胡书记对知青的爱护,工作的细致。4.5日记:
外号“大使”的孙永明是附中初三同学,插队初期我们曾在一家。他在维修手扶拖拉机时出事故去世。公社为大使立碑是胡书记的德政。我说“大使总是使我前进的力量”,是想到他的遗作《冬夜》,文中倾诉的热烈追求“美的人”、“美的品德”的青春情怀。
我担心的纠纷很快就来了。4.14日记:
【这里英文是《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涅克拉索夫的长诗,楚图南按英文版转译的。最近看到,后来按俄文翻译的版本,书名改作《谁在俄罗斯能过上好日子》。和于含英议论,我们都喜欢《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一句,意思好、读起来节奏感强。把俄罗斯换成另外一个国家的名字,这个问题仍然适用。】
4.15日记:
【SP是Small Pig,外号“小肥猪”的车文奎,我同班同学,“红联”的,吕岗大队。我在班上、在界集和他都很少交往,实在不理解他何以在农场兴风作浪、与我为敌。我认为那是农场歪风邪气之开端。】
日记中没有记录、我现在也一点都不记得当时SP攻击的具体内容,应该不外是私心谋利、大王一家人独占农场大权之类。胡书记对我的谈话,很象中学班主任对中意学生的教导。他本是教师出身。大概从小学以来,凡有老师向我提缺点,“骄傲”、“联系群众”等内容,总是列在首位。我很理解。刚到农场提醒自己“联系群众是我们要注意到大问题”,但事与愿违。显然在“群众”那一面,别有症结。至于出身,我心定如井水,知道无可冀求。
我当时理解,胡书记“出以公心”的说法,隐含他和肖明远书记的矛盾。肖文革前是公社食堂炊事员。我们曾经领教过其粗暴。缘由是大王12队的手扶拖拉机,那是李元建、王咸从家里(都是大学教师)分别要了两千块钱,借给队里买的。后来大王大队岗上、湖地分家成立两个大队,手扶分到湖地,我们留在岗上,湖地生产队拖着不承诺还钱。我们到公社寻求帮助。在公社门口碰到肖,向他陈情,未等我们说完,他就迈步往外走,说:“公社不管,你们回去找大队……”我们跟上去还想再说,他转身背对我们,挥手说:“我们不管,不管!”(那件事我们后来以非常手段解决。我们打听到那机子天天到泗洪运货。我和李元建到泗洪找到他们,友好谈话间,跳上机子开了就跑,回来停在我们家门口。岗上、湖地两处社员都站在我们一边,说欠账就该还钱。后来由湖地大队领导出面调解,定约还了钱。)
记得最初的场委会构成如下。场长裴昌友,在农场大体上“无为而治”。农业组长裴昌金,裴昌友本家弟兄,二十岁出头的“老场员”,很本分,但只能照管老场员喂牛、拉车等事务,不被知青看作领导。车文奎多半时间住在泗洪,为农场买东西,拉关系,像是农场驻外代表。张志义是政工组长的料子,已经学会完全用两报一刊语言说话,不懂实务,很快就抽调到公社参加批林整风宣传队。周正龙5月才来当副场长,8月份就确定去上大学。此外就是大王三人,李元建当会计兼管科学种田,于含英管全面工作兼管副业,我是享受参加场委会会议特殊待遇的非场委会委员,当农业副组长,负责安排大田作业。我体会,选择此前从未进入候选人名单的小伙子裴昌金和我搭配,又确定我参加场委会会议,胡书记用心良苦。
最初农场除了农业几乎没有其他业务。李元建负责良种选择、化肥农药施用等,于含英关注种棉花、养猪,创办养兔子、养鸡等新事业。我要落实八百亩农田的作物配置,根据农时、气候安排作业——哪块地种大黍(玉米)、哪块地种棉花,地干了锄大黍、下过雨后点黄豆,等等,天天一早喊人上工,带人干活。我和Xj住一间宿舍,就在食堂前面,dfq打了饭,也来这里,我们一起吃饭,还像在大王时一家人一样。我们常常在吃饭时商量农活安排等事务,每晚和场长开个碰头会,就落实。讲起来,农场的日常运作,还是靠大王人维持。那时候,这些具体事务,在农场也没有别人可商量。场委会工作中从来没有靠表决作决策,所以,如果我有意推进某个主张、事项,我的二等地位并没有实质性地影响我发表意见的效力。
