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杂记 (16)

半夜4点被吵醒。

附近一个乡村医院的Doctor Kajar,说他要作一个头部CT,以及胸部CT血管造影。但是病人肌酐(Creatinine) 高, 问我怎么办。

CT 血管造影需要注射造影剂,造影剂可能引起肾功能下降,特别是肌酐高的病人。 这种病人,放射科医生不愿意用造影剂。在我看来,放射科医生常常反应过度,肌酐稍微高一点就不肯用造影剂。很多病人用了也不会有多大问题。但是放射科医生不愿意作,我也不能强迫他们。这小子难道不明白这点道理,半夜机叫?

我问:为什么要作CT?
Dr. Kajar: 排除TIA(transient ischemic attack)、中风和肺动脉血栓。
“把故事讲给我听听。”
“病人是个82岁的男性,因为肺炎收入医院。半夜起来上厕所,差点摔倒。”
“他的生命体征如何?”
“血压 100/60左右,有点低烧,血氧饱和度正常。”
“没有呼吸困难?”
“呼吸正常。”
“神经系统检查正常?”
“没有四肢无力,没有感觉异常。”
“他的治疗是什么?”
“在输生理盐水和抗菌素。”

我说:这个病人有无数可能的原因,使他差点绊倒。他有肺炎,血压偏低。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导致体位性低血压。他可能有前列腺肥大,拉尿太用劲。他在床上躺久了,肌肉软弱无力, 站不稳。他在医院的病房里,昏昏颠颠,找不到方向。灯光太暗,看不清楚。地板上可能有水,有障碍物。输液的架子也使他行动不方便。

如果是TIA,CT就不可能发现异常。神经系统检查正常,不可能是中风。我不能100%地肯定,这个病人没有肺动脉栓塞。但是,根据我所听到的故事,这个病人肺动脉栓塞的概率(Pre-test Probability) 太低,没有指征作胸部CT血管造影。

Dr. Kajar又问,他该作什么?

我说:继续输液。如果病人有脱水的迹象,或者没有心衰病史,把输液速度加快一点。检查一下病人所在的病房,保证地上干净,没有障碍。保持厕所里灯光明亮。告诉病人下次要上厕所,呼叫护士。或者给病人一个小便器(Urinal), 就在床上拉小便。

可以听到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可以想象,他随之就会在病历上写下:与清医生讨论,清医生认为没有必要做CT, 没有必要排除TIA、中风和肺动脉栓塞。

我挂上电话, 骂一声:“sh..”。

Doctor Kajar并不是那么蠢,不会这些常识都不知道。他应该知道,中风及肺动脉栓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他有一点点不踏实,他想排除那一点点不安全的感觉。虽然那意味着半夜三更,把那可怜的老头子从病床上拖进救护车、山路上颠簸两三个小时,来我这个医院做CT。意味着吵醒一大堆人,护士、救护车司机、EMT,放射科医生,吵醒我。

他这么做不是为了病人,而是为了保护他自己,虽然他没有什么需要保护。

Defensive drive, 假设所有其他开车的人都是疯子、醉鬼、瘾君子、瓜娃子。或者医生都给他们开了过量的止痛药、安眠药。你离他们远一点,眼睛盯着他们紧一点,随时准备刹车、躲闪。

Defensive practice, 假设律师红扯扯绿乎乎的眼睛盯着你,随时准备抢走你的钱包。你得把动乱扼杀在萌芽中。你的武器就是开一大堆检查,开一大堆药,安起搏器,作手术。钱多少不是问题。反正不是你出钱,反正不是病人出钱。

Defensive practice, 是每个医生面对的现实,是生存所需。但是Defensive practice 常常走火入魔,把纳税人的钱一捆一捆地丢到水里。好像那些美钞加元,还不如当年中国人民的草纸管钱。

我与Doctor Kajar 比,也许是五十步笑百步。

Mr. Alfred 60 岁左右,像个十几年没有转正的考古学副教授。个子高挑,人瘦而结实。脸晒成酱油色,加了一点水的酱油。花白而稍微凌乱的头发一根根向上竖起。眼神严肃,不说话时嘴唇紧闭。没见他笑过一次。

