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顾所来径(2)——初中篇

却顾所来径

——却顾所来径,曲行纡馀。陟彼高冈,若与白云期。

忆旧集之二(初中篇)

在课业考试与政治考验中

(一)

1961年我从底层小学太平桥小学考进重点中学九中的初中,是一大提升。这一点,我在开学第一天就领会到了。

第一堂语文课,老师开口就说“我们做一个小测验”。那就是所谓“摸底测验”吧。我一看题目就傻了眼。很多题目涉及汉语拼音,要根据汉语拼音写汉字,或者为汉字标注拼音字母和音调。我在小学没有学过汉语拼音。

幸好当时很多作业本的封底页上印有汉语拼音字母表与“玻坡摸佛ㄅㄆㄇㄈ”那一套注音符号的对照表。我刚上小学时就学过玻坡摸佛,碰到生字一直用它确定读音。幸好那时也开始学英语,认26个英语字母和国际音标。于是我一边记英语字母和音标,一边把它们通过注音符号映射到汉语拼音系统。幸好二者发音多有相似性(特别是辅音),等学完26个字母,我也无师自通,掌握了汉语拼音的基本要领。过两个星期,下一次测验,就过关了。

其实,身为“南京大萝卜”,使用汉语拼音有很多麻烦。我一般分不清n和l,en和eng,in和ing,常常不知道该用z/c/s还是卷舌的zh/ch/sh,还会碰到其他发音混淆。比如,要用汉语拼音正确拼写“曾经”(céng jīng)、“沉浸”(chén jìn)、“沉静”(chén jìng)和“澄净”(chéng jìng),对我是难题。现在,用汉语拼音输入法写文章(我眼下正在做此事),输入一些字时,我经常要用“试错法”倒腾好几次。

班上同学中很多来自九中附近的好小学,长江路小学,大行宫小学,逸仙桥小学,等等。在和他们的交往中,我很快了解到,他们小学教的东西比我的小学所教的多得多。这并非意外,但构成压力。那时候大概是智力、个性发展的开窍阶段,我很不愿意落后,一心想尽快补上。

全国形势改变了。1961年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力图挽救大跃进失败的严重局面。学校的气氛也跟着变了。学校认真抓教学质量,加强课堂教学、家庭作业、测验、考试等每一个环节。家庭则一如既往,尽最大努力为我们好好学习提供条件。妈妈安排,姐姐她们在小房间共用一个大桌,我在卧室有自己的小书桌;又把书桌上面暗淡的白织灯换成明亮的日光灯。

进入中学,我的一大长进是意识到学习方法的重要性,很快把自己调理成像是安装了有效程序的学习机。程序的要点,是按老师的要求做,看课本,做作业,预习,依次运行。虽然对各门功课都有兴趣,但我大体上把课业学习交付给学习机程序。真正的自我,心思所在,是看“课外书”,从中外小说开拓到各类文史及科普作品。

课业的学习在频繁的测验、小考、中考中前进。第一学期的期终考试,六门课程,语文、代数、英语、历史、地理、政治,我考了五门100,一门98(地理)。在注重考分的环境下,那是轰动全校的成就。第二学期开学典礼,安排我,一个初一学生,做大会发言。当我站在后台,看见下面黑压压的人群,觉得唇干舌燥,心跳激烈,胃部疼痛。总算按讲稿念完,面红耳赤地下台。当然,是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

(二)

初一时最爱好的课程还是语文,喜欢写作文。语文老师徐昭学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那时刚从师专毕业,高个子,年轻帅气,教学认真,待同学热忱。初一下快结束时,读了郭沫若一本文集中一篇纪念闻一多的文章,书名、篇名都记不得了。我读后生感触,导致思想发生变化。郭沫若赞扬了闻一多在研究《诗经》、《楚辞》等古典文献方面的重大成就,大发感叹:闻一多那种创造性的才能,如果用在科学、工程方面,会对人类做出何等重大的贡献!我读了这篇文章,联想到,我自己是否应该把精力更多地放在数理化上,以求为社会做出具体的贡献呢?那个年龄的孩子,恐怕很多人都接触到人生目标的问题。当时我们要写周记,给班主任看。我把这些感想写进周记。

徐老师看了那篇周记,约我到校园里坐在石凳上,谈了很长时间。徐老师说,他高中时候是想学物理的,因为家庭问题,没有能上大学物理系,上了师专中文系。他仍然热爱物理,现在也爱好中文。他鼓励我继续喜爱文学,又赞同我把重点转向数理化。这是第一次有“大人”、师长这样对我推心置腹地谈心、鼓励。我非常感动。