我们面对困难的局面。刚从不同生产队汇集到农场的知青中,由于历史因素,加上人为作用,很快出现裂痕和对峙:外校对附中,“红联”对“井冈山”,其他大队来的很多知青对大王大队,大王三人中我被选为目标。那时候,农场完全可能陷入“派性斗争”的泥潭:知青沉湎内斗,不务正业,农场生产、生活、学习全都陷入困境。
纠纷还在继续。4.17日记:
我知道知青聚集容易发生纠纷,但没想到自己这样被卷入而成为靶子。老社员常说,哪个庄上都有“捣蛋主子”,我并不曾把SP几个人抬高看作是了不起的坏人。如果只涉及个人矛盾,依我本性,不予理睬就是了。然而,如果要办好农场,或者说我要在农场办事,就不能被他们颠倒黑白地压下一头。农场要有正气。我还没有看到足够的正气。不过,我是种田人,看到地里的庄稼,又不忍放弃。尽管地位尴尬,处境困难,但知道他们绝无意愿也无能力照管这个摊子,所以我还撑着,甚至感到“非抓不可”。
局面的转折发生在麦口。6.8日记:
三十来个知青,十来个老场员,原来没有人相信,就凭这些人,能拿下四百亩麦子的麦口大忙。过去这里是公社直属农场,惯例有社直机关(供销社、粮管所、食品站等)来人帮助抢收,今年没有外援。知青中只有我和曹忠(附中初三,原来就在农场)会用湖地特有的农具“cuo(音锉,入声)子”。那和苏联电影《静静的顿河》中哥萨克用的长柄镰刀一样,是站立挥舞的。不同点是,五尺长木柄是弧形的,顶端有竖直短柄,下端装二尺长刀片,还固定一段绳索,绳索终端也有一把柄。用它“po(音泼,意割)麦”时,右手持刀柄上端短柄,向下方推,左手拉绳索把柄,牵引刀向左方横向运动,一刀下去可以割下四、五尺宽一溜麦子,再向左上方扬起,随即反手甩到身后一人拖的“弓网子”里面。高效,费力,通常是一等强劳力干的活。我们两人配上六个老场员,冲锋在前。女生拖“弓网子”在后,亦步亦趋。赶车、场上堆麦垛、打场脱粒,每道线子都只有仅仅够用的人力,连续奋战。不少知青在生产队不大参加一线劳作,这五天是拼下来了。一仗大胜,周围几个大队农民对知青刮目相看,从公社到县里,界集知青农场从此名声响亮。
关于6.9下雨“场上没有受损失”,于含英看了初稿,说记得这事:中午时分,她一人顺农场中央大道往南察看庄稼,差不多走到农场南沿(有一两里路),回头一看北边起雨(那时我们都很会看雨云——灰色的云,下挂雨脚,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从天边涌起,顶过来),拔腿就往回跑。快到社场,听到我在喊“抢场啦”。正在歇晌午睡的知青们赶来七手八脚把摊在场上的麦子收起来,免遭雨淋。我说“有准备”,因为我和喂牛的老许(老农民,负责指挥场上打麦作业)一直就坐在场边,抽烟聊天,观云察雨。
转折的一个小例子:夏日,干活休息时,几个人闲聊,朱达苏(“红联”的,高一,杨岗大队)对我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给你起外号叫‘狼’吗?那时候,说是非要给你起个凶恶的外号不可。”“那一次,我们跟胡书记说,坚决不能让你进场委会,但是,要你干个苦差事,带人干活……”他笑着说,我笑着听,心里还是泛起一丝苦涩。到农场之前我和朱达苏素无交往,更无过节。现在老朱能和我笑谈了,但是那个“我们”中的SP等人,继续与我作对。“狼”的外号我倒沿用至今。现在我的书房墙上,就挂着好几幅狼图。
