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30)
实际上,如今在学界已经达成共识,认定马恩的社会发展史只是一个教条,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并非这个教条所能包容的。结论部分正如一篇论文所言:“经过反复的研究和辩论,目前,学界已对这样两个重大问题达成了基本的共识:一、5种社会形态的顺序发展并不是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除了西欧以外,大多数国家和民族都没有形成这种发展途径。二、奴隶社会不是各国普遍存在的,因而不是人类社会必经的历史阶段,关于封建制和封建社会问题虽然没有像上述两个问题那样,展开大规模的讨论,但是也引起了学者的广泛关注。”至于“封建”与“封建主义”,虽未达成共识,至少原来的“经典理念”已经被质疑,而且,这些质疑明显地具有合理性。
然而,学界“达成了基本的共识”并不影响教科书继续向青少年灌输老马的“社会发展史”,更不会妨碍宣传部门继续沿着那部“发展史”絮絮叨叨。这就是说,学界之共识未获权力之认定,就只是说说而已。中国自始皇帝施行郡县制以来,就一直处于中央集权状态,谈何“封建”? 即使教科书吧,“秦始皇统一六国,废封建制建立郡县制”也是铁定的结论了。为了迎合老马的历史唯物主义,“封建”却又成了对两千年中国社会的定性,在中国,权力之傲慢是最大的特色,蛮不讲理。例如“封建专制”,有“封建”就不存在“专制”,有“专制”也不存在“封建”,搅合在一起必混乱不堪。它也跟老马的“封建”完全不是一回事,却不妨碍继续移花接木振振有词以证那个主义“放之四海而皆准”。
直至严复引译“封建”一词,以其对应郡县制之否定,基本概念仍属清晰。但陈独秀见识了日本人非常热闹地批判他们的封建制度,于是回来在《敬告青年》里把他囫囵吞下的枣儿吐了出来:“固有之伦理、法律、学术、礼俗,无一非封建制度之遗”,“泛封建”由此兴起,完全无视中国的历史真实。
接下去,苏俄送来的列宁教条泛滥,陈氏门徒似懂非懂,为了显示时髦,纷纷往“历史唯物主义”筐里胡乱塞东西,什么封建帝王、封建礼教、封建地主、封建迷信、封建意识、封建专制、封建军阀、封建官僚、封建糟粕等等,总之,一切陈腐皆属封建。郭沫若更是将其塞进史学领域作为准则,以壮马主义“五阶段论”之形色。这等荒诞的指鹿为马,却又成为辩证唯物主义所习以为常之术,如此,马列主义要是不在中国酿成千古奇祸,那才可怪。冯天瑜著有《“封建”考论》,详尽地揭示并指责了现存的语序混乱状态,很值得阅读,我不在此弄斧。
现在的新儒家们正努力地使人们承认他们信奉的学说是一种宗教,而且要跻身世界三大宗教的行列成为“世界四大宗教”。不过这种努力基本徒劳。因为“儒教”并没有那三大宗教都具备的自主原则,它们供奉的是神。而“儒教”供奉的是皇权,它的惟一原则就是“忠”,说得难听一些“儒教”只有奴才原则,皇权的奴才。在三大宗教的领域,所有的王权都期盼着教宗加冕或认可,从而确立王权的合法性,就连狂傲的拿破仑大皇帝也不例外;“儒教”的教宗正相反,他眼巴巴地期盼每一个新皇上敕封,以免遭灭顶之灾。当年,当利马窦向明王朝那些儒学大师们描述:“教宗的尊严比天主教国家所有的国王都要高”的时候,他们几乎被吓得半死,唯恐皇上发怒,“焚书坑儒”的噩梦又要变成现实。
