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杂记 (6)

和Ann打了几年交道。

Ann 70 多岁,患糖尿病、肺心病、冠心病/心肌梗塞、中风、乳腺癌、淋巴瘤,作了多次手术。左肺完全切除,右肺塌陷了三分之一。Ann还患有阵发性痉挛性肌肉麻痹。睡觉时,呼吸随时可能自发停止。因此,她作了气管切开术,到了晚上就连上人工呼吸机。此外,Ann 下肢瘫痪,只能坐在轮椅上或者床上。

对她来说,肺部一点轻微感染,就可能致命。我告诉Ann, 只要有一点感染的迹象,例如发热发冷、咽喉疼痛、咳嗽咳痰、呼吸困难稍微加重,就赶快来医院。医生好马上用抗菌素,尽早控制肺炎,以免发展为不治之症。

Ann 每年要住院3-4 次。因为晚上要上呼吸机,Ann每次入院都收入ICU。遇到我值班,就由我收她入院,负责她的治疗。我一般不喜欢高射炮打蚊子,对Ann 是例外。每次她入院,总是用广谱、强效的抗菌素。往往入院第二天,Ann 就恢复正常,4-5天就出院。

虽然一身重病,随时都可能死亡,Ann 看起来总是很平静。 很少在她脸上见到一丝悲伤、压抑或惊慌。每天查房,她总是给我一个安静的笑容。她的笑和镇静,具有传染性。我也笑一笑。一笑之间,感到她的病情似乎很轻,容易对付。护士说每次她见到我,都很高兴。

ICU的护士们都和她很熟悉,不管年轻年老,都叫她:My girl。有时候几个老护士说:Ann 就是她们家庭的一员。每天早晨,给她作完个人卫生,就把她的头发梳出发式,脸颊上抹一点脂粉,套一件嵌花边的粉红色睡衣,再和她开几句玩笑。Ann 也跟着无声地笑。

Ann 又一次住院。和以往不一样,一入院就昏睡,抗菌素用了几天,也不见改善。担心她过不了关。一个多星期以后,Ann 逐渐恢复。 10 多天后出院。我写完出院誌,和她说再见。她的神情不再淡定。 她脸色憔悴,笑容勉强,心灰意懒。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两个多月以后,Ann 再次入院。入院后一直昏迷不醒。她 的儿媳妇告诉我:Ann的女儿患有同样的疾病,一个月前去世。以后,Ann 常常说她活不过圣诞,不想活下去。

治疗了3-4天,Ann的病情不断加重。她儿子、媳妇来到医院,和我谈是否放弃治疗。她儿子也患遗传性疾病,坐在轮椅上。她儿媳妇是我的病人,其它疾病外,还有抑郁症。在Ann 的病床边,看着他们,想象他们的日子,我感到呼吸沉重。这是一个被命运诅咒的家庭,一代又一代,笼罩在疾病、贫穷和死亡之中。

她儿子告诉我:Ann 一直说,如果几天内病情没有好转,就停止治疗。

我写下医嘱停止治疗。呼吸治疗师拔出气管插管,护士拔出静脉插管。两个护士眼睛红红。我在计算机上记下谈话经过。写完以后,忍不住加上一句:have known Ann for a couple of years. She’s a strong, loving and caring lady. May she have peace in heaven.

Ann 是不幸的。Ann 又是幸运的。她生活在一个富裕、充满人道情怀的国家,生活在充满人道情怀的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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