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31)
巴金老人逝世,“说真话”成了最热门的话题。其实当年他的这三个字刚蹦出口,就有人在报纸上叫唤:“要说真话还是要说真理”。这些文章的作者言下之意就是谎言里可以有真理,真话里也有邪恶。推而论之,就可以为真理撒谎,再推而论之,“谎言不要紧,只要主义真”。那么,孟德斯鸠说:“中国人的生活以礼为指南,他们是世界上最会撒谎的民族。”黑格尔说中国人:“他们以撒谎著名,他们随时随地都能撒谎。朋友欺诈朋友,假如欺诈不能达到目的或者为对方所发觉时,双方都不以为可怪,都不觉得可耻。”看来都没说错,并非“诬蔑不实之词”。
其实,说真话乃人之天性。李贽《焚书.童心说》有言:“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谓之“童真”。一个被誉为“20世纪中国的良心”之大师,竟然以儿童之标准为业绩或纲领,岂不是很可悲?其实未必。人开始有理智的标识大约就是会撒谎,李玉和对鸠山撒谎,当了英雄;王连举对鸠山说真话,成了叛徒。这是一种特定条件下的利益决定,当利益搅和进来之后,事情就会复杂起来,恰如《红楼梦》里“太虚幻境”的那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王蒙说:“巴金是中国作家一面旗帜,提倡说真話。”余秋雨说:“‘说真話’是巴金的世紀留言。”还有人综合网上报纸上各种议论后总结道:“巴金最大的貢献,是说了真話。”本来童心无忌的本能,却成为“大师”级文豪的伟业,不知是这个国家民族的荣耀还是悲哀。反过来推理,中国的文人骚客大抵都在说假话,巴老“出淤泥而不染”,于是成为“旗帜”,成为“世纪留言”。而这些恭维恰又是“淤泥”们冠与的,我们只好更加悲哀。
其实,我知道把“说真话”拿来当一回事的,原是耀邦部长,及至1980年2月29日十一届五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第五项,标题就是“要讲真话,言行一致”。巴老是否奉旨而行,只有他自己知道,但至少,那些恭维巴老“说真话”如何如何的人们,显然是忘记这个中央文件了。否则就不会那么得意地夸耀巴金还在八十年代初就提倡“讲真话”了。那么,奉旨撒谎,奉旨“说真话”,秉性应该是不变的,当初能描绘北朝鲜的苍蝇如何在零下十七度的冰天雪地里飞舞,这类“真话”足以使全世界的昆虫学家跌碎眼镜,却可以为“细菌战”的谎言添一点作料;后来的“说真话”,其实还是跟着形势说话的意思,只可惜理解上发生偏差,拿了“文革博物馆”来说事,一经点拨,立即收了回来;而那次风波前后,又各说了相悖的“真话”。
直至巴金彻底不能说话不能写字了,这才有人彻底放心,赐予他“人民作家”的雅号。都说“盖棺定论”,这个“论”一定,说明巴金已经死了。这是他的悲哀,“活着是个累赘”,又何以能不悲哀?实话说,那个时代最后一位作家,具有代表性的作家死了,诸多议论就不只是在说巴金,而是在说那一代作家之主流。而主流们给巴金的各种赞誉,无非就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如果作为作家群体的人们,竟然只是以“说真话”为荣耀,那么这金便不能算真金,或许只是“巴金”,汉字里的“巴”字,既有“靠近”之意,也有“粘贴”之意的。
既往矣,无论是非功过如何,那个时代是已经结束了的。牛顿曾经说他是站在巨人肩上,但愿中国的文人骚客也学会站在巨人肩上。如果那个时代的作家们是以“说真话”为最高荣耀的话,我倒是期盼着后来的人们能够长进一些,最好把它踩在脚下。(2005.10.31华知;12.28跟猫眼范学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