所谓“新儒学”的那帮人,梦呓“21世纪必是儒学的世纪”,可笑不可笑?儒学那一套在中国都吃不开,根本在于没人说得清究竟啥是儒学,偏又被奉为“国学”的缘故。于丹那套变味儒学据说卖了几百万册,可中国有13亿多人,即便卖了千万册那也才平均百多人一册。甭说毛著印过多少亿册,就说《圣经》,仅南京一家印刷公司20年就印了4600万册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其实自打秦始皇开始,“焚书坑儒”的事几乎每天都在进行。汉武帝只不过变换了手法,“独尊儒术”本身就已经把“儒”视作一种“术”,跟街头的补锅术并无多大区别,他需要这种“儒术”麻木奴隶们的头脑而已。区别仅仅在于:秦始皇整批地“坑儒”演变成后世各皇帝有选择地每次只坑掉某一些儒,恰如同屠夫选某几头猪来杀一样。那些还没被杀掉的猪于是山呼万岁,除了赶紧编造许多理由论述那些被杀掉的猪该杀之外,还得表白自己随时愿意被杀,是为“君教臣死臣不得不死”。更可鄙的是,儒师们世代相传地不断丰富“杀猪有理”的学问,以备皇上可以随心所欲地用来杀别人或者杀自己。经过两千多年的积累,乃至于如果要寻找世上最卑鄙无耻的说道,根本无须移步他就,只管到儒家智囊库里寻就是了。
宗教是西方文化现象,从世俗生活游离出来的精神状态,有这种状态作为世俗生活的寄托与没有这种寄托,对于世俗生活的质量而言,差别是不言而喻的。基督教无疑是最合理的精神状态,无论它曾有多少瑕疵,总之它能不断地调整,使自身不断地弃恶扬善,也帮助世俗生活弃恶扬善。儒学则不然,它如同一堆腐肉,除了供专制蛆虫壮大身躯之外再无他用。皇权至上就是儒学的信条,因此,当基督教来到中国,除了必然遭遇皇权限制之外,还必然会遭到儒学的抵制。
公元780年所立《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颂》记录了唐太宗欢迎这个波斯传入的基督教之聂斯托里派,它对于融合边疆少数民族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至德宗,经过六代皇帝之善待,使“法流十道(唐代国域划分十道),寺满百城”。归根结底这是皇室扶持的结果,东晋法显和尚比玄奘早几乎三百年“西天取经”,历游31国,还有人考证说他漂到美洲了,影响显然远不如玄奘。
一旦皇帝发脾气,什么教都玩完。唐武宗即位,儒学家们使之明白皇权所受到的威胁,遂毁佛禁景,只用儒学这个真奴才。据历史记载,这次打击远甚“焚书坑儒”不知多少倍,景教绝迹没能复活更别提“复兴”了,佛教以后即使复活也再没达到此前盛况。至宋代,程朱理学完成了儒学最后的僵化,除了腐败之外它再也玩不出什么新意思了,即使遭受“武器的批判”,儒学之蛆也只会在茧壳里蠕动。这才有没什么文化的成吉思汗的征服。
元代给了基督教以新机会,忽必烈王朝规定的“八妓九儒十丐”曾经使中华民族获得一次转机,然而,很快就失去联系世界的机会。大明朝把中国拖入深渊,当世界转向光明,中国却折回黑暗,儒学“功不可没”。黄仁宇评价说:“明朝采取严格的中央集权,施政方针不着眼于提倡扶助先进的经济,以增益全国财富,而是保护落后的经济,以均衡的姿态维持王朝的安全。这种情形,在世界史中实属罕见,在中国历史中也以明代为甚,而其始作俑者厥为明太祖朱元璋。”
乡下流氓造反成功,自汉高祖以来还没有过,老朱自是得意忘形,但也明白历朝历代均需分一杯羹给孔子,积重难返。于是附庸风雅也读一些书凑数。谁知读到《孟子》时便拍案而起:“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简直胡说八道!遂下令废掉老孟的“配享”地位逐出文庙,《孟子》也不得作为经典,至少科举不再考它了。
《宁波府新志》编了个故事,说籍人刑部尚书钱唐不顾老朱布置的弓箭手射杀之虞,负伤死谏,这才保住孟子的亚圣地位,只是有《孟子节文》发生,也即老朱把《孟子》中不喜欢的言说都删去了,却保留那些可用部分。这故事已经有明清时学者考证为子虚乌有,因为钱唐死于洪武四年,老朱废“亚圣”乃在五年,而《孟子节文》已是二十七年的事了。
