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和任赜经常争论两个问题:奥巴马医保,美国的社会福利。籍这篇小文,整理一下思路。
奥巴马医保
2008年,奥巴马当选。记得当时任赜就评论说,千万要搞与国计民生有关的大事,千万不要象克林顿刚上台时那样,一出手就搞全民健康保险和同性恋合法化这些争议太大的事。
结果,奥巴马偏偏就是上台伊始,不顾强烈反对的汹汹民意,把全民健康保险变成他的主打。虽然搞成了,真让我觉得得不偿失。几个理由。一是时机不对,当时的经济状况,几乎是生死存亡,30年代那样的大萧条,不是不可能发生。一个清醒的政治家,怎么也应该把生产,就业,房贷债务等救民于水火的事情放在首位。在医院不会因为没有保险而拒绝救治病人的时候,相比起来,全民健康保险并非紧急,还可以等。
其二,他没有看清民意,而固执于自己的(以及很多民主党人的共同的)偏好。民主党人的习惯说法是,美国这样富裕的国家,甚至还比不上欧洲,不能为人人提供健康保险,是一种耻辱。看克林顿,看希拉里,看南希.波罗希,可知他们对此几十年一以贯之的执着。可是看迄今为止的民调,超过一半的美国民众不认同他们的观念。大量的美国人,并不单单是富人,不喜欢政府管那么多,他们还厌恶一心想依赖政府的人。我一个同事(唯一一个女儿要先念社区大学,两年后才转入正规大学,省点学费固然是目的之一,我看更主要的是他对上什么学校,完全不在乎)和我说,当年我十来岁,跟母亲从波多黎各搬到纽约,一无所有,没有任何人帮助我们,全靠我们自己。今天这些人,为什么不能靠他们自己?他投票总是投共和党。美国这样的移民国家,最大的财富,是一代又一代移民的坚强,自尊和自立,少了这一条,马上可以崩塌。我确实没有花时间去跟踪民主党的那些复杂计算,说全民健康保险其实更省钱。但我觉得可以确信的是,他们的出发点,是给予保障,省钱是第二位的。
第三,尽管奥巴马,波罗西抓住时机,得到了他们孜孜以求的全民健康保险,但由此造成的社会分裂,显然加剧,两年后,国会中期改选,他们付出的代价,是失去了对众院的控制,从此,奥巴马举步维艰,屡屡碰壁,两党关系的恶化臻于极端。对共和党坚决不合作的态度,我很反对。但作为一个总统,我看奥巴马应该自省。国家机器的运作,从来要依靠两党的协商和合作。民主党在自己有实力的时候,完全不顾及共和党的意见,我想是激怒了共和党,促成了他们空前的团结一致。这是一。另一方面,强化了共和党人关于奥巴马就是要搞社会主义,搞大政府,搞福利国家的印象。还有更极端的看法,认为奥巴马想搞阶级斗争。在网上看,2012选举以后,大量的人认为奥巴马是因为代表穷人,黑人,说西语的人,新移民等的利益,得到他们的选票,才再次当选的。这个说法,对美国很不好,却不能否认确实有此因素。
2000年,戈尔竞选总统,在民主党大会上发言的主题口号是:help is on the way(帮助就要到了)。他举了好几个有名有姓的例子,不能就医,不能上学,陷于贫困不能自拔的家庭,他向他们保证,help is on the way。当时愚钝,没有察觉到问题,现在回想,觉得看到了民主党人的片面性,作为总统候选人,这样的诉求偏掉了。他是竞选当全民的总统,不仅要代表穷人,也要代表中产机阶级和富人。即便美国人钱多,不应该忘掉每一分钱都有主的,政府从别人那里取钱来办事,必须取之有道,要帮助穷人,也要保障中产阶级的利益,保证公正地对待富人。能“取”到什么程度,“帮”到什么程度,取决于很多因素。不是因为美国是富裕国家,奥巴马医保就有了充分条件。
美国的社会福利
医保问题,是更大的社会福利问题的一部分。任赜有个同事,德裔,在巴西生活多年,然后来美国。一次大家聊天时,这个同事说,巴西的富人和穷人分住在不同区域,富人可以终其一生,看不到穷人如何生活,他们也漠不关心。他的结论是,光有民主制度还不行,还要富人有悲悯之心(compassion),一个社会才能做到合理。他这个评论,常令我想到民主制度的“所能”和“所不能”(比如马来西亚的选举制度,可以变成不折不扣的“多数的暴政”)。除北欧国家而外,地球上的贫富差距会存在很长时间。我们自己,我们的亲友,我们的下一代,某一天也可能因为患病失业,天灾人祸,变得一无所有。贫穷是由很多不同的原因造成的,毫无疑问,一个对别人的贫穷无助熟视无睹的冷酷社会,绝非具有基本人性和理性的人的理想社会,也不会是安全和稳定的社会。