徐老师自己的生活很快就发生了重大转折。有文件下来,徐老师的师专学历不适合再在九中任教,要把他下放到江宁县禄口镇去教小学。当时那是遥远的乡下。学校召开了欢送大会。另一位和徐老师同时从师专分来九中的老师选择了退职,回浙江老家去。校长在欢送会上对两位老师的工作都给予赞扬,对他们去小学任教和回家乡两种选择都给予肯定。我们班的同学则连续欢送徐老师好几次。在教室开欢送会,到玄武湖划船,到中山陵游园。下一学年中,碰到周末,徐老师从江宁回南京,班上还会有七八个、十来个同学,相约去徐老师家看他。他家在四牌楼街,南工大门斜对面的居民楼。从二楼他家窗口看出去,隔街就是南工的教室楼。那边常常传来音乐,窗口闪过人影,是大学生开周末舞会。我们这边欢聚,聊天之外,嬉闹唱歌,热闹不亚于那边舞会。徐老师时常得提醒我们不要太吵,干扰邻居。

初二开学,我们的班主任又是一位新老师,王才富老师。那一年九中从师院分来两位数学老师,王老师和毛老师。妈妈说,他们那一届高考时,上级有精神,要招一些最好的学生进师范,充实教师队伍。因此师范学院“截留”了一些高分考生。王、毛老师都是这种情况。王老师当我们班主任,教几何。

我很幸运,就在我想要多学点数理化的时候,初二的课程,数学是欧几里德几何,物理是牛顿力学初步。这就打开了大门,让我同时进入人类创建的最伟大的逻辑体系中的两个古典大厦。很多大科学家、数学家都提到他们最初接触到欧几里德几何时感受到的心灵震撼。那确实是迷人的。王老师是锐意进取的数学老师,不仅在课堂上清楚而生动地讲述了必修内容,而且布置难易程度不同的课外题,对有兴趣的同学另作辅导。初二一整年,我跟着王老师,以做几何题为最高乐趣。

王老师也是一个热心的班主任,和同学交往很多。我们一些同学周末也会到他家聚会。记得那是传统的一进一进的老房子。王老师接待我们的房间里,挂着一幅中堂,样子挺古老,行书体五个大字,“诗成天改宵”——当时认为是这五个字。刚刚去网上查,得陆游《航海》诗中两句“歌罢海动色,诗成天改容”,小时候认错了。虽然还远在文革“破四旧”之前,那年头已经很少看到有人家挂古董条幅。当时联想,王老师可能有国粹家传。开班会时,他会熟练引用一些励志的诗词格言,比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若有恒,何必三更眠五更起;最无益,莫过一日曝十日寒”,等等。边说边写,写满一黑板,擦掉再写。

对物理的兴趣要到初三才达到高潮。我们家订有《人民日报》,妈妈特地为我们订的,希望促进我们思想进步,也开阔眼界。记得初三时看到上面刊登的胡宁的一篇关于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文章。这是我通过《人民日报》打开眼界的一个实例。为写此文,去网上查了,那是1964年1月21日,题为“狭义相对论里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概念”的文章。胡宁是北京大学教授,理论物理学家。那篇文章为我开辟了新天地,或者说,让我一下子被吸进相对论的“黑洞”。我遍寻图书馆、新书店、旧书店,搜集关于相对论的当时可能见到的科普性书籍。到高中时我有十来本深浅程度不同的相对论书籍,插队时还曾带下乡。那是自己一个人的探索,罗伦兹变换,空间-时间四维连续体,……,我一点一点理解那些概念、公式。有所得,会掩卷叹息,觉得是在感悟宇宙的奥秘,领会人类理性思维的美丽。也就从那时起,建立了对爱因斯坦的持之一贯的尊崇。

当时各门课程都抓得很紧。几乎每堂课一开始,老师都会说:“拿出一张纸,做小测验。”测验的内容多半就是前一堂课的重点,如果认真复习、预习,不难对付。问题是,每门功课,天天如此,外加五天一小考、十天一中考,还有期中考试。初二结束前,我写周记总结,说“我们每天在测验和考试中度过。”王老师在班会上引用此话,以为是大实话。到初三,成了毕业班,课业负担更重。

在这个过程中,我扩展了身上的“掌握知识”学习机,增进其“答考题拿高分”的功能。学生不得不适应学校体制环境。回想起来,一方面,那个“学习+考试”多功能机器的效能挺高,一些学习考试技巧我后来一直沿用,另一方面,我内心抗拒降格成为机器人。我喜欢解数学、物理题(那是挑战与享受),也充分了解以题海战术对付考试的有效性。但是我讨厌僵死、机械的应试教育,反感束缚人、桎梏人的灌输、背诵式教学。我相信好奇、兴趣、主动探求是学习知识的基础要素,更是提升心智的本源动力。