那种工作环境使我心烦脑怒。6.22日记中,记录了我写给dfq的一封长信,强烈抱怨我的处境,抗议未得我指望的理解支持,措辞激烈。关键话:“我跟你讲过,在考虑农场前景时,同志的信任在我心中所占的地位。如果没有大家齐心协力的奋斗,或者至少是骨干、群众中代表人物的齐心与信任,我是绝不会在农场久干下去的。”
7.6日记:
“昨天来了五十七个新知青,大部分是双沟镇的。这给我们带来了新问题。”绝大多数新知青是初中毕业,十五、六岁,文革中没读过什么书。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年幼无知”的孩子要照料,负担委实很重。
7.6-7.18日记还记了一件事。7.6:“去淮阴一星期,买六米木材,并从地区上山下乡办公室争取到一台手扶拖拉机,县上办出三千元。”7.18:“昨晚争得一台手扶拖拉机开回,照例是经过一场恶战。”地区批的拖拉机指标,到县里被人劫走,我吵遍县革委会有关部门,夺回机子。回来在社场开机子一圈一圈绕,新知青欢呼雀跃。晚上场委会开会,我提出我带两个小知青开机子,dLaz赞成,dfq不同意,要我仍然抓农业。我很沮丧。当时已知道胡书记要调走,到重岗公社任正书记。日记中说,虽然处在“大多数同志和我的互相了解和合作关系正在深入的时候”,我“考虑后事”,还是想摆脱在场里管事,单开机子。于是就有再找胡书记谈话一事。
胡书记的话促使我重新考虑农场问题。第一,“从年龄、出身、需要来看,你要一辈子在农村”——这是公社领导,我尊敬的领导,对我交底。从来不曾有人对我这样说透。我别无去处。倒不是说除了农场别无去处,胡书记后来曾谈到我去当教师。但我心里明白,不管干什么,都有“政审合格”那个坎,我迈不过去。别的老知青处境倒不是都像我这么糟糕,但也都是插队多年没有机会进工厂、上学校或走其他门路离开农村的。许世友在江苏主政,老三届绝大部分下去插队,新三届全部留城分配工作,所以还有大量老知青在乡下,全国罕见。既然我们被放在农村,那么,在农场“同舟共划”,对大家都好。这成了我干事的基本点。第二,“同舟共划”涉及一个群体。我极其看重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很怀念在学校“井冈山”我们一帮人在一起的氛围。因此,缺乏同志的信任,就成为我愿意继续留在农场干的最大障碍。这成了我不干事的基本点。第三,我要是退下来,相当于向SP等人服输。我不认输。这成了我拒绝退却的理由。
新的挑战接踵而至。7.28日记:
“新知青为搬进新屋闹了一场,表明他们的思想很复杂,受旧意识的影响很深。”农场的新瓦房宿舍建成,两个小知青抢先擅自把行李搬进他们看中的房间。如果不制止,其他人跟进,农场就乱了套。我收工回来,就去现场,要他们等待场部统一分房,先搬回去。他们抗拒。我把他们的行李拿到门外,“放”在地上。门口聚集了一些小知青,有的明显站在他们一边。这是“打码头”的局面。“打码头”是我们那里农民常说的词,意思是,相争双方初次相遇,一方被打掉了势头,例如说,“新来的书记没几天就被老地钉子打下码头”。想来此语源自青帮、洪帮的江湖帮派之争。现在发生的不是帮派之争,涉及农场能否走正道。几个场委会干部来,平息了火爆场面。场里分配方案本来就是尽小知青住瓦房。但他们还是到县里告状,说我“铁板着脸,咚咚走过来,把行李‘扔’到门外地上”。场委会立场鲜明,毫不妥协。据于含英回忆文章说:“后来县知青办告诉我们,小知青跑到县里去告状。知青办问他们:结果新房子是谁住的呢?答:新知青。问:老知青呢?答:都还住在旧草房里。问:那你们告什么呢?……”
接着又出了周正龙上学的事。8.5日记:
周正龙当过“红联”头头,我和他交往很多。我本来希望他来农场当头,会有助于改善“红联”、“井冈山”同学的关系。但他以农场为跳板,一转眼就弄了公社给的“额外名额”上大学。我看到隐患。如果碰到招工、招生,知青都去走公社门路,农场免不了出现知青之间勾心斗角的局面。
在一些老知青和更多新知青中,我还是“狼”。在“同舟共划”与“撂倒不干”之间,我仍然犹豫不决。也试图自我解脱,如8.14-16日记所反映:
【阮籍诗中“谋知不饶”句当作“知谋苦不饶”。王安石诗中“闻道”当作“闻说”。
这三首诗全文如下:
阮籍《咏怀》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陆游《夜读兵书》
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成功亦邂逅,逆料政自疏。陂泽号饥鸿,岁月欺贫儒。叹息镜中面,安得长肤腴。
王安石《登飞来峰》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日记里用词委婉,说我8.14到8.16三天“在家修身养性”,读古诗。其实应该是称病不干活不管事。
在这后面一页,同一天,又记:“今天中午dfq给我一张条子,阅毕收回。我真心感谢”。那“条子”是一长信,应该是对我前些时候“抱怨”信的回应。她对我作了超乎寻常的正反两面的真挚恺切的分析,劝我坚持不退。日记中我凭记忆复制的内容中,有这样的话:“看到你经历常人不易经受的考验”,“现在我仍然挽留你,这也是为你自己,说到底,这和你自己的方向是一致的。如果在生活的道路上不能坚持下去,在思想上也会崩溃下去。”“所幸的是你可以相信我完全无求于你。讲这种不合时宜的话没有别的用心。我挽留你,希望把胡书记希望于我们的工作做下去。有时,那绿色的、美好的、果实累累的图景还在浮现眼前。现在生活莫名其妙地可能给我们安排了不同的道路,有时使我感到不安。对你的工作,应该有信心,不要觉得生活的困难是有意伤你。我、同志们会正确地评价你的努力、忘我、忠诚。对我自己,则没有信心。”
我很感动,又纠结。两个问题:一个是形而上的,“不要觉得生活的困难是有意伤你”,一个是形而下的,“同志们会正确地评价你”。我感到“极其巨大的激励”,决定把它们作为“假定”接受下来。接受美好假定,可以推演出符合这个假定的后果前景。我想,比起否定美好假定,当更可取。当然,这是审美判断,不是由理性分析导出的结论。最后决定:“我要出去散散心,再反思一下。”
8.19日记:
【“老疙瘩”是原来的门旁邻居,五保户老两口,近邻如亲。庄上人充满好意,提升我心境。】
回来后,我恢复常态工作。10.6日记:“周正龙和林双秀走了,华东交大和徐州师院。”不知道上海铁道学院是否曾用华东交大之名。此前日记也记载他为“打听高考事”离场外出,实际上已经卸职。于含英承担了农场全面工作的责任。
10.14日记:“农活忙,今天收完稻子,种麦子。”
10.28日记:“农场成立了理论学习领导小组。新知青已报名成立学习小组。这是一件大事。我想,我们农场除了抓好生产以外,在学习上,要认真搞。新知青的基础知识太少,很多没学中国史、世界史的,学马列原著殊为困难。但现在有学习的热情。我现在很愿意帮助他们真正学一点东西。”
11.14日记:“天天晚上忙于学习(马列小组、新知青的两个小组),白天生产倒不紧。新知青的两个小组学《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知青过去学的东西简直是一笔糊涂账,似是而非,极不明确,极不系统。”
