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15)
《话说道歉》贴出,有网友咨询:说北京的“红八月”是最高层所操纵的,依据何在?还有,“学生打老师”,并非只有北京,各地皆有。于是有进一步说明之必要。还需补充一句:以王友琴女士为代表的众多有识之士,他们孜孜不倦地调查文革中那些几乎被遗忘的人与事,为我们抢救出来许多历史真相。即使作为文革的深度卷入者,此前我根本不知道席卷祖国大地的那些野蛮罪行,竟然也是从中南海那块风水宝地发端的。本文所引述资料除特别说明者外,均采自王友琴、宋永毅、周良霄、顾菊英、杜钧福等人著述。
现在的研究成果表明,文革初期的大字报、发动群众大搞非法斗争,抓人,打人,戴高帽子,逼、供、信等皆源自刘少奇所炮制、毛也批准的“四清”经验。有数据显示,“四清”时残酷的体罚现象比比皆是,共逼死干部群众77,560人,在城乡共整了5,327,350人。皆系工作组掌控下进行的。文革之初,刘在《中央转发中南局“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和意见的报告”》中批示:“大学生中,也要把右派分子(即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揪出来,但应放在运动后期进行;打击应当小些,一般控制在百分之一以内,高中应届毕业生,是打击个别最坏的,经过市委批准,可以批判斗争和戴帽子。高中二年级以下和初中学生中,一律不进行反右派斗争,不划右派分子,如发现有现行反革命或坏分子,可依法处理”。文革如果按照“刘邓路线”搞下去,同样会是一场浩劫。现在所说“学生打老师”以及有关道歉所涉及,皆“刘邓路线”领导文革之作为。
值得注意的是,文革以及之前的群众都是被运动起来的。恰如王友琴所说:“没有工作组的发动和领导,学生们怎么敢起来攻击学校当局?学校都是由共产党党委领导的。在共产党中央的支持下,学生才开始大规模的攻击学校领导,把他们统统说成是‘反革命修正主义黑线’。”所谓“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同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之分歧,不在整不整人,而在整什么人。毛志在整垮刘,而刘努力使之整到中下层为止。王光美率领工作组开进清华大学,矛头指向蒋南翔,同时也不放过那些对工作组有意见的师生。有评述说,刘“四清”开始扶持王光美登台亮相,为毛扶持江青出山搞文革开辟了道路,未必不合理。
刘本人不但指使女儿带头攻击学校领导人,还亲自布置北京师范大学附属第一中学工作组,定性其校长刘超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接着布置任务:“先斗刘超还是早了,先攻敌人的弱点,再攻敌人的中坚,先打最容易打的仗,要孤立主要敌人,那几个都是受到刘超指挥的,要争取几个人起义。首先要争取学生,教员也要争取。”文革中违背法制挑起群众残酷斗争基层干部和教师,老刘首开先河。
另一间名校北师大女附中,是高干女儿云集的特殊学校,据介绍占了一半人。这些特权女孩无疑也有着父母那里得来的特殊信息,邓家格格就是兴风作浪者之一。有工作组的权威压着,各校运动尚不至于失控,斗也好罚也罢,总不至于打死老师。毛下令撤走工作组,正如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庞在《乌合之众》里所指出:“个人可以接受矛盾,进行讨论,群体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在公众集会上,演说者哪怕做出最轻微的反驳,立刻就会招来怒吼和粗野的叫骂。