(三)

我每隔几天就到学校图书馆一次。图书馆老师(我还是叫她阿姨),仍然给我特殊待遇,我可以捧一摞书回家。图书馆的书并不都开放,能看的书,是在党划定的范围内,从初一到高中,一步一步缩小。最初多看小说文史类的书,从鲁迅、高尔基起步。那时候,俄罗斯文学(托尔斯泰、普希金)和苏联小说(《静静的顿河》、《青年近卫军》)受高度赞扬,也有一些欧美巨著(狄更斯、雨果、莫泊桑、马克·吐温、惠特曼)被肯定是“有进步意义”,还在流行的中国“老作家”的作品有老舍、巴金的小说、曹禺的剧本等等。我被潮流引导读这些书。又受兴趣驱使,读福尔摩斯和苏联反特惊险小说,记得很喜欢一本苏联反特小说《短剑》。自己的文学鉴赏水平还在初级阶段:欣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觉得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平淡,被狄更斯《雾都孤儿》感动,但奧斯汀《傲慢與偏見》那种世俗风情的故事则一直读不下去。

在泛读中,也开始作“延伸阅读”,就是追踪一个作者的作品,一篇一篇读下去。读鲁迅,从《呐喊》到《彷徨》到《朝花夕拾》,但是看不懂他的杂文。要到后来了解更多社会背景,才能理解鲁迅的犀利深刻。读郭沫若诗集《女神》,喜欢那磅礴气势。妈妈尊崇鲁迅,很高兴我读鲁迅。她了解一些文坛掌故,告诉我,鲁、郭曾有激烈笔战,鲁骂郭“才子加流氓”,郭曾批鲁“封建余孽”。这更加强了我读鲁、郭的兴趣。读了郭沫若的不少历史剧,从《屈原》到《蔡文姬》,再后来把他的其他著作,包括在历史、甲骨文研究领域的著名文论,也囫囵吞枣,翻阅一过。上文提到我思想发展受郭沫若一篇文章的影响。我读那篇需要更多文史知识才能理解的文章,就是因为延伸阅读郭沫若著作所致。读茅盾,是先看了《林家铺子》电影,再看小说集《春蚕》,再读《子夜》,和更早的《蚀》。

周末按老习惯去家对面的南京图书馆,那里书比九中图书馆多。阅览室门口有展示新书的橱窗,我看到好书,就抢先去借阅。

初二开始逛旧书店,那时旧书店有很多图书馆里见不到的书,例如民国时代出版物。买过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繁体字竖排本,长期放在枕边。热心数理以后,买过一些老教材,例如《范氏大代数》,抗战时中央大学附中在重庆就用的美国教科书,程度远超我当时课本。买过一本严济慈早年写的《几何证题法》。一次在夫子庙旧书店看到一套两本的《初等代数专门教程》,苏联教科书,供师范学院学生准备将来教学而精研初等数学用的。二手好书卖原价,我从口袋掏出多日积攒起来的一大把硬币,小店老板数了半天,收齐1.20元。这些书我一直用到高中。我相信,我自己研读这些书而领会的数学,非题海作业可达。

代数s

原主1957年买此书。R.T.是按威妥玛拼音法我的名字Ren-Tse的缩写。

也在家里翻找,意外发现了《圣经》,中英文本都有。我外公是基督教牧师,妈妈兄弟姐妹六人一直在美国教会办的学校读书,从小学起就有美国老师(基督教徒)教课。妈妈见我读《圣经》,告诉我,《旧约》就是犹太人的历史,《新约》是基督的历史,你就当历史看好了。妈妈好像是为我读《圣经》提供正当理由,撇清与“宗教迷信”的关系。我也真把它当文史著作读,印象深刻的是,犹太先民历史展现的原初质朴人性,大为惊讶的是,爱情诗集《雅歌》坦率表露的热烈情感。《雅歌》语言直白,超过我读过的浪漫诗人的抒情诗歌。

在家中还找到妈妈的学士论文印本。抗战时福州沦陷,福建协和大学搬到闽北山区邵武,妈妈在那里读了英文系。论文题目是《Dragon in Chinese Literature(龙在中国文学中)》,英文中插入不少中文引文。记得第一页上就有引文:“初九,潜龙勿用”,用毛笔手写,插入英文打字文稿中。妈妈告诉我那是《易经》的第一卦。那里面的英文我看不懂,中文古诗词我也多半陌生。但我喜欢那个论题。我把那本论文收在我的珍贵藏书中,心想总有一天我能看懂。文革中,红卫兵到我们家抄家。尽管妈妈一再告诉他们,“那是我儿子的书架”,他们照旧抄遍我的书。《圣经》、那本论文和一些其他书籍从此遗失。