Mr. Alfred因为胸痛到急诊室。急诊室没有发现有心肌梗塞的证据,让他出院。推荐给我,要作运动心电图(Exercise Stress EKG)。

病人上跑步机(Treadmill )前,我问了一下他的胸痛。Mr. Alfred刚到佛罗里达去玩了一趟。他的胸痛往往是持续性的胸痛,与体力活动没有关系,深呼吸时胸痛加剧。这种性质的胸痛,加上坐飞机的历史,更可能是肺动脉栓塞所引起,而不是冠心病。

我停止运动心电图, 让病人先作一个肺部CT血管造影。CT报告没有肺动脉栓塞,又回头作运动心电图。

作运动心电图时,Mr. Alfred的心电图没有任何异常。但是在Treadmill 上走了6-7 分钟后,他说有胸痛。

他很可能没有冠心病,但是我不能完全肯定。我开了一个Radionucleotide stress myocardial perfusion image (MPI)—同位素造影加心电图。同位素造影没有发现异常。

我告诉Mr. Alfred, 他的胸痛很可能是胸部软组织炎症引起,不是冠心病。Mr. Alfred 两口子坚持,是冠心病,要求作冠状动脉造影(Coronary Angiogram)。

很想拒绝他们的要求。回头想一想,万一他有冠心病呢?万一他哪天心肌梗塞,我就有大麻烦。运动心电图和MPI的敏感性(Sensitivity) 也就60-70% 左右,也就是说可能漏掉30-40% 的冠心病人。万一他属于那30-40% 呢?

我推荐Mr. Alfred作冠脉造影。心血管医生报告说:冠状动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病人的胸痛显然不是来自心脏。

终于对Mr. Alfred证明了他没有冠心病。 事情并没有完。

CT 报告没有肺动脉栓塞,但是发现肝脏有一个包块,4.5 x 2 x 9 cm, 看起来像是血管瘤(hemangioma)。建议做三相CT (triple phase CT)。

Mr. Alfred 又去作三相CT。报告说:
1. 肝脏包块不像是血管瘤,但是良性的可能性非常大。肝癌的可能性不大,但是需要排除。MRI 或者硫胶体同位素扫描(sulphur colloid nuclear medicine )可能有所帮助。
2. 左侧肾脏发现瘢痕组织。建议6个月后作CT 或肾脏MRI。
3. 胰腺发现一个0.6 cm 的囊肿(Cyst), 几乎可以完全肯定是良性。 建议一年以后做核磁共振胆管胰管造影(Magnetic resonance cholangiopancreatography MRCP)。

我一边写三个检查单,一边仔细对照放射科医生的报告,不要把这些莫名其妙的检查名字写错了。第一个检查,开了同位素扫描,想着可能便宜一点。写完后问我自己:下一步又是什么检查?

同位素扫描报告:肝脏包块倾向于良性的局灶性结节性增生(Focal nodular hyperplasia FNH),但是不能完全肯定。进一步用核医学肝亚氨基二乙酸(hepatic iminodiacetic acid HIDA)扫描加延迟单光子发射计算机断层图像(SPECT-CT)显像(nuclear medicine HIDA-scan with delayed SPECT-CT imaging) ,也许会有帮助。

我再次写下HIDA-scan检查单。一边写一边想,还有没有完?

一两个星期后,秘书告诉我:Mr. Alfred打电话问,为什么要作HIDA-scan? 我让她回电话说,放射科医生要作,排除癌症,虽然癌症的可能性很小。

Mr. Alfred坚持要见我一面。我想:说不定救星来了。也许我给他说清楚,他会放弃这个检查,或者一长串检查。

Mr. Alfred两口子来了。我给他们解释以前的报告。 告诉他们肝脏的包块很可能是良性。我并不想继续这些检查,但是放射科医生建议,我不得不听。听我说完,两口子说:要去作HIDA-scan。

一个学生告诉我:她到BC一个图像中心见习了一个月。那里一个老放射科医生,犹太人,总是尽量给出明确的诊断,不用模棱两可的结论。这种放射科医生,或者这种心态的医生,在今天可是珍稀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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