对我们一些老知青,学马列理论是继续在“913”林彪事件后觉醒反叛的思想探索。我们也尽力读各种禁书。对小知青,更直接的内容是补习文化。例如,在没有其他书籍可用的条件下,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作近代史教材(其基础部分是特定史观的教材,有说是范文澜作),目的是让小知青学点历史、地理、文化知识。
就农场全局来说,这种学习是“树正气”努力的一部分。小知青对下放不满(我们对此充分理解),导致对农场也无好感,相当普遍地对劳动、制度管理有抵触情绪。他们后来渐渐体会到老知青的善意,也看到农场其实一直尽量照顾到他们的利益。在农场形成学习风气后,小知青在学习中增长了知识,多懂了道理,一些上进小孩变得很信服我们这帮老知青。
树正气的一个重要领域是关系知青命运的招工、招生事务。于含英主导,概括出、推行了几条原则:身体不好的先走,一家有兄弟姐妹都在插队的先走一个(这一条也适用于大家都知道的有恋爱关系的两个人),年龄大的先走。大家都认为这些原则合理公平,它们成为农场正道的重要成分。李元建走后,于含英是农场唯一的高三同学。高二同学中,陈劲是一号老头(一月生日),我是二号老头(三月生日)。其他一些更年轻的知青先后走了,这三老到四人帮倒台后1977年1月才走。倒不是有意如此安排,但客观上这有助于维持这些原则的公信力。
正气的树立还靠“思想工作”。11.30日记中有一则简短记录:
【Keynesism是自己生造的词,Keynes+ism,当作Keynesianism,凯恩斯主义。】
和小毛(以及其他知青)谈话,是dfq日常工作(“思想工作”)的一部分。毛卫国是我们四十来人的小组织“井冈山”中仅有的几个“初中小孩”之一,我喜欢和孩子玩,偶尔一起干点坏事,例如井冈山人的外号,番茄、黄瓜、洋葱头,多半是我们几个人创意推出。小毛在小孩中最老成持重,自己连个外号都没有,一直就叫小毛。他的“玩世不恭”的态度,不外是揶揄革命高调。他能谈“混”的哲学,但绝无“混”的实践,在农场是开丰收-35拖拉机的骨干。记得那年扩种水稻一百亩,是公社压下来的任务,据说许世友指示,“要让苏修坦克陷在稻田里爬不出来”。小毛把国营农场废弃的一台水稻插秧机弄来修复了。插秧季节,骄阳似火,我们把稻秧运到地头,装进机子,大家提心吊胆,不知道那玩意儿管不管用。小毛把机子开动向前,后面居然插出一排一排秧苗,大家欢呼。一会儿机子熄火。小毛捣鼓捣鼓,机子又吐吐叫起来,大家再欢呼。机子不断出病,小毛不断捣鼓,终于完成插秧任务。实在是不容易。我“发笑”,看起来在暗助小兄弟顶嘴、较真人生哲学,实质上是赞赏他们的思想交流。无数次的谈话,推动这些老知青更加融洽齐心。
到年底,我写了一篇高高兴兴的总结。12.22日记:
我与梁东黎(“红联”,高二,杨岗)、杜乐(“红联”,初三,界集大队)都是到农场后才交往,所谓“不了解、也不曾预料”云云,没有贬义,是由衷赞扬。下面还有一句话:“胡书记为我买了一套《红楼梦》,这使我心中感到温暖。”那时候《红楼梦》还不大容易买到,胡书记已在重岗当书记。奇特的礼物,深切的好意。
我其实不了解农场早在73.12.22就已成立,我们是次年2月才进场的。此前那段时间好像是SP在管事,或许这是他激烈反对大王人的一个历史原因。在庆祝农场一年成绩的时候,我还对他们保持警觉。
Ju是车文奎(把“车”念ju),TO是童光荣(八中初中,吕岗大队)。我一直把他们看作是农场“不正之风”的代表。