在一片嘘声和驱逐声中,演说者很快就会败下阵来。当然,假如现场缺少当权者的代表这种约束性因素,反驳者往往会被打死。”工作组一撤,勒庞预言应验,恶果立即显现。7月29日邓小平在宣布撤销工作组时传达了毛的指示:“好人打坏人,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好人光荣;好人打好人,误会;今后再也不要打人了。”这是“打人有理”的指示。8月5日师大女附中打死卞仲耘,“现场缺少当权者的代表这种约束性因素”,失控状况必难免。更何况,毛等正唯恐天下不大乱,一方面激发“乌合之众”的豪情,另一方面也好給“刘邓路线”增加负面印记。文革初期的暴力潮,是毛、刘异曲同工的党中央共同制造的。
卞死亡当晚,宋彬彬等向北京市委吴德汇报时,得到“死了就死了”这样轻蔑的结论,并要求封锁消息。次日这个讲话即在女附中广播。18日,当宋在天安门給毛戴上“红卫兵”袖套时,毛那个“要武啊”等于公开赞许举国第一桩校园暴力,而且以此为起点,这股暴力潮以“破四旧”名义涌向社会。《人民日报》等官方媒体极力鼓吹,使早已“侧目而视重足而立”的民众意识到它是党中央赞许的。而这种散乱的非组织暴力似乎并不能令权力满意,首都工作组首脑叶剑英、国务院秘书长周荣鑫、北京市委丁国钰、北京卫戍区副司令李钟奇都是文革初期暴力的指使人。更有甚者,这位李钟奇将军还亲自挥老拳打翻被批斗的彭德怀。
我之所以不同意说49年以后的仇恨教育导致那时的暴力,是因为那种仇恨教育远未达到这等程度;即使能够达到,以此前国家法制状况也不可能允许这种暴力恣意妄为。只有一种可能性:最高层需要这种暴力。现在已经知道,大兴县屠杀系北京市公安局所指使,与校园暴力者无关。而尽管发生了红色纳粹在北京市肆虐,恰如勒庞所指出的:“孤立的个人很清楚,在孤身一人时,他不能焚烧宫殿或洗劫商店,即使受到这样做的诱惑,他也很容易抵制这种诱惑。但是在成为群体的一员时,他就会意识到人数赋予他的力量,这足以让他生出杀人劫掠的念头,并且会立刻屈从于这种诱惑。出乎预料的障碍会被狂暴地摧毁。”勒庞大概还不敢想象权力鼓励下这种乌合之众会横暴到何种地步!
据王友琴的统计,1966年8月24日,红色纳粹在北京市共打死40余人。为将这股尚带自发性质(各校自为其阵)组织起来,在周恩来亲自关怀下,余秋里直接插手,25日建立首都红卫兵指挥部西城纠察队,简称“西纠”。据1967年4月1日当时称毛泽东思想哲学社会科学部《进军报》披露,“西纠”的《成立宣言》及《第一号通令》皆由余指使石油部办公厅副主任宋惠起草并审定,在石油部印刷厂印刷的。同时,石油部专拨一辆苏制嘎斯六九吉普供“西纠”使用,周恩来也指示周荣鑫为“西纠”安排驻地。
我们不去细细讨论“西纠”活动详情,它成立当日,即25日,红色纳粹打死市民80余人;26日上升至120余人;27日220余人;28日约180人;29日约200人;30日约220人;31日约140人;9月1日升至约300人!还驱赶市民数万户离京,所有这些暴行都是在派出所、居委会配合下进行的。首都北京社会治安之乱象,为拳乱以来最甚,就连日寇占领北京也没造成如此恐怖!当年那篇著名的《红色恐怖万岁》就说:“在北京红色恐怖刚萌芽的时候,中央是从没指责过限制过的,直到红色恐怖形成了,才发出了要文斗的伟大号召,把北京的运动引向一个更高级的阶段。”
期间,公安部长谢富治也担心起来,他弄了个公告草稿送毛泽东,却遭训斥只得作罢;主办北京政务的吴德也向毛汇报北京市的混乱局面,希望准予采取措施降温。吴后来回忆文章写道:“我的期望落空。雄才大略的毛主席,以他超乎寻常的思维方式缓缓地说:北京几个朝代的遗老没人动过,这次‘破四旧’动了,这样也好。”可见,北京“红八月”狂潮,正是毛亲自关怀下愈演愈烈的!
