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鲜花

(2010-11-27)

上海“11.15”大火,已经夺去了58条生命。21日“头七”,上海市民约十万余人自发地汇聚在胶州路,网上有照片显示,在路口地面上有粉笔写的一行大字:“发展不能以牺牲生命为代价”。空心楷书写得极标准、端正,透出一股正气。当然,我们也看见,在铺放得密密实实的花毯中,人们并没有设置任何吊唁之外的诉求。

上海市民自发地涌向火灾现场,自打火灾后就开始了,到“头七”,达到高峰。网讯叙述过官方曾经设想过阻止,例如街道曾被封锁,城市交响乐团到吊唁地演奏就遭警察刁难。但看来官僚们改变主意还蛮快,网络所载照片里,有俞正声、韩正等市级高官持花枝悼念死者的影像,以及静安区委书记的哭相。他们也来凑热闹应该是比较聪明的做法,顺毛捋易于平抚怨气。

网络上有向第一位献花者致敬的文章:“一直想知道谁是第一个献花的人,但名字并不重要。他或许很平凡,但他代表了上海市民的良心、意识、理性,如果,得到妥善彻底解决,我们所有人会感谢他,因为他带领了第一声无言的呐喊;如果,没有任何变化,我们也会感谢他,因为他让所有人看到公民心中的勇气和愿望,也让更多的人丢弃一直的幻想。”

无数的鲜花寄托着哀思,凝视着那些黄色、白色菊花堆积,各种文字表述的悼唁,耳际似乎浮出一首老歌:“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正抗战不息。……”我无语。那歌声似乎变了调:“上海的鲜花,铺放在街头。鲜花寄托着草民的冤魂,为了祭奠这腾飞的政绩,他们已梦断天堂。”中国历来就是宗法社会,没人会去吊唁素不相识的罹难者,这次是破天荒,赔本卖花的商贩,自费购花任由索取的热肠人士,多少反映出“社会转型”的一点征兆。忽然想起1976年清明时那个花海,当时有一诗曰:“一夜春风来,万朵白花开。欲知人民心,且看英雄碑。”那时的祭奠只是英雄,现在上海的鲜花献给了草民,这是否也可算一种进步呢?

尤其是这一张,一位蓝衣女青年双手高举白纸横幅,上面写着:“人在做天在看”。汉语深广的内涵,被这六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你尽可以充分地去品味它。“人在做”,做事,做秀,或者做鬼作怪。“天在看”,天乃中华文化信仰体系之最高主宰,冥冥中左右万物命运。看即审视。陈毅说过一句老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说到底不是“天在看”,还是众人在看,看看公与不公谁占上风。

还看见转贴的网民宋剑锋的文字:“我之所以今天开始敬佩上海人,是因为山西河南等地曾有那么多次灾难,人们都麻木地忍受和接受了,并没有公众自发的哀悼,就连矿工家属们都很淡定地接受了现实;唯有上海,中国一线大城市的人民,表达了他们对生命的尊重:他们对生命的尊严不抛弃,不放弃!有微博曾抱怨不平等,这怪谁,权利要自己争取!”说得何其好!摆放在胶州路上的,也是绽放的草民权利。

因为出差在外,宾馆里电视机一直开着,忽然间,意识到荧屏上并没有见到上海的鲜花。于是下意识到网上查找,几乎从未涉足过的“人民网”,钻进去到处翻,没找到有关报道;接着查22、23两天的《人民日报》,有关上海大火的消息:考虑设立“城市安全日”、过火房屋全额赔偿、死难者赔付96万、已有5人伤愈出院。一则短讯尤其显眼:“上海火灾经干预后心理状况好转的人员明显增加”,是人民日报记者吕网大采访上海卫生局长徐建光的电讯。再查CCTV网站,白白耗去许多时间,真的没找到任何关于鲜花的消息,仿佛在上海根本没有这些吊唁之花。这应该反映了官方的心理状态,不知该不该进行“心理干预”。

此前读书,有哥白尼受教皇邀请研究天文历法,哥白尼根据当时已知六颗行星的状态,论证了托勒密“地心说”理论之谬误,推理、计算出地球绕太阳转,创立了“日心说”。我于是想,倘若隐瞒其它行星之存在,既然运动是相对的,“地心说”就必然成立。恰如隐瞒、扭曲很多历史真实,马克思主义于是就成为真理一样。哥白尼的论述不但颠覆了“地球中心说”,同时也颠覆了“上帝中心说”。欧洲那些敏感人士举一反三,人自己才是中心的理念逐渐取代了上帝的中心,教廷的威权也就日渐衰落。雪人甭管堆砌得何等威风,太阳的光芒必定使之融化,雪堆砌的朝廷也无论何等神气,人气热涨亦会使之瘫落。唐太宗曰:“民可以载舟,亦可覆舟。”惶惶然哉?于是拾起孔夫子的古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求是》杂志已经正儿八经地论述“舆论失控”之可怕,公开为控制舆论摇旗呐喊了,张扬“民可使由之”的理念。上海的鲜花,也算是一种回答,对控制狂的回答。

网络是个很好的平台,没有它我们无从得知上海的鲜花,那几束黄色的菊花背后,是一张打印的白纸:“向遇难的民工和保姆们致哀,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你们的名字。”我们知道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已经有几名农民工被捕,缘由在于他们无证上岗,电焊火花引燃这座大楼。替罪羊总是容易找到的。问题是那“岗”不是农民工可以自行上去的,电焊可能是起火点,但绝非必然,谁安排农民工在堆满易燃物之处焊接?