问题的另一方面,来自我们插队时对所谓“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的观察:大锅饭,铁饭碗之类,绝非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搞到极端,只能落个共同贫穷的下场。现代的“福利国家”,和二战后欧洲流行的社会主义思潮密切联系,迄今也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现在,几乎所有的福利国家都有难以为继之感。对美国的“福利社会”现状,我有如下几个简单评论。
1 美国政府支出,现在占到国民收入(GDP)的40%以上,美国联邦预算,平均到每一居民头上,现在为约11000美元。这是加在那53%的人(既交社会安全税,也交联邦收入税)身上的沉重负担,特别是不仅要现在努力做到收支相抵,还要为退休生活存钱的中产阶级身上的负担。
2 在所有不同形式的社会福利中,我觉得失业救济是最必不可少的。市场经济不可能避免上下波动,在衰退中失去工作,不是个人的责任,何况企业在繁荣时已经缴钱准备了这笔支出。其次,我觉得基于能力和需要的助学金非常必要,以保证社会上下流动的通道畅通,并使社会的人力资源得到充分利用。此外,我想那些丧失了自立能力的人,应该得到社会救助。我们女儿曾在西雅图一家社会服务机构工作,四栋楼,住满了爱兹病人,精神不健全者,吸毒和酒精中毒无力自拔者,等等,该机构照顾他们的起居,为他们治病(但不侵犯他们个人的自由,他们中的很多人,自己掌管自己的那一份社会安全收入,经常偷偷摸摸去买酒,买毒品)。设立这样的机构,理由是“帮助他们的社会成本,小于对他们不闻不问而会带来的社会成本”。政府资助这些机构,同时在西雅图的所有类似机构,都从微软得到资助。几年前,我们一个朋友发现她两岁多的儿子患自闭症,由此我们才知道附近几个县都为残疾儿童(生理的和精神的)设有专门的公立学校。自闭儿童,因为班小(7人左右),工作人员多(一个有专业学位的老师和四个保育员),成本很高,据说每人每年实际花费达5-6万。后来,这孩子转学到了一家由完全由私立机构资助的同样性质的学校,用样是完全免费。虽然不知道被治愈的孩子和症状好转的孩子是多大的比例,我想,会有很多人会赞成由财政出钱来帮助他们,因为一家一户没有这种能力。美国还有很多主要由非赢利机构主持的福利救助单位,这里不讨论。
3 我们也看到现在的福利制度中有很大问题。一个例子是我们一家远亲,住费城老人公寓。他们在美国工作了十几年,挣现金收入,从没有缴过税,退休后得到宾州的福利补助,两人每月得一千多元,外加食品券。他们房租每月一百多一点,食品券自己吃不了,孩子跟着分享。需要看病时,医院会为他们雇一个中文翻译,由翻译陪同,看病,取药,全程自己不花分文。他们老人公寓常常有各种开业医生的讲座,请老人们吃饭,送礼,摇唇鼓舌,竭力拉拢他们去自己诊所看病,不管有没有病,大病或小病,反正是国家出钱。另一例是,我们有个老师,住D.C附近的老人公寓。每周六天,早上有车来接他们去老人活动中心,供早,中两餐,设有医疗服务,老人在那里锻炼,娱乐,交流,上网,晚上再专车送回家。每月另外发给他们数十元出租车券。自然,这一切,连同他们的住房看病在内,都是免费。
我们看到的,自然只是冰山一角,比起媒体所披露的例子,如加州警察系统的工资退休制度,如三大汽车厂的工会福利,本身是小小不言。这两个例子,可以让人同时抱有欣赏和反对的态度。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理想,实现在这两个例子之中。可是,辛勤工作并纳税的人(挣得自己的社会安全收入和医疗保健资格),退休以后只能得到比毫无贡献的人(不是靠纳税挣得资格,而完全是靠政府福利拨款)质量差得多的医疗保健,这是不公平。在2008年以后,多个州的财政焦头烂额,难以维持,而诸如老人活动中心这样锦上添花的开支,却无人敢砍,这是不合理。
10月下旬,历史频道开始播放4集共8小时的文献片“建造了美国的人,The men who built America”,其中“built America”的几个人为:范德比尔(铁路),洛克非勒(石油),卡内基(钢铁),摩根(金融,电气),福特(汽车)。以其中前四人中的洛克非勒为例,16岁,每天挣50分时,捐收入的6%给慈善事业,自20岁起,增加到10%。记得以前看他的传记,蜜月旅行只花了十几元,包括给新娘的一束花,车费,旅馆,每一笔都仔细记录在案,而在建立了庞大的石油王国之后,他为公共卫生,教育,科学和艺术捐出了共5亿5千万元。对这样成功而争议极多的人物,我想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即他追求效率和利润,是追求工作的完美,不是为了钱和享受。