到了我们进场一周年的时候,我自己又写了一篇总结。1975.2.15日记:“最主要的是作好老知青的思想工作,这些人是农场的周正支柱。这方面绝不是一帆风顺的,一开始,矛盾就表明,像光和阴影不可分离一样,在热情、苦干、同舟共划的努力之外,知青思想中还具有狭隘复杂的那一种必然属性。我们也算渡过来了。上半年是我,下半年是于,处于被攻击、非难、甚至心怀叵测的猜疑算计的中心的倒霉位置。我是咬紧牙关受下来了,甚至不得不以退出战斗的清高姿态来使自己竦然一摆,喘几口气…农场的现实决定了我只能这样干。dfq则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掌握了主动权。他【她】以特有的方式无休无止地和人磨嘴皮(“思想工作”),团结、影响了不少关键人物,为农场各方面工作的发展奠定了一个相当好的基础。”
1975.3.20日记
于含英74.7.20就通过农场“新党员群众评议会”上报,后来以准党员身份主持农场全面工作,这么长时间才批下来,正式就任农场党支部书记。先前有传说,我会进新农场班子,证明不实。我一直到1977年1月离开农场,始终是非场委会成员,农业副组长。新场委会中最奇怪的安排是,SP当农业组长,又新添一个农业副组长职务,由委员赵民乐(“红联”,高二,杨岗)担任。陈劲(“井冈山”,高二,吕岗)接会计。对于领导农业生产突然变得如此热门,我有一个简单的解释。建场一年来,农场最可见可说的成绩在农业,现在基础已经打好,下一年笃定大增产(除非遭大灾),因此,就要有更名正言顺的人物,场委会委员们,来承担这个成绩、功劳。我把这种安排联系到公社肖书记。
SP一上任管农业就出丑。3.27日记引用Pg(“排骨”,赵民乐)讽刺SP指挥生产的话:“今天叫种田菁,明天能种绿豆。”在我们那里,3月种田菁嫌早,绿豆更要到麦口前后才能种。
3.27日记
SP管农业只持续了很短时间。4.28日记:“我和排骨立军令状今年拿二十万,他现在干劲大得嚇人,在认真考虑规划。”显然,这两个副组长已经撇开SP,自行挑头干事了。二十万产量的军令状后来没有实现(我们也没有受罚)。75年收十八万斤粮食,比74年的九万,翻了一番。那是良种、化肥、农药、机械化和知青们出力流汗辛勤耕耘的结果。
后来发生的是,SP又在农场公开挑起争端。5.18日记:
接着还有一场争端。7.14日记:
Tgr是童光荣。徐伟(“红联”,初三,界集大队)“三言两语”戳穿SP的“冠冕堂皇”。Shy是沈恒渝(“红联”,高二,吕岗),他是老好人,惯于对是非问题骑墙,这次在“推荐报考大学”的会议上也站出来对童光荣提出“有些内容”的批评了。SP、Tgr那股势力在农场已处边缘。这是一年多树正气的成果。
农场有过多次这种公开会议,会上的思想交锋,往往关系到农场全局。各种意见都可以发表,我们力求以理服人。举两个小小的例子。SP、Tgr等人发表这样的意见:一个人,把猪喂得跟狗一样瘦,但是“思想境界高”,可作农场知青的样板;另一个人,虽然为农场做了很多事,但处理新知青房子问题“简单粗暴”,“引起反感,到县里告状”,“要引以为戒”。我们则说这样的道理:如果想把农场办好,每个人的本分,是好好干活,把猪养得圆滚滚的,让庄稼长得绿油油的;农场的规范,是每个人都应该遵守规章制度,要分清是非对错。我们在晚上学习和各种会议上,反复讲这样的常识道理。对好多小知青,这还是一种启蒙教育。在他们中间,广为流行的是“小市民意识”(当时的用语)。我曾在学习中公开批评过,用老社员的话说,“像鸡一样,抓一把,捞一把”。渐渐地,我们说的道理占据农场主流。
不同意见还涉及当年历史条件下的一个重要而敏感的问题,出身和阶级路线。张志义、童光荣清楚在这方面可以压很多同学一头,在诸如招工、招生、表彰先进等各种会议上,会用两报一刊语言,大谈首先要以政治标准、思想表现来评价。童光荣一发言就赞扬张志义,总不忘提他铁路工人家庭出身。我深知当时实行的阶级路线之恶,敏感警觉这种“舆论导向”之害。幸好农场以讲道理为准则,在公共讨论中他们会谈马列或其他时兴理论,但我们总能点明其理亏之处;讲实务,他们更乏善可陈。幸好农场有正气,拒绝以他们的标准处理事务,否则,一些老知青又会被那种“政治正确”卡住。农场建立的原则,是让所有知青,附中的、外校的、各种家庭背景的,在招工、招生和其他事务中,都享受到公正、公平。在实践中也尽可能这样作了。