(四)

我思想的发展还有一条线索,和全国政治形势连在一起。回想起来,有三件标志性的大事:

——1961年10月,苏共22大,中共、苏共公开分裂,中共反对“修正主义”的斗争正式展开。

——1962年1月,中共七千人大会,毛泽东重提阶级斗争。9月,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公报依此吹响阶级斗争号角:“阶级斗争是不可避免的。这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早就阐明了的一条历史规律,我们千万不要忘记。这种阶级斗争是错综复杂的、曲折的、时起时伏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

——1963年3月1日,毛泽东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

反修斗争既是意识形态斗争,又涉及民族主义。我的思想在这两方面都“被激动”。中央台播放中共中央重要文件,比如《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对苏共中央公开信的九篇评论(“九评”),都是凌晨开始。我按时在半夜爬起来,听国际歌播放之后,播音员夏青、葛兰以激越的语调朗读那些“雄文”。我以为从中学到真理,学到昂扬斗志,还学到文采。卷入这种狂热的,并非只有我一人。我们这一代人,比我们年长的人,程度不一地,多“被革命化”。保持清醒者只有少数人,而且这少数人还被严厉镇压。这直接联系到后来的文革大灾难。

我也热情投入“学雷锋”运动。“为人民服务”,舍己为人,助人为乐,艰苦朴素,克己奉公,种种美德准则,全都尽力遵循。当时的社会风尚确实有理想主义的一面。记得前几年回南京,我都过了60岁了,上公交车,还是习惯性见人就让座。让座过后一看,那人显然比我年轻(当然他可能看我显然比他年轻)。但我在一个方面一直有保留。那就是雷锋所说,做党的“螺丝钉”,或者刘少奇所说,做党的“驯服工具”。不过我把这种异见深埋在心底。记得有一次妈妈曾发过议论:“‘驯服’两字是用在动物身上的,怎么能用来说人呢?”妈妈对我们说话从来很“正统”,这是少有的例外。显然,在她心底,人格至高至尊不可弃。多年之后,我们在泗洪插队,回南京时,很喜欢到王咸家去,和他爸爸,南京大学历史系王栻教授王伯伯聊天。王伯伯是一二九时代清华的学生,后来西南联大的研究生。文革中被闲居,和我们交谈,既关心当下政治,又饱含史家睿智。我们在乡下干活读书,回南京东奔西跑听得满耳小道消息,向老人汇报,发率直议论。有一天谈到兴头,王伯伯手持烟斗,笑指我和于含英说,“你们心底,都有叛逆性。”那是第一次一位尊敬的长辈以赞扬的口吻点出我们的“叛逆性”。回想起来,这点“叛逆性”也是从小就有的。

“阶级斗争”对中学生的影响,是逐步发展的。初中时理解的阶级斗争,多半来自“杀人放火偷稻种”的故事。那种阶级斗争指向外部敌人。到了高中时代,重点转向意识形态,转入思想领域,阶级斗争似乎就在每个人的身边、心里进行。到文革时期,则不仅涉及“老”的阶级敌人,还升格为斗“走资派”、“路线斗争”,中学生冲上斗争第一线。强调阶级斗争也导致“家庭出身”、“阶级路线”愈益成为生活中的突出事项。

回想起来,我们初一、初二时,家庭出身因素还处于“潜伏”状态。班上各种家庭出身的同学一般融洽相处。我装矿石收音机是跟张旺胜学的,他是部队干部子弟。他到我们家来,我们一起爬房顶,树杆子,拉天线,调线圈,一直到耳机响了,握手相庆。他再进一步装半导体收音机。我动手能力差,就此止步。汪渤海转到我们班,和我同桌。他父亲是红四方面军的老红军。汪渤海上课不喜欢听讲,喜欢埋头干自己的事情。其中之一,是写讣告。“某某某同志,上将,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我军杰出指挥员……”,今天写一个上将,明天写一个中将,虚拟的名字,编造的生平。他对讣告的格式、措辞,有充分的知识;我根据我看《星火燎原》、《红旗飘飘》之所得,对将军们的生平经历,也能提供修改意见。比如,一个出自红二方面军的将领,出生地放在湘鄂西洪湖一带为好。他乐于采纳。我们渐渐无话不谈。他是第一个告诉我“许世友在延安打过老毛耳光子”的人。那时候,“老毛”这个称呼,平民子弟是不会说的,干部子弟,如果父辈不是红四方面军的,恐怕也不会说。