历史书上有一段记录:洛克非勒毕生追求效率,秩序和稳定。他擅长于极端地注重细节。他曾经下令把焊油桶的焊条数从40降到39,他还曾坚持炼油厂的一个经理要为丢失了的750个油桶塞子负责。那一代企业家所追求的“完美”,体现在他们不同凡响的投资眼光上,也体现在对经营细节的苛求上。上述的范,洛,卡,摩四人,都为自己的事业设定了极高标准,在19世纪下半叶的短短几十年内,他们惊人地改变了美国的面貌,使美国成为世界工业强国。可是在那个对人的生命的价值,远不如今天这样重视的时代,他们追求的完美,以成本低廉的血汗工厂为手段,完全无视工人的利益。在卡内基的钢铁厂里,当时每11个工人中,就有1个人因工伤事故而丧命。19世纪下半期,美国工会运动兴起(劳联于1886年建立,1901年达到百万会员),1901年,西奥多.罗斯福任总统,美国工业化时代的面貌,自此才通过工会运动和政府干预而开始改变。
看这一段历史,让人懂得,无论那个时代的经济成就多么惊人,其经营和财富的分配方式不能为美国人民所接受。 从亨利.福特的标准化,流水线带来的低成本和工人的高工资始,美国的收入分配,逐渐成为以中产阶级为多数的枣核形,成为美国民主制度最为人称道的成就之一。另一方面,美国的工会运动,从一开始起就不是头顶一轮光环(如最先进,最大公无私之类),工会只是社会中的一个利益集团,其宗旨既包括向雇主争取福利,也包括确保会员的工作,限制工人间的职位竞争。所以,毫不奇怪,工会在一些方面的作用(比如绝对按照年资规定裁员),可以是既不公平,也损害效率。一个多世纪以后,当年模范的汽车厂,因为工会福利膨胀带来的弊病而严重丧失了竞争能力,在2008年的危机中,如果没有政府的支持,很可能已经造成企业破产。
我们回宁时乘出租车,经常听到司机的议论,说政府发放执照太多,每一执照好几万元,政府赚大钱,而行业内竞争过度;说车行老板黑心,收费太高,而不提供相应的服务;说车管人员对他们轻视辱骂,等等,当时我们油然而生的感想是他们应该有权建立工会,集体谈判,争取更公平合理的工作条件。现在想一想,假定工会成立并拥有谈判实力了,会员的合理权益固然比较有保障,但工会本身走向腐败,为自身利益而损害社会利益之类的事情,同样可能发生。事实是,任何个人和团体,都会有滥用权力的倾向,而必须受到节制。进一步说,工会参与社会财富的分配过程,总要先把财富生产出来,才谈得上分配。社会主义制度在经济上的失败,和国有企业中存在“主人缺位”问题紧密相关,公有制下,不会有人真正关心和在乎经营状况。随着美国股份化以后企业的公共化,我想,当年那样的完美,也随着同样的“主人缺位”而一去不复返,到处可以看到20-80现象,即总是由20%的人完成80%的工作;对资源使用的精打细算,在环保意识觉醒的今天,本来应该比以往更受重视,而事实上是远逊于洛克非勒时代的水平。这里有深刻的人性根源,相对而言,较少有人会不满和挑战洛克非勒在控制成本上的苛刻,因为大家承认并且理解企业是他的;一个经理,就是做不了主人才能做的事。在我看来,今天社会的福利增长,部分地是以效率的流失为代价。
效率和福利的关系问题,讨论起来很复杂,说它们有彼此互为消长之处,应该能够成立;而二者之间合理的平衡点,只能通过社会选择来决定。现在的美国社会,看来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应该向效率那边靠一靠了(任赜认为,现在的问题是,不是福利和效率的问题,是市场与政府干预的关系问题,金融危机是市场过度自由放任的结果。 )。几天前,作为工会大州的密执安州法院通过了“工作权right-to-work”立法(即不把加交纳工会会费作为就业的先决条件),成为美国通过该法案的第24州,此事被视为工会权力下降的标志之一。现在的两党,虽然都早已认识到福利必须削减,却都惮于动手并承担责任,因为在这里,双方各自要保全其选民基础的党派利益,和社会与国家的整体利益有冲突。唯有危机能打开改革福利制度的弊端的窗口。此次大选以后,我期待民主党和奥巴马能改变他们在代表性上的偏颇性,更好地代表全社会的利益。(任赜不同意这个说法。他认为现在民主党和奥巴马也代表了中产阶级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