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汪晖新著

(一)

中国新左派领袖人物汪晖有一部新著作,我是9/11那天看到台湾《思想》杂志(中研院钱永祥研究员主编)43期的编辑“致读者”一文,才知道的。“致读者”文中说:

汪暉教授堪稱當代中國最受矚目的思想家之一,在華人讀者之間如此,對西方左派他更是中國新左的代表人物,備受重視。但是他的大量著作,雖然閱讀者眾,卻少見到認真、深入、可信的解析與批評。與他的影響力相比,這種缺乏批評的狀況並不正常。成因當然很多,包括了汪暉理論文字艱澀、糾結、冗長(其實讀他一些紀念師友的文章,你會發現他完全寫得出動情、幽雅,令人低迴的作品),但主因還是當前體制下言論與出版受到的層層拘束,已經封閉了公開討論的環境。這種情況,對中國思想界的傷害固然深重,但汪暉只能在同溫層裡聽到附和的回聲,也會感到遺憾吧。

汪暉在2020年出版了《世紀的誕生:中國革命與政治的邏輯》,是他計畫中「20世紀的中國」三卷中的第一本。這本書的主旨是說明,從近代西方的角度看,20世紀的社會主義革命在蘇東乃至於西方世界固然歸於失敗,但因此瀰漫在西方左派之間的悲觀幻滅是錯誤而且多餘的。只要轉換視角,就會看到中國革命已經成功開啟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另一條道路,締造了新的形勢與價值系統。因此20世紀非但不以社會主義失敗而告終,反而是「世紀的誕生」,這個世紀看到了一種由中國在漫長過程中摸索出來的革命政治。

汪暉的原創論點之一是用「人民戰爭」闡釋中國革命政治的主要面向。他強調人民戰爭締造了新的「政治主體」。中國革命的主體不再是資產階級革命的第三等級,不是馬克思主義「去政治化」的無產階級,而是一種由革命政黨在動態的政治關係(包括土改,黨與群眾互動,生產、行政與軍事的結合,文化革命)中塑造的「人民」。極簡言之,汪暉志在復甦中國革命史,將中共從「執政黨」的迷惘中喚醒,撐起「人民」的名義繼續革命。

如何評價這一套複雜的論述,對該書讀者將是艱鉅的挑戰。本期榮劍先生以長文提出了負面的評論。他的闡釋是否準確,他的嚴厲批評是不是公平、有效,讀者必須自行判斷。20世紀革命的經驗堪稱豐富而又沈重,有鑑於其代價之高昂,任何對革命的反思都有其價值。因此我們要肯定汪暉與榮劍各自的努力。話說回來,20世紀革命政治兩個最關鍵、也最難回答的問題,殆為如何計算革命的人命代價,以及如何鞏固這種政治的運作條件。畢竟,尋覓可行的制度與道德上的正當性依據,乃是政治思考最真實、也完全無可迴避的任務。

 

(二)

我看了以后,次日写了两篇短评,要点如下。

(A)

对《致读者》谈汪晖的观感

读了“思想43期致读者”,但还没有读到思想家汪晖《世纪的诞生》文,所以不能判断“汪暉的原創論點之一是用「人民戰爭」闡釋中國革命政治的主要面向”的“原创”说是否准确。记得林彪1965年发表的《人民战争胜利万岁》,就是阐述“人民战争”理论实践的内容及其世界意义的。

我也不能判断“汪暉志在復甦中國革命史,將中共從「執政黨」的迷惘中喚醒,撐起「人民」的名義繼續革命”是文中汪晖本人叙志,还是《致读者》作者描述。从文革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起,直到现在,联系到苏维埃革命,套用一句熟悉的话“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来说,我看到的是,那种革命创造的党国,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残暴。香港当下的现实,正在显示这种残暴。“继续革命”?扩大到全世界?