就我个人处境而言,这一天的日记有一段评论,颇自得:“我现在的地位颇主动,工作上的事能抓,谁也不许拆台,而这方面(人事、思想方面)的事,人们又不对我作苛求,有dfq作挡箭牌了。我是干实际事务的,同时我又有相当大的发言权。我宁愿作一个咄咄逼人的角色,在所有可能的场合揭露矛盾,作推动力。”
至此,农场“树正气、上正道”大局已定。
7.14日记还特地记录了公社农业技术员罗克佐。那是胡书记之外,我交往最深的农村干部。
【知青农场给公社食堂送米、面,是依照原来公社直属农场的惯例。为生存,我们必须要“进贡”。农场曾把小麦和豌豆(“菀豆”)混种。我们后来用科学方法把小麦和豌豆分离了,农场自己机房加工的小麦面胜过最白的“富强粉”。】
在食堂听了老罗几句话后,我跟他到宿舍长谈,请他多帮助。他后来把农场当作他的试验点、推广站。比如,指导我们施用稻田除草剂,一个星期后,把周围生产队干部群众引来参观,看黑死的草,绿色的苗。从环保角度看,现在对除草剂有更全面的认识。当年它是全新科技,我们农场人力不足,没有除草剂,不可能完成稻地薅草任务。知青农场在科学种田、养兔养鸡和其他多种经营方面,都发挥了作用。
农场在正道上,景色更显得动人。9.5日记:
“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出自谢朓《和徐都曹出新亭渚诗》,写建康(南京)南郊新亭渚春景的。在农场的秋天,在“满头大汗地打(挖)干渠”时,想到这两句诗,体验到那种美。
10.25日记中有一段记录,挺别致:
那是我们下乡第八个年头的第一天。被徐伟发火的“我们”,应该是当干部的于含英、陈劲和我。我认为那导致“最有生气的一次谈话”,因为大家共同关心“农场的人和事”,坦率地交流意见。我后来在一篇忆旧文章中写到:“文革前当学生时,文革中参加‘井冈山’组织,下乡插队,我一直在我极其珍视的朋友中间。在农场,又多了一些同甘共苦的朋友。多年来如果不是和这一帮朋友在一起,我非我。”
此文开头提到,从我个人角度看农场发展,涉及两个故事。一个是大家同舟共划(那是一个成功的故事)。另一个是我在农场的个人境遇(那是一个疙疙瘩瘩的故事)。一开始,对于讲自己的故事,“披露隐私”,我有点犯怵。自己和自己辩论:日记中为个人处境抱屈,是否有点“土鳖”?多次提到个人职务问题,即使不涉谋私图利,是否也有心胸狭隘之嫌?但是,从我的角度讲农场历程,我的故事是其中难以分割的一部分。例如农场最初的冲突,就是关于我的故事,而涉及农场全局。所以有必要把个人材料放进来。我还打算,在文末加一句话,比如说,“日记中一些内容,反映我内心软弱、不够豁达的一面”。——此语确实是我多年来自我解剖的看法,并非诳言。但是,一边写,一边反思,我改变了看法。
我那点不平、抱屈甚至愤慨的思想感情,其实,在中国古典文化中,自屈原以降,源远流长。类似我咏诵的阮籍、陆游那样的诗,俯拾皆是。我只是不幸沾染了一点文人情调。更近一步,最近读关于身份政治的几本书,感悟良多,找到为自己辩护的坚实依据。