但很显然,也许是北京的恐怖手段目的已经达到;也许是毛发现红色纳粹保爹妈与之“整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背道而驰;也许是北京驱赶“黑六类”引起接收地抱怨,毛需要叫停“红色恐怖”。看得见的理由是周之后介绍的毛指示:“他说,你矛盾上交中央,没法处置,矛盾下放农村没法安置,他不知道情况怎么接收,接收了也没法改造,要给其它单位,不要以邻为壑!主席反对矛盾上交,反对矛盾下放,也不赞成以邻为壑。我说只有消化,主席说得对。回来后告诉剑英同志,后来就改变了。”9月1日周恩来召集红卫兵开会,解释了叫停之缘故,2日北京打死人即由前一天约300人降至约40人;3日10余人;4日只有2、3人;5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用文斗,不用武斗》,明确发出停止杀戮的信号;至10日打死人基本不再。可见这次滥杀狂潮完全是“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的成果!是一种有组织有计划受控制的行动,绝非“学校教育体制”所能企及的。
从当年权力层的说词亦可看出:9月5日谭震林对农业大学党委指示:“要青年学生闹一闹,因为自1949解放以来,城市就没有大闹过。不大闹一下,怎么能把那么些坏人清出来呢?”9月17日李先念对粮食部人员说:“过去有好多问题,我们解决不了,这次群众一起来就解决了。解放十几年来,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专政是不服气的。这次出现了红卫兵,红卫兵一起来,来个横冲直闯,又打,又斗,又抄(有的打死了)。这次资产阶级服气了(虽然心里有些不满),资产阶级才真正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这次把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痛痛快快整了一下,包括宗教教堂也扫了一下。要充分看到运动的成绩。”他承认有过激之处,但不是抄家打死人,而是“有些过分了点没有呢?至于八月二十九日三轮车不能坐了,当时高档商品不能出卖了,馆子也不能下了,辫子也剪了。”可见打死人尚不在“过分”之列;9月25日叶剑英接见北京十三个艺术院校及团体部分师生代表讲话时说:“在这次文化革命运动中红卫兵树立了不朽的功勋,例如北京市有一万多黑户。深宅大院,解放十六年,谁都没有进去过,一些坏人就是在里头捣鬼,公安局、司法人员没有足够的证据也不能抓。有个圣修小学是外国鬼子在我们中国搞了多少年,谁都不敢动它。红卫兵小将们管你什么法律不法律一扫而光。多少年来老大难问题红卫兵解决了,有些极反动的××家伙,十多年来天天骂我们的党,骂我们毛主席。左邻右舍都知道,恨死他们了,但谁都不敢动他,这一回小将们就把他揍死了。可能违反一点政策,可是更大的利益是扫除了坏人,扫除了我们社会上的垃圾。”
毛显然采取故意放纵暴力手段制造恐怖气氛震慑社会,正如希特勒当年放纵冲锋队一样。这种手段对于病态提升领袖之“绝对权威”也是极其有效的,就连林彪、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之类高官,也惶惶然不知所措,谓之“很不理解,很不得力”,只能跟着摇旗呐喊。恰如勒庞所言:“一切政治、神学或社会信条,要想在群众中扎根,都必须采取宗教的形式——能够把危险的讨论排除在外的形式。即便有可能使群众接受无神论,这种信念也会表现出宗教情感中所有的偏执狂,它很快就会表现为一种崇拜。”“在所有的时代,尤其是在大革命时期,伟大的民众领袖头脑之狭隘令人膛目;但影响力最大的,肯定也是头脑最褊狭的人。”毛进一步用大串联的方式进一步“发动群众”,首先是北京的红色纳粹如钦差般四出“传播革命火种”,所到之处这才开始暴力泛滥;然后一次又一次接见红卫兵,“革命师生”四个字就彻底扫荡了工作组带来的压抑。但毕竟时过境迁,很少能达到皇城根儿那样的规模与程度,却也为日后更大规模的暴力冲突奠定了群众基础。