那个党曾经有过胡耀邦、赵紫阳那样的领袖,有过变革的机会,被那种残暴扼杀。我以为,后来出现的、现在推行的“中国模式”(党国模式),与自由、人权、民主、人民福祉等自由主义原则完全对立。所以对认同地表述“只要轉換視角,就會看到中國革命已經成功開啟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另一條道路,締造了新的形勢與價值系統。因此20世紀非但不以社會主義失敗而告終,反而是「世紀的誕生」,這個世紀看到了一種由中國在漫長過程中摸索出來的革命政治”,我委实不能理解。如何“轉換視角”?

批判美国体制及它在世界的作为,是一回事。承认中国现实地或潜在地提供了具有正当性的替代模式,是另外一回事。不区分此二者,我深感困惑。

(B)

关于总结中国革命

我写“观感”的本意是提供一个读者对杂志编辑文章的反馈。我表达的“不理解”、“困惑”,则源自阅读本群发言得出的印象,即此群中存在一个共识:否认“中国现实地提供了或可以潜在地提供具有正当性的替代模式”。现在看来这个认识不尽准确。编辑在“致读者”文中表达自己的观点倾向,读者回馈观感,应该是正常普遍现象。

类比一个历史上的实例。文革后不久,我们很多人认为,对毛的一系列政策,大家有否定的共识。后来崔之元出来赞扬“鞍钢宪法”(政治挂帅管理企业),一位老田出来赞扬公社集体化大生产,成千上万农民一起“吭吆吭吆”壮观地干活。我们才知道对这些问题并无共识。

如果《思想》杂志对中国革命的经验与意义继续讨论,我想提一点希望:看到直面现实的文章,而不是“前朝曲”加生硬的新术语结合而成的“理论”。前朝曲,是党国理论家等人早有概括的内容:“人民战争”曾经是主旋律,“继续革命”被推崇为新时代的最强音,马克思主义第三个里程碑、顶峰,而贯穿其中的“塑造”“人民”的理论实践,被当年大力支持文革的美国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斯威奇(Sweezy)看作是毛最伟大的创新——建设社会主义社会没有现成的基础,必需塑造“新人”(大意)。我是在插队八年中读到斯威奇的文章的,那时候,亿万农民正在被改造成集体化体制“人民公社”中的新人,千万知青被“扎根农村”,目标是改造成为像贫下中农一样忠于毛、紧跟党的革命接班人。这种塑造人民的工程现在仍然在进行,大中小学首当其冲。

我们知青这一代人,和农民、工人、其他人民和“非人民”(地富反坏右等阶级敌人)一起经历那个“革命”,大陆人、香港人,现在还处在党国推行的“革命”中。脱离他们的实践经历,套用西方国家一些常常不食人间烟火的书斋左翼的理论,不能产生对中国革命的切实中肯的概括。

 

(三)

其后几天,我看到对汪晖其人其文有这样一些评论:

深为赞同荣剑先生。比起山沟里的本拉登,汪晖的原教旨主义依附于一个强大的现实政权,摸透了当今皇上的心思。坏人坏水,鉴定完毕。

在今天,革命的原教旨主义,比任何一种原教旨主义,都只是极少数人的概念游戏。他要有本事,到山沟里当本拉登啊。

他可是每年进人民大会堂的政协委员哦

中国左派的问题首先是诚实,这个问题不能确定的话可能就是浪费时间了

比較年輕的【人】,可能根本不記得汪暉的長江讀書獎 (自導自演,自己頒獎給自己)事件,把自己抄襲搞成被自由派政治迫害的事件,等等。但我估計,【他们】基本上肯定汪暉批評新自由主義。至於大多數老自由派,不討厭汪暉是不可能的,因為汪暉在主編讀書期間,大力推進illiberal left agenda【非自由左派的议程】,再加上前述的兩大事件。汪的黨國主義轉向,寫西藏的投名狀,也都是很清楚的,等等。

汪暉很想當習大大的國師,但是習聽不懂汪,所以習更愛張維為之流。……這事我以前說過。說汪暉不必太貪心,黨給你全國政協委員已經很不錯了,不然你以為擦鞋洗腳的還能當常委?

