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苟利国家生死以”说起

(2007-01-30)

清理硬盘中收集的网上资料时,偶然看见2003年温总理当选时的答中外记者问:“在我当选以后,我心里总默念着林则徐的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就是我今后工作的态度。”以前收下这则消息,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然而如今再读到它,却有一些感触。

林则徐这首诗,题名曰《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是他1842年8月被充军新疆途中所作。诗的全文为:“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林还作自注:“宋真宗闻隐者杨朴能诗,召对,问:‘此来有人作诗送卿否?’对曰:‘臣妻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大笑,放还山。东坡赴诏狱,妻子送出门,皆哭,坡顾谓曰:‘子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一首诗送我乎?’妻子失笑,坡乃出。”

林则徐是禁鸦片的英雄,虎门销烟之伟业早已家喻户晓。不过也有议论称,倘若不是道光皇帝贬谪使之回避了后来的鸦片战争,毫无胜算的结果至少会影响他的形象。这就正应了“谪居正是君恩厚”一句,算是歪打正着吧,皇帝的昏聩成全了一位英雄。不过这不是我现在感触的话题。

温总理堪称“数朝元老”,自1985年就任中办副主任开始,到1993年入政治局,先后为邓、胡、赵、李、江、朱等处理党务,在那时人事更迭频繁,老温泰然处之,殊不易。上总理任时已属众望所归,当总理后被外记称之为“亲民总理”。就任开篇即用林则徐的两句诗表露心迹,颇有胡yao邦“我不下油锅,谁下油锅?”之余韵。不同之处在于,那时已不似胡“下油锅”那般处境险恶,至少不至上下受压了。

中国的事情,历来都是右派只会“放屁”,左派则善于“打棍子”;或曰,右派做事,左派整人。又或曰,右派破坏祖制,左派捍卫传统。这个规矩自商鞅那时就开始了,历朝历代,凡主张改革者皆无好下场。林则徐被范文澜誉为“开眼看世界之第一人”,虽有过奖之嫌,至少徐光启早就开眼看世界了,但结果还算不错,不仅“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在大清官僚队伍里,林则徐堪称名声最好的一个。

所谓“功夫在诗外”,林诗之“功夫”还在注解中。杨妻诗云:“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道出那时“武器的批判”何等恐怖。孟德斯鸠评论说:“中国是一个专制国家,它的原则是恐怖。”杨妻认定其夫“猖狂爱咏诗”,皇上把夫君召去必“断送老头皮”。却不料“上大笑,放还山”了,今日则可作为皇上极民主之证据,不管算作“大民主”抑或“小民主”。我怀疑,这诗其实是杨朴编出来的,逗得皇上大笑了,才保得住吃饭的家伙;倘若皇上不觉得好笑,“这回断送老头皮”就会弄假成真。

皇上的民主,借巩俐的话说,叫做“心随我动,大阳摩托”。据说“引蛇出洞”是可以理解的,为了保证国家不变色,党不变质。道光皇帝罢免林则徐并充军新疆,后又重新启用;咸丰登基即为之彻底平反昭雪并诏奖之,也都是为了国家不变色,朝廷不变质,理应等同理解。只是所有这类言及江山社稷的说道,都是藐视人之存在的,主要是平民百姓之存在。有人拿出“为人民服务”作辩解,其实,即便不去旁征博引,它与“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也彼此彼此。如果说有何进步,“卖红薯”论尚不敢以“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为前提或条件的。

老温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为就职宣言,显示了他不顾个人安危要做一番事业的决心。窃以为疑似老套。在中国,几千年来,江山社稷的地位太高,芸芸众生的地位又太低,形成一种惯性思维模式:视小民之生命如草芥。仿佛牺牲自我去“苟利国家”就一定崇高,这几十年来所树立的各种楷模,几乎无一不是“舍己为国”的,这是一种误导。英国哲学家穆勒在《论自由》里说:“归根结底,一个国家的价值取决于组成这个国家的人的价值。”这话越来越显示出它的远见卓识,百余年来中国人耿耿于怀的国家地位问题,根本不在于“落后挨打”,只在于人的价值低下,即便到老毛所谓“站起来”以后,权利几乎被剥夺殆尽,却搂着个虚拟的“当家做主人”自娱自乐。