初二开学不久,新班主任王老师带新班委开会,我是学习班委。他向班干部们一般性了解班上同学的情况。记得谈话中间,他好像我不在场一样,发了几句评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们班有几个‘小大人’,都不多说话,眼睛里有很多这个年龄的孩子没有的东西。”我是其中一个。这是间接接触到家庭问题了,隐含的意思是,这些同学有家庭包袱,心理负担。我并没有感到他有批评我的意思,但还是赶紧说了几句“多和同学谈话,加强群众关系”之类的套话。王老师也参加了班上同学在徐老师家的聚会。两位老师之间可能有交流。不久王老师和我谈话,讲了几句惯常话以后,就谈起他的一位同学:因为家庭问题,没能上大学,安排在街道煤基厂。南京人把蜂窝煤球叫煤基。“他每天为了社会,为了自己生活,坐在小板凳上打煤基。但他晚上还看书、学习……”王老师说的“坐在小板凳上打煤基”的景象使我脊椎发凉,但我体会,他的本意是鼓励我在逆境中坚持不懈。

初二时班上开始有人加入共青团,都是满15岁、没有家庭问题的好学生。几个新团员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满15岁之前,团员同学和班主任老师都让我写入团申请书。当时大家都要求进步争取入团,我也不例外。但我碰到大难题,因为要求我详细写“对家庭的认识”。和妈妈商量,妈妈说,她提供爸爸履历,让我抄录,我自己再加上对反动军官的认识。

这样我就第一次知道爸爸的生平。父亲高毅1930年代曾在南京、上海参加左翼话剧戏剧活动,和赵丹、吕复等人熟识共事,且是亲密朋友。抗日战争爆发,他参军,长期是黄维将军部下的文职军人,在昆明,在武汉,有军衔,最后是少将。“镇反”运动中,他被判劳改七年。

抄写资料时看到(小时候妈妈聊天时也零星对我们说过),爸爸与赵丹等十人是“结拜弟兄”。这让我想起一件往事。爸爸去世后,孃孃去处理后事,取回遗物等等。那地点在安徽,58年大跃进中劳改农场建的钢铁厂。孃孃回来后,我旁听到她说,她看到还有大字报批判高毅言行,有高毅说过“我当年认识蓝萍”的内容。劳教干部也对孃孃提及此事。抄资料时,我已经在书中读到过三十年代左翼文化界赵丹、蓝萍等人的一些事情。但我完全不晓得此事的严重意义,文革后才理解,说“我当年认识蓝萍”,足够死罪。

妈妈提供的文本有十几页,恐怕是历次运动积累而来。我摘要抄录了爸爸的履历,也有好几页纸。另外加了更长的批判和“认识”。写的时候我是既认真,又惶惑:爸爸的履历,组织都知道,我只是把妈妈提供的记录再抄一篇;对一个我两岁起就没见过、没有任何直接印象的人,我能如何“认识”,如何“肃清影响”?把申请书写好交上去,我如释重担,大松了一口气。我并没有抱希望。我姐姐已在高中,尚未入团。我只是走过当时该走、“被”走的一步。

回想初一、初二时期,虽然阶级斗争在最高层的推动下一波一波展开,我们初中学生还未被波及。两位班主任徐老师、王老师,都是关心同学,注意观察同学,善意提供帮助。他们没有在班上推行阶级斗争,或者以家庭出身为难学生。这真让我怀念感谢。

(五)

升到初三,形势变了。9月初开学,10月1号就是国庆。那时国庆游行的检阅台在新街口。九中少先队领到的任务是坐在新街口广场一圈,到游行结束时,起立欢呼雀跃,放气球,放鸽子。前两年参加过国庆活动。还记得市长彭冲带领少先队员呼号:“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他把“奋斗”发成“hundou”。我妈妈是福州人,我立即听出那熟悉的福建腔,f音发成h音。回家一问,彭冲果然是福建人。对参加1963年的国庆活动,我以为会依旧循惯例。

