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晚上,还有半个多小时, 就该交班了。我坐在ICU 护士工作台(Nurse Station)后面的椅子上,懒洋洋的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然后在心里把重病人一一过目, 想想还有什么遗漏。
一床的病人Violet正在死去。 Violet八十二岁, 新诊断出晚期结肠癌, 肠套叠, 肠梗阻。外科医生无法作癌症切除手术,只是在梗阻前端造了个瘘道, 与体外相通,以缓解症状。 术后病情仍然不断恶化。昨天晚上突然呼吸衰竭,紧急作了气道插管,连上呼吸机。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她的家属最初要求我们尽所有的努力,维持病人的生命。护士抱怨,说他们拒绝接受现实(Denial), 不懂道理(Not reasonable)。 Violet的一个女儿,女婿和儿子昨晚在场,我和他们谈了一阵。 解释不管我们做什么,都不可能挽救病人的生命。她女儿同意不再作心肺抢救(Do not resuscitate, DNR), 但要求我继续其他治疗,等到病人其他亲人到齐后,再作最后的决定。
第二天上午,来了一大家人, 几个儿子女儿,从美国,加拿大各个地方赶到。和他们谈了半个多小时。 他们之间又争执了很久,最后决定,除了呼吸机和维持血压的药物外,停止其他治疗。他们需要多一点时间,来决定是否停止所有的治疗。
中午,急诊室又来了一个重病人,等着转进ICU。ICU没有空床,护士问我,能不能再去给Violet的家属加点压力,让他们同意停止所有治疗。这样病人死亡后,可以把床腾出来。
我犹豫了半天,对护士说,让他们自己决定吧。急诊室还可以照看那里的病人。
对于我来讲,Violet早已死亡。 然而对于她的亲人来说,只要她还在呼吸,心脏还在跳动,她就仍然有生命,她还没有永远离他们而去。天凡咫尺,生死须臾,我愿意她的亲人们多一点时间,去哀伤,去告别,去吞咽这冷酷的现实。
下午,他们找到我,同意停止所有治疗。我在医嘱上写道:停止所有治疗。护士拔掉所有的动脉,静脉插管。呼吸治疗师(Respiratory Therapeutist)拔出气管插管,关掉呼吸机。
监视器上,Violet的心电图波峰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浅。我望过去,病人的儿子,女儿,孙儿,孙女们围着病床,低着头,手牵手。我走过去,和他们站在一起,默默无语。
一两分钟以后,我正要离开,眼光突然落在旁边病人Ann的脸上。
这里的ICU是大房间,一个房间两个病床,中间可以用帘子隔开。但是今晚帘子没有拉开。
Ann 74岁,多种疾病缠身,糖尿病,肺心病,冠心病,心肌梗塞,中风,乳腺癌,淋巴瘤,作了多次手术。她还患一种少见的疾病-阵发性痉挛性肌肉麻痹。睡觉时,她的呼吸随时可能自发停止。Ann作了气管切开插管,到了晚上就连上人工呼吸机。凡是上了人工呼吸机的病人都得住进ICU。 她在ICU住了4-5个月。与此同时,医院派人改建她的家,以便在家里使用呼吸机。工程最近完毕,很快她就可以回家。
Ann坐在高背靠椅上,邻床Violet的动静,她看得清清楚楚。
我走过去说:“我非常抱歉。我把帘子拉上。”
Ann说: “谢谢。没必要。我已经习惯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前方,表情平淡,没有悲哀,没有恐惧。
在那张靠椅上,她看见了多少死亡,死亡离她总是那么近。
我说:“我很高兴很快你就可以回家了。”
习惯了与死亡,疾病打交道,习惯了各种各样的脸,悲伤的,坚强的,焦虑的,淡漠的,喋喋不休的,玩世不恭的。很少停下来想一想,在这一张张脸后面,有着什么样的故事,有着多少重负,有着多少爱,多少相濡以沫。很少停下来想一想,同样的重负,或只是其中一部分,掉到我身上,我将如何承受,我有没有能力承受?也很少停下来想一想,对于我已经拥有的一切,也许我应该感到幸运,也许我应该心存感激。
开车回家, 春寒料峭,夜幕浓厚,雾气重重。 路两旁, 不时闪过一座座房屋, 桔黄的灯光从窗户射出。 每扇窗户后面, 是一个温暖的家。 温暖的灯光,唤醒记忆。
几年前,在准备Interview时, 我先查了医院和学校的网站。 出于好奇, 又查了一下当地的房地产。 相对而言, 房价很很便宜。 看到一座很大的房子, 两面都有很大的落地窗。 看着看着, 我走了神。想象我坐在一扇窗前, 拿着一本闲书。 外面正在下雨. 雨打在树叶上,滴滴哒哒响。 房间内, 妻子一边在厨房忙碌, 一边戴着耳机, 和朋友们打她永远打不完的电话。 儿子在玩游戏, 嘴巴微微张开。 幺女跑来跑去, 房间里充满了小天使的笑声。 我闭着眼,迷失在这幅画中,心中低语: 我希望那幅画永远存在, 永远…….