无可否认的事实是,老温上任以后中国的人@权状况有大改善,至少人们可以揭露各种弱势群体的贫弱状况了。另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无论如何,免除了一切农业税的农民至少要比“交公粮”、“卖余粮”时代强得多;尽管“农民工”属于歧视性称谓,但两亿多“农民工”进城打工,无论何方面带给农村的实质变化都不是毛时代“农业学大寨”、把农民禁锢在生产队可以比拟的。

问题在于,没良心的中国人实在太多,吃饱了就骂娘是他们的禀性。我常常在网上读到些文字,拿着现在存在的某些问题去讴歌毛时代。例如前两天读过一个帖子,诉说现在大学学费高昂然后怀念毛时代低学费的各种恩泽。我想,最好像老毛一样把大学全都关掉,所有高中生统统赶下乡挣工分,那样就连一分钱学费都不必忧虑了。胡yao邦当组织部长时做过一个报告,我清楚地记得报告中说解放后我们自己培养的知识分子有两百万。如今仅2006年大学毕业生就两倍于此数,2007年将超过500万。学费贵了,毕业生却几十倍增长,今不如昔?尤其是那些当过知青的知识分子,若不是改革开放他们狗屁都不是,能招工就算最大的幸福。记得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我那些参考的同学无论考分多高都落了榜,理由就是老过趟了。当时一位高招官员明白无误地说:“你们属于被淘汰的一代。”若非邓公干涉,以扩招、走读名义重新录取,怕不知多少人现在只配坐在昏灯下抠脚丫子作乐。谁知道他们中某些人是怎么想的,居然向后代大唱怀念往昔之歪调。

今日中国的问题多多,够老温挠头的。可旧体制、旧观念不改,实在是这些问题的根源。邓公1984年10月曾经说过:“我们把改革当作一种革命”,不足半年又说:“改革是中国第二次革命。”革谁的命?没说。老毛躺在水晶棺里,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等着瞧热闹。一群又一群大跃进时没被饿死,文革时没被斗死的人们不时前来凑热闹。既然毛规邓随,体制改革只打雷不下雨,大家都拿着老邓派给的钱买老毛囤积的货,热闹总是难免的。如此局面下当总理确也不易,人大一开会,台下坐着的每十个代表就有七个是官员,个个笑容可掬高深莫测。不开会我们向你报告,开起会来你向我们报告,扯平。无怪乎朱总理上台就说刀山火海地雷阵,温总理斯文些,遂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鲁迅说:“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象一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来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两地书之四》)再想什么法子呢?老毛还没有当婆婆时,曾经有锦囊妙计:“中国是有缺点,而且是很大的缺点,这种缺点,一言以蔽之,就是缺乏民主。中国人民非常需要民主。因为只有民主,抗战才有力量,中国内部关系与对外关系,才能走上轨道,才能取得抗战的胜利,才能建设一个好的国家”;“民主必须是各方面的,是政治上的,军事上的.经济上的,文化上的,党务上的以及国际关系上的,一切这些,都需要民主。”(载1944年6月13日延安《解放日报》)及至抢得天下当上婆婆,民主就改嫁给集中制了,若不改嫁,就会变成资产阶级民主,人人都将陷进地狱深渊里。中国的祥林嫂们于是都虔诚地节衣缩食,给社会主义大庙捐门槛,以免地狱里的洪水猛兽进来搞复辟。

话说至此,似乎也足矣。再说下去就惹人烦了,不如再借鲁迅的话做个结尾:“大概,人必须从此有记性,观四向而听八方,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都扫除,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总而言之,就是将华夏传统的所有小巧玩艺儿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忽然想到(十一)》〕

(2007.1.30发华知、天益、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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