那天开班会,新班主任、化学老师盛老师,一位中年女教师,先说明了国庆活动的任务,然后说,“现在宣读参加国庆活动的同学名单”。她读了长长的名单,但是,没有读到我的名字。我的学号是13,等读过了我的学号而没有报我的名字,我开始犯疑;等到读完名单,仍然没有我,我就认为老师一定读漏了。我举手想发问,老师眼睛躲着我。我想,我是班长,国庆全班活动怎么可能没有我?我本来按标准肢势举手,胳膊肘放在桌面上,小臂竖直。这时我就把全臂伸直,举过头顶,希望引起老师注意。老师仍旧不理我。我突然明白了:确实没有我!我的手垂下来,我的头低下来。四周同学转头看我。我听到议论声蜂起。但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会后刚好是我所在的小组值日打扫卫生:把椅子放到课桌上,洒水、扫地、擦黑板、抹窗框,等等。全班48人,分6天值日,每组8人。我们这组同学中,还有另外两人也是不上名单的人。这一看就清楚了:都是家庭出身有问题的。打扫完卫生,我们三人在教室前,靠着黑板,交谈几句。在场同学谁都一目了然:我们垂头丧气,如同霜打过的秧苗。

我当时并不清楚,把出身不好的同学排除在国庆活动之外,究竟是按上级指示办事,还是本班独创。但我想不通,即便不让我们去,老师也可以用温和一点的方式处理,何至于要如此公开处置几个并无过错的年幼学生。而我在其中是更难堪的,因为我刚刚当选为班长,还准备要为国庆活动出力。

当天吃晚饭时,家里在九中的三个孩子,姐姐高二,我初三,妹妹初一,都灰溜溜的。妈妈问情况,原来国庆活动我们都没份。妈妈很生气:“岂有此理!难道我的孩子会在游行队伍里搞破坏吗?”大家在沉闷中吃饭。食而不知味。

显然九中各班有统一部署。不过我老是倒霉,总会落到最坏的处境,这次又是如此。她们两人都只是班干部个别通知一声,别的同学并不知晓,自己难过一阵,就过去了。但我还遇上后续事件。过了国庆不久,两个团员同学到我家来,和我谈话,他们一直是我最接近的朋友(以后也是朋友)。他们显然事先商量过,话说得委婉,意思很明确。大体上是两点:其一,不让我参加国庆活动是对我的政治考验,班主任和团支部共同决定的;其二,我的表现辜负了团支部的期望:打扫卫生以后我们几个同学一起表示对团支部不满,是不对的,要提高认识。

我很惊讶:没有想到他们团支部参与了此事决策。我很困惑:如果是有意设置的“政治考验”,究竟要我如何表现才能被认可、通过?记得我心底委屈、态度低沉地回答他们,大意是:其一,不让我参加国庆活动我想不通;其二,我和同学那场谈话是自然形成的事件,不是与团支部对立,我们半点没有谈到团支部。

我的回答显然出乎他们预料:我没有接受他们从代表组织的高一等地位提出的意见,我的想法与他们要我“提高认识”的要求完全不相容。谈话是在我家里进行,家人就在隔壁房间。局面很尴尬:我们既不能提高嗓门争辩,也没法再谈下去。多年的朋友关系是双方都爱惜的。我沉默地送他们出门。按以前的交往方式,我们还可以在院子里再站着谈,但我冷冷地把他们送到成贤街口。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觉得“政治考验”比“惩罚性处置”更坏——不仅要接受打击,还要表示心悦诚服,自己该打该罚。半夜爬起来,在本子上记下两句话:我怎么能通过政治考验呢?无解。和他们的友谊就此结束吗?非吾愿也。

此事从此再无人提起。我的入团申请,从此也再无人提起。

这次意外的打击,来自班主任老师和同学好朋友,让我心里沉甸甸的。经过好几个星期的思考,我渐渐平静,写了一篇小结,要点是;

(1)要通过政治考验,就像解一元5次以上的高次方程,没有一般求根公式。

(2)有些5次以上的高次方程是可以求解的,因此通过政治考验是可能的。

(3)我要想通过政治考验,希望在于:政治考验是可解的高次方程,比如说,可以因式分解的6次方程,如

(x-1)(x-2)(x-3)(x-4)(x-5)(x-6)=0

这些想法以后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个支柱。一年一年,我对前途的希望,始终寄托在那种按逻辑是可能发生的事件:所遇到的政治难关,即“高次方程”,碰巧是“可解的高次方程”,特别地,是那种容易的“可以因式分解的6次方程”。记得我在最悲观的时候,还是期盼碰到那个方程!