现在产生一些影响的忏悔与道歉,涉及的是文革早期沿着“刘邓路线”整老师、校长时一些跟风者。那些始作俑者也即红色纳粹们是不屑于反思的,他们基本上随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整到爹娘头上而淡出,又随着邓公的改革开放继承权力,没谁有心情去想道歉的事。
刘源2006 年在《刘少奇和新中国》里评述:“所谓的‘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实际上是一条实事求是的马列主义路线。它比较符合中国的实际,符合国情民情,行之有效。”这就是说,从“四清”到“学生打老师”,无论整死或伤害多少无辜民众都是值得肯定的。而在1999年《历史应由人民书写:你所不知道的刘少奇》里,则是另一种描述:“不管有多少客观原因,他身为国家主席,没有能阻止国家陷入大灾难;作为党的最高领导,没能制止党受到大破坏;作为人民信任的领袖,没能保护人民免受巨大的损失。算不算一种失职呢?我想,这是不能以‘维护党的统一’,或为了党和革命的利益‘委曲求全’来解释的。”这样的大变脸,无疑是权力回归程度所决定,鲁迅说:“人一阔,脸就变。”现行体制为什么僵硬地抗拒政改,为什么信誓旦旦要“坚决抵制三权分立”,既得利益的维护已经取代了理想主义之追求,可见一斑。
茅于轼先生有一个说法,称现在一多半中国人还处于文革状态。我不知道其依据何在,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文革状态”,从文章里也没看出有进一步论证的文字。倒是提及“很担心社会犯了健忘症,对过去的错误有意或无意地加以掩饰,以至于类似的错误卷土重来。”唯需补充说,健忘是有选择的,忘掉的只是那些权力认为不利的事情,至于他们认为有利的事情,非但念念不忘,还得添油加醋。
茅文还说:“中国社会的深刻危机在于道德的缺失。最可怕的是社会充满谎言,说谎不以为耻。这一状况和隐瞒过去的错误有密切关系。从抗日战争的谎言开始,到文革,到后来,犯了那么多的错误,伤害了那么多的人,从来不痛痛快快地认错,就只好说假话。由于假话不受限制,行动就无所顾忌,说假话就可以掩盖行动的错误。社会就没有了是非感。这是中国最大的社会危机。有识之士提倡说真话,可是没有说真话的环境,提倡的人也不敢说真话。因为说真话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弄得不好会抓去坐牢。这也是统治者能够继续维持中国道德缺失社会的根本原因。”
茅先生的论述是准确的,统治者为维持权力只能依赖谎言,这使得举国上下道德沦丧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岂止文革施暴者,历次运动那么些踩着他人血泪乃至生命飞黄腾达者,有几个不在继续恬不知耻地振振有词?丛林规则是不屑于忏悔或道歉的,只有文明社会才会认真维护公正。1992年2月,在统一后的柏林法庭上,前东德柏林墙卫兵亨里奇受到审判。罪行是他射杀了攀爬柏林墙企图逃向西德的青年克利斯。针对辩护律师关于亨里奇是执行命令的人,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不属于犯罪之言,法官指出:“作为警察,不执行上级命令是有罪的,但是打不准是无罪的。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此时此刻,你有把枪口抬高一厘米的主权,这是你应主动承担的良心义务。这个世界,在法律之外还有‘良知’。当法律和良知冲突之时,良知是最高的行为准则,而不是法律。尊重生命,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原则。”这个判例作为“一厘米主权”而著名,它昭示的是每个人都应该恪守人性之底线,无以推诿。
因此,在这个“没有了是非感”的社会状态下,尤其值得赞许忏悔者、道歉者的勇气与正义,他们不但救赎了自己的灵魂,也给浑浊的社会空气里吹入一股清新的风。或许并不能扭转什么,因为既得利益者正处于强势。但所有人都会看到,正气是上升着的,无论它开始时多么弱小。而龌龊是不可能永远持续的,除非我们这个民族丧失了生存的愿望。(2010.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