央视董倩主持的节目披露:静安区政府拍板掏钱,一级总包中标者为“儿子”上海市静安区建设总公司,扣除两千三百万之后全额转包给“孙子”上海佳艺建筑装饰工程公司。这家公司纯属空壳公司,曾两次被上海市建交委点名,2006年那次还荣登“已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的建筑企业”黑榜。而它不但获得静安区六十余项工程,还无可避免地全部玩分包,也即俗称“空手套白狼”游戏。此次大火项目即二次转包:负责脚手架搭建的上海迪姆物业管理有限公司、负责节能保温的正捷节能工程有限公司、负责铝窗作业的中航铝门窗有限公司。静安建设工程监理有限公司负责监理工作、静安置业设计有限公司负责设计工作。一句话,如果纳税人的血汗钱是头猪,一个地级区政府吃完了所有的肉,干活的人只能啃骨头,还得努力争取才有这机会。

其实这次静安区工程内幕,只是中国工程界的一个缩影罢了。我们没有看见深入揭露该项工程内幕的进一步消息,虽然有国务院派出的调查组主持彻查,大约也不会公布所查得的所有信息。在一个时刻警惕杜绝公开化的社会里,所有公开的信息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姑且不去采信流传的消息说该项工程总价有好几个亿,就算是三千来万吧,平均每户也摊得约20万元了,要“节能”到何时才能填平该项成本?事实已经披露的部分就得知设定该项“民心工程”总额的2/3是为决策者的“儿子”准备的,没有进一步消息告诉民众这笔截留下来的钱的去向。更不会有详报共和国天文数字的工程投资中有多少变成圈内人士的“灰色收入”,只有每一次不慎惹出大祸之项目背后都有贪腐存在,那些未惹祸的项目全都水清风静?草民当然无从得知,“举国体制”是尔等无权查账的,乱打探难免涉嫌“窃取国家机密”。

网络消息,被软禁在家的上海维权律师郑恩宠说:“这次从官方报道和我的亲属讲的情况,我感觉到上海公民的力量。很多老百姓喊俞正声下台、韩正辞职、区长下台,喊得很有节奏的,这不是一个人这么跟我说;昨天说去了十万人,排队排了几公里,我在电视里面看到每个人都拿着花,在我看来,这个献花就是无声的抗议;而且为什么这么多人每人起码有一朵花?前两天街道封锁了,献花才让进,这些大学生和一些小老板一卡车一卡车的花从郊区运到那里,在街上派送。这些年轻人我认为,这是中国的希望,这是上海真正的维权力量。而且看见官方如何封锁消息,同一个工程有三个大楼,现在据我知道,烧掉的这幢大楼的人都在医院、宾馆;没有烧掉的两个楼的人也安排到宾馆,封锁消息不让他们再讲这个真相了。”很快又有消息,说郑律师已经被警察从家里抓走了,不知这位被囚禁在家的前律师跟大火有什么牵连。

权力是决定他人权利的能力,予以或剥夺。此项能力若有章可循即法治,若无章可循即人治。“头七”花祭之后,上海的权力宣布两条抚慰措施:每一位死难者不问出处一律赔付96万元;火烧过的房子一律按照市价赔偿。我不知道以前是否有此标准,也不知道以后会否成为标准,唯可知权力在用纳税人的血汗钱为自己的责任买单。

鲁迅在《革命时代的文学》中说:“有些民族因为叫苦无用,连苦也不叫了,他们便成为沉默的民族,渐渐更加衰颓下去,……至于富有反抗性,蕴有力量的民族,因为叫苦没有用,他便觉悟起来,由哀音而变为怒吼。怒吼的文学一出现,反抗就快到了。”这位老夫子一直被我们的权利者们捧成圣人的,最近听说也开始被移出神坛了。大抵可以推测革命党所需要与执政党所需要有所不同,革命党需要人民叫苦连天,执政党则需要人民沉默,至少像尼克松所说的“沉默的大多数”。上海的鲜花昭示的是一种“哀音”,毕竟脱出“沉默”的境地了。但不知何故我却不希望“由哀音而变为怒吼”成真,因为“怒吼”甭管多么雄浑都不会是乐章,弄不好就要震耳欲聋。

所以冥冥中暗自祈祷权力者们不要肆无忌惮,认真嗅一下上海鲜花的气味,回味一下邓公所言:“只搞经济体制改革,不搞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也搞不通,因为首先遇到人的障碍。事情要人来做,你提倡放权,他那里收权,你有什么办法?从这个角度讲,我们所有的改革最终能不能成功,还是决定于政治体制改革。”不要以为继承得到的权力可以靠着“唱读讲传”就可以安享无忧,时代在不断前进,了无创新精神唯知因循守旧,无论多么殷实的家底也受用不了多久的。(2010.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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