汪暉最不同於其他中特國家主義者,以及其他所謂新左派的地方,就是他始終主張黨高於國、優先於國。終究來說,在這一點上,他才是真正的國師。今天,難道不正是黨壓倒國?汪暉是真正的先知呀!

徹底黨化的國家,與相當徹底黨化的社會,就是汪暉以 ”人民” 和 ”群眾路線” 的名義” 所指向的。這個黨化之國,當然仍是一個國。黨是絕對精神的化身,國家是其肉身載體。

汪暉在幹麼? 一句話,在替中共量身訂做一套政治神學。

汪暉當年能吸引不少年輕人,有個原因是,西左對 ”新自由主義” 的批評並不是全無合理要素,但在中國大陸的老自由派乃至挺川保守派論述中,這些合理要素或者不被承認,或者乾脆被打成了中共同路人或五毛思想。時至今日,這個問題依然存在。……總而言之,汪暉之妖言惑眾,與大陸自由派的先天短缺是有關的,而根本不是因為汪說出了什麼獨特真理。事實上,汪與中共的黨國資本主義是共謀關係,形左實右的很。

法共知識份子中,最後一位高調力挺 ”無產階級專政” 的人,是巴里巴,阿爾杜塞的高徒和合作者。1977年1月1日,倫敦NLB出版巴里巴的 ”論無產階級專政”,後記是阿爾杜塞寫的。巴里巴,如今被視為激進民主的法國代表之一,與另一位阿爾杜塞高徒洪西爺齊名。但是當年吧,跟他的老師阿爾杜塞一樣,是法國最後、最可悲的毛化斯大林主義份子。這些人,滿口就是兩種專政的對立,你不力挺無產階級專政 (實際上就是法共專政),你就是資產階級專政 (也就是西方憲政民主) 的同路人。這算是甚麼深刻的批判嗎? Well, 難聽的話就不便多說了。

我不了解他们的理论,只是很好奇他们用了什么惊人的本领,那么轻而易举地甩掉二十世纪那些左翼实践的负资产,以一种永远正确的姿态继续批判、继续引领知识潮流的?我按常理来想,难道不应该首先是自我的反省吗?

这一点也是我对戴锦华之类的很多论述非常反感的原因

轻车熟路,既安全,又能获得巨大名声,有众多追随者。

 

(四)

我对汪晖“艰涩、纠结、冗长”的“理论”文章,通常不能卒读,很厌恶。这次他又拿“人民战争”、“继续革命”、“改造人性、塑造新人”那些久被信奉者概括颂扬的毛理论核心要素的陈货,用一些新术语包装起来,把血腥残暴的党国历史描述为居于世界中心、定义“世纪”概念、开启新型政治革命的成功道路。记得鲁迅有“热昏的胡话”一语,此之谓也。

《思想》杂志发表的荣剑先生《为革命招魂?》一文,网上已有转发。五万字长文,对汪晖新著作了详尽的理论批判。网址是:

https://www.newyorknewsnet.com/2021/08/30/4583/

这不是单纯的学术之争。对这一层意思,举一实例说明。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唯有在那个地方,三十年来,每年举行公开的大规模集会,纪念同一个事件。那就是在香港维多利亚公园举行的烛光晚会。今年未能举行集会。历年组织集会的香港支联会领导人拒绝在限期内向香港国安处提交运作资料,被控“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已被捕,正受审。毫无疑问,党国革命推进到任何地方,那里就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支联会副主席鄒幸彤大律师,在狱中托她的律师带出口信:

“聽到煽動顛覆這四個字,轉念一想,反而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如塵埃落定,就來場光明正大的辯論吧。到底屠城責任該不該追究,一黨專政該不該結束,而不是糾纏於「外國代理人」這類指控。直接面對這些人民自發的訴求吧,然後看看道理在哪一邊。有六四的英靈在,豈敢退讓?辯論,正要開始。”

我从这个视角看汪晖新著。

202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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