(六)

初中那几年是物资极端匮乏的年代,缺吃少穿。与“吃”有关,记得有两个色彩完全相反的事例——胡萝卜和烧饼油条。胡萝卜:有一天晚上,我在做作业,妈妈从外面骑车回来,说,手都冻僵了。她到新街口旁边黑巷子里,“跟做贼一样”,从乡下来的农民手里买了一小袋胡萝卜,十来斤吧。后来好几天,胡萝卜用清水煮了,每人分一小碗,妈妈还老说,“胡萝卜有营养。”烧饼油条:逢到考试的日子,父母会提早到街头买烧饼油条。油条好像是1961年才重新出现,以前好久没的买的。我们一人一根油条,两个圆烧饼,寓意考试得100分。现在想来,真不知道那时他们如何能抠出钱和——特别是——粮票来的。

我中午在学校吃饭,但不吃食堂饭菜。记得那时中学生每月粮食定量32斤,是居民中最高等级,那是为了照顾青少年长身体。教师好像只有28斤,没有工作的居民只有25斤。我妈妈一直说,我是因为长身体时没吃饱,个子长矮了。要是长够了,应该和她的兄弟差不多,我四个舅舅,每个都不低于1米75,我只将就着长到1米7。那时候,如果我们家里几个中学生都把自己的粮票、油票交给食堂,午餐包伙,家里就难于安排全家全月每日三餐。九中有少量住宿生(包括侨生),他们油粮计划都在学校,所以吃食堂。我们走读生多选择更机动的安排,给食堂交一点加工费,吃蒸饭。在家里准备好一大一小两个铝饭盒,小的装菜,大的装米,都是妈妈准备。早晨到学校食堂,按妈妈交待的量往大饭盒放水,然后把小饭盒放在大饭盒内,再放到食堂大蒸笼中。一层蒸笼放满了,食堂工人就再加一层,摞起来。中午开饭时,工人把蒸笼一层一层抬出来放在大桌子上。我挤在一大群饥吼吼的同学中,要眼尖手快找出自己的饭盒,还要避免烫了手。蒸饭很香,小盒里的菜很适合80岁没牙老太太嚼。那时候觉得,也很香。

午饭后一般先回教室午睡。不过是趴在桌上迷上半小时。然后去操场锻炼。单杠引体向上,双杠双臂曲撑,草地上俯卧撑,等等。每天有定额,定期长定额。到初中毕业时,双臂肌肉,胸肌腹肌,都有点当今“健美男士”的样子了。可惜没有留下照片。记得体育老师仇老师也是新从体院分来的,原来是十项全能运动员。他带我们做体能训练、田径、体操,中规中矩。我对各项运动都很热心。上课时,仇老师常常先做示范动作,然后叫我出列,在同学中首先试做。我也乐于当众表现。

仍然踢足球。但那是庄则栋、李富荣登峰造极的时代,乒乓球是第一运动。所有的孩子都打乒乓球。课前课后,抓紧时间抢台子打。现在印象最深的一场乒乓球赛,不幸却是我的一场败仗。那天在大礼堂门口两张球台打球,男生一边,女生一边。“打擂台”式的打法,我大概已经打败了两三个同学,“霸台”一小会了。那边女生吕婉珠,假小子一般,到男生这边来,向我挑战。她是在九中旁边的中山东路体育场青少年体校练球的。为了照顾女生,把打“6颗豆”改成打“11颗豆”。哪想到那对我不利,我一开始领先的,但不抵她的刁钻发球和凌厉抽球,最终在全场哄笑中败下阵来。

还有不少其他课外活动。每年有一二九歌咏大会。那一年,我们班唱“太行山上”。练唱时,唱到“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后一句时,听不到女生的声音,而男生正在变声,音调高低不一,这时听来愈发分明。几次下来,大家终于憋不住了,男生女生一起傻乎乎哄堂大笑。我现在还有一些一寸的黑白小照片,纪录了同学们游玄武湖、中山陵、灵谷寺的快乐时光。在班上经常一起活动的同学,高谦民、许嘉惠、宋曼琍、黄静子、王小鸣、徐秋水等,我们成了接近的朋友。相互家访,课余谈天,少年友情弥足珍贵。

前面提到王老师说我“眼睛里有很多这个年龄的孩子没有的东西”,显得老成持重,这里补充另一个故事,作为平衡。大概是初一时,九中一位副校长,许校长,是参加过冀中平原抗日的老八路,一天到我们家。进门来,室内只有我一人坐在沙发上看书。许校长问:“你妈妈呢?”我抬头回答:“妈妈在厨房。”然后埋头看书。全神贯注,旁若无人。许校长只好转身,花了一点功夫到厨房找到妈妈。妈妈带他进屋,把我好一顿说,“太不懂事,没有礼貌!”妈妈把这个故事藏在她的记忆里,一旦需要证明我头脑简单、不会待人处事,就问:“还记得那次许校长到我们家来?”调出内存,瞬时即得。有时还在故事里再加一些生动细节,比如,“许校长把头歪过来、歪过去地看你”,“许校长咳嗽一声”。终于,几年前,回南京时,在她住的老人院里,我发动反击。我说:“科学家已经发现,那种行为是遗传决定的。那个基因和决定色盲、色弱的基因靠在一起。”我眼睛色弱。小时候,可能是第一次看色盲表,测出我色弱时,妈妈就告诉我,男孩的色盲色弱,是妈妈传下来的。抗战时期,妈妈在闽北山区读大学时,按政府要求,女生都参加过一年战地救护训练课程。她的医学知识多半由此而来。我惊讶的是,居然学到色盲色弱遗传学知识。但我的反击没有成功。妈妈一句“瞎说八道!”泰山压顶,把我盖住。