Interview 时, 一个人问: 你如何想象十年后你的情况?
我说: 这是教科书问题。不好回答,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期待。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想先讲一个故事.
我讲了上面的故事, 然后对他们说: 只要我能保存那幅画, 我并不在乎我在什么地方, 干什么工作。
有一次,儿子在网上作了一个智力测验,得了一百多分,于是让他妈妈和妹妹做。 大家都做完了,知道答案了,一起来到我面前,要我也做。总共20-30道题,前面一半,我得负分。后面一半,慢慢把分挣上去,最后得分是50分左右。一家人站在我后面,我每做错一道,他们就哈哈大笑。妻子和女儿,一边弯着腰笑,一边揪我的脖子。
生活并不总是充满笑声。在异国他乡最初的岁月里,生活是ABC老板穿透骨髓的眼睛,是Bakers Square 苹果馅饼的芬香。是夜半读书呼呼睡去,是半睡半醒中不知路向何方的惶恐。 脆弱如我,麻木如我,忙着舔息自己的伤口,真实和臆想的伤口,却忘了妻子儿子伤的更重。 忙于挣钱,借口挣钱,罔顾亲人们的情感,精神。
出国两年多,妻子和儿子才出来。出来前,朋友对我说,你太太出来后,先找个餐馆打工。 我说:我太太沉鱼落雁,怎能让她到餐馆打工?话音尚未落地,我就到处打听,给妻子在一个快餐店找了一份工。下午去接妻子回家,看她一头秀发,栓在脑后,眼睛深处藏着忧愁,而脸上总是明朗的笑容。 我感到一阵无言的辛酸。 开车回家,乡间的高速公路,两旁丘陵起伏,一望无际。夕阳西下,阳光从旁边射进,在车内跳舞。心情才好了一点。
出国时,儿子只有三岁,胖乎乎,傻兮兮。在机场第一眼看到他,瘦削,羞怯,不再是我记忆中的小家伙。开始几天,和儿子一起躺在草地上,听他讲孙悟空的故事。这些故事,以前我给他讲过很多次。然而,我已经没有当年的兴趣。虽然我做出津津有味的样子,儿子还是感觉到了我的勉强。几天后,他再也不给我讲那些故事。
一两个月后,吼了小家伙一次。儿子说:爸爸以前从来不吼我。爸爸变了。一阵悲哀涌上心头。我似乎预感到,儿子从此将离我越来越远。我想把他抓住,然而就像噩梦中的人一样,呼吸沉重,四肢无力,无望地看着他越滑越远,越滑越模糊。
女儿小时候,总来缠Daddy, 说:Daddy, 和我玩一会儿吧。我总是说: 小丫头,Daddy只能和你玩十五分钟。 很快,就该我说: 小丫头,和Daddy玩一会儿吧。而女儿会说: Daddy, 我只能和你玩十五分钟。
欠了多少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清,不知能不能还清?
开着车,想着往事,心已飞回家中。傻乎乎的儿子,还在地下室,练他的肌肉。厨房的饭桌上,还摆着几大盘菜。妻子一边等我,一边给她的新旧朋友,谆谆传授生活的宝贵经验。我的幺女睡眼惺忪,还在等着Daddy回去,给她一个big hug, 然后去睡觉。
幸福,如此简单。
雾气重重, 我看见家里窗户射出来桔黄色的灯光。
Excellent. Life, real life. Nothing else is expected for reading.
谢谢美言。 谢谢花时间读这些老文章。
so touching! similar life, similar feelings. thanks for sha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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