身份认同的概念源自希腊哲人苏格拉底。他提出人的灵魂包含三部分:欲望(desire)、理性(reason),以及一个与它们独立的第三部分,希腊文作thymos,英文勉强译作精神(spirit),其涵义可以解读为现在所说的“身份认同”(identity)。它定义自我(“我是谁?”),区分内在之我与外界,确定内在之我的“尊严(dignity)”,要求他人、社会的“承认(recognition)”。身份认同有两个要素:内我之尊严,外界之承认。从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到启蒙运动到自由主义兴盛,身份认同这个概念逐渐深化、普及。各种身份的人们,如新教徒、妇女、黑人、其他族裔、各种边缘群体,等等,纷纷起来争取社会的承认和尊重,享受法律的同等权利。这是历史的巨大进步。
我在日记中看到我的灵魂的第三部分的活动。那无关欲望(我不是在追求美食或权力),无关理性(理性被认为是为实现欲望而算计谋划的工具),我要的是公平、尊重、平等待遇。我在意的从来不是一个农场职位,我关切的始终是“社会”即农场群体和组织的承认。按“身份认同”的概念,这种发自灵魂的“个人的”要求,本质是承认尊严。我现在的认识是:对此,并无贬低的理由,相反,这种“耿耿于怀”有其正当性。我毫无埋怨胡书记或任何人的意思。我理解当时社会政治现实。我这段历史反映了当时社会政治现实。
有了这样的认识,我得以放下包袱,坦率讲述与农场的历史相联的心路历程。真正使我震撼的是,四人帮倒台后,我首次参加招工,1977年1月,依旧被工厂以“政审不合格”为由拒收。我找县知青办史龙海主任,得他力保过关。当时想到的是鲁迅的话:“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是的,我没有料到社会不公不义竟至如此。这种事情,前半辈子,不曾摆脱。后半辈子,再未遇到。
身份认同概念导致身份政治,可以产生负面后果。人们按种族、性别、族裔、政治倾向、宗教等等各种因素组成身份群体,陷入部落式争斗,撕裂社会。农场初创时就出现过部落式争斗。一些智者提出,要克服部落式身份政治,在自由民主多元化社会中,需要以更高层次的“公民”身份,培育忠于宪法、服膺开放包容的价值规范,来促成重叠共识。我们那时候当然没有这种认识。但我们以同舟共划为目标,努力在农场树正气、走正道,以“思想工作”、“公共讨论”,克服部落式争斗。
回顾起来,我们知青农场的存在发展,在当时社会状况下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有点像个奇迹。起源于胡书记,他让知青主导农场,为农场设立比“安置单位”更高的目标。主力是老知青骨干,在下乡五年之后,在逆境中,坚持对正道的追求,也在相当大程度、一段时间内实现正气主导的自治。客观的业绩,是全力发展了生产,在农业、副业、机械化、科学种田等方面都有颇得外界称道的成果,以正派公平原则处理老知青招工招生,带动小知青增长了知识、多懂了道理。新老知青二三十年后聚会,还一起怀念农场硕大的白面馒头(男生都能吃饱,女生常吃不了),以及晶莹的白中带碧绿色的米饭。新知青来农场半年后第一次年终分配,每人净得100元现金。过年时,农场用大拖拉机送小知青回家,大家喜笑颜开,很多人、特别是女生带了用攒下的饭票换的馒头。
我们和千万知青一起,被上山下乡运动剥夺了学习、就业的机会。在那黑暗的年代,我们没有消沉。今天怀念农场,是因为我们一帮老知青作了抗争命运的努力,有那一段同舟共划的实践。
附录
农场老知青与胡书记(后排右三)在南京灵谷寺九层塔前。我在前排右二。
2018年我们回泗洪,十来个小知青赶来一起到农场旧地。这是在界集合影,大王三人在左起第五、六、八位,其余是“小知青”(不少人已经有孙辈了)。
任赜
初稿写成于2022/1/31—2/1
牛年除夕—虎年春节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