(七)

初三下,要准备报考高中了。那一年的规定是,每个考生可以报五所高中。先在五所重点中学(一中、九中、十中、宁海中学、南师附中)中选两个,再在普通中学中选三个。我因为“国庆事件”对九中失望,把南师附中列为自己第一目标。

浏览了中学名单,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我就决定:重点中学报南师附中、一中,普通中学报离家近的十一中(鼓楼)、十三中(鸡鸣寺)、加上城南的六中还是七中(记不得了)。我知道,这真正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如果附中不取,一中不会捡附中挑剩的,我就不可能上重点学校了。如果报附中、九中两校,则附中不取还有九中,总多一点指望。但我决心离开九中,甘愿为此承担一切代价。

我向妈妈说明我的报考志愿和我的理由。我说,我不想再和父母待在同一个学校了。她显然很担心,也试图劝我要“保险”一点。但她很快看出我心意已定,就不再多说,放我单飞。我真感激妈妈。

到附中参加考试,是姐姐陪送的。考数学和作文两门。中间休息时,她还买了一瓶汽水来。可能是买了以后匆匆赶来,打开汽水瓶时,响声很大,汽水喷出老高。她说,这是好兆头,一定考得好。作文考试监考老师是后来知道的英语老师吴耀卿老师。上课铃响,他在黑板上写下四个一尺见方的大字,“劳动之后”。我迄今不明白这个题目的意旨。我根据到江宁县农村劳动的经历,写了劳动后听老贫农忆苦思甜的故事。那个时代的典型题材,我想总不能说不符合“劳动之后”的题意。数学考题中,有一几何题,要证明平行四边形对角线的一个性质。我迅速做完其他题目之后,在这个题目上花了一些功夫,加了一个合适的辅助线,做出来了。后来听说,那个题目难倒了很多考生。

我继父在九中教导处工作,所以在公开发榜前,我就已经知道我被南师附中录取了。发榜那一天,我到学校去听正式消息,拿录取通知书。路过办公楼,迎面碰到王老师正走下那十几层高高的台阶。他看见我,快步流星走到我面前,笑着说:“取了,取了。”我当然做出第一次听到的样子,表示高兴。但王老师接着告诉我真正的新闻。他说,“你数学考了99.75分。有一题,题目给了两位有效数字,你的答案只给了一位有效数字,扣了0.25分。因为分数扣得奇怪,我们查的。”这一下轮到我真正高兴了。

后来才知道,我得以度过考高中的难关,确实是碰上了“可以因式分解的6次方程”。文革中,附中有一些大字报,批判校领导不执行党的阶级路线,“招降纳叛”,招了多少“黑后代”进校。那些大字报分别点了一些同学的名,和他们的“黑”长辈。其中有一份提到我这个“反革命后代”。据说,当时请示沙尧校长是否录取,沙尧校长说(大意),“有这样的成绩,要取。”

当年我就很纳闷:是谁,能写出这样的揭发大字报呢?现在当然更无从查证。但总有人决定把我取进附中。我感谢他们,沙尧校长或是其他老师。

那一个暑假我过得充实而愉快。因为学习相对论,我的阅读范围扩展到哲学(时空观,“自然辩证法”),以及微积分初步(运动方程:速度、距离、时间)。我硬着头皮看了恩格斯的《反杜林论》,饶有兴味地做求导数的习题。我保留至今的早期笔记本中,还有这些内容。

临近开学,我满心期盼,到附中后,有好老师,好同学,还有,碰到“可以因式分解的6次方程”。

附录

Xulaoshi s

初一快结束时,欢送徐老师的照片。前排右一是徐昭学老师,右二是少先队辅导员(高中同学)。其余是初一5班同学。我在后排右二。

九中毕业照S

初中毕业照。前起三排右二是我,二排右七是初二班主任王才富老师,右六是初三班主任盛老师。有意思的是,当时的排位,两位班主任坐中间,校长、教导主任三人在旁边(二排右三至右五)。

 

任赜

2014/9/30 初稿

2023/2/18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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