历代儒生有一种潜意识,即设想“皇上的归皇上,孔子的归孔子”,他们绝不奢望染指皇权,却以掌控道德制高点为理想境界,所谓“为王者师”也。回望中华一统史,即使有“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以及“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就连做过乞丐、行脚僧的朱元璋都能当皇帝,却没有一位皇帝出身儒家。也就有“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的铁律了。儒家之最大本事就是辅佐皇权,所能爬到的最高地位是宰相。宰相制构成中国官僚阶级的权力模式,以行政权和监督皇权维持着大一统香火不断。似乎可以看成中国特色的“内阁制”,清官与“文死谏”成了儒家楷模。
可朱元璋还有一个创举,就是废弃宰相制。明初四位丞相全部被害,自胡惟庸之后,以六部代替中书省,宰相制玩完。《明实录》有记载:“我朝罢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事务,彼此颉颃,不敢相压,事皆朝廷总之,所以稳当。以后嗣君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如此,皇权更为一统,儒家对皇权那一点可怜的监督权亦随之失灭,儒学成为捆绑儒家乃至民间之绳索。清朝不但沿袭了六部制,乾隆皇帝还专门论证了宰相制之可恶,核心意思是宰相制把皇上架空了,说是不利皇帝“勤政”,实则是强化皇帝独裁权力。也就是说,明清两朝离“封建”更遥远,一统到独裁至上的地步。
辛亥以后,孙中山、袁世凯皆耿耿于怀于“内阁制”,不遗余力张罗“总统制”,其潜意识里就是沿袭皇权独裁。孙中山不止一次要求“服从我一人”,袁世凯干脆称帝,都表现了这种潜意识的内核。蒋介石倡导“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以及老毛“与其你独裁,不如我独裁”,或曰“人民民主独裁”,也都清晰地显示了我们“中华文明”的主脉络。唯独可叹息的是,在二战后世界潮流浩浩荡荡趋向宪政民主的大形势下,老毛竟然可以实现中华历史上最高独裁境界,也算“难能可贵”了。
当初,以明史专家著称的吴晗著有《朱元璋年表》,记述了血腥的八件大事:明洪武八年(1375),刘基被毒死;洪武十三年(1380),左丞相胡惟庸以擅权罪被诛杀,废中书省及丞相等官;洪武十七年(1384),曹国公李文忠被毒死;洪武十八年(1385),开国元勋、魏国公徐达被毒死;洪武二十三年(1390),韩国公李善长以胡党为由被诛;洪武二十六年(1393),凉国公蓝玉被杀;洪武二十七年(1394),颖国公傅友德坐诛;洪武二十八年(1395),宋国公冯胜坐诛。朱元璋最初封任的四个丞相,即李善长、徐达、汪广洋、胡惟庸,全部杀光。陪同这些开国有功之臣被杀者竟达数万之众,乃至于其太子朱标也不忍睹,拿出儒家一些说道劝老朱,险遭暴打。若知道老朱登基后崇佛,还亲自讲经布教,一面念诵佛陀一面大开杀戒,皇帝须得如此禀性。
古今中外,举凡崇尚暴力的团伙,无论义军、草寇、帮会、黑手党、革命党、恐怖组织等,若不能确立一位下得狠手、玩得厚黑的首领,都不会有什么战斗力;倘若群雄并起时成得气候乃至抢得天下者,必是首领最黑、最残暴的那个团伙。“宋襄公之仁”在丛林法则盛行的时代,必惨败。即使到了人类文明畅行之近代,此律也未必立马失灵。国民党败走台湾,老蒋玩不过老毛就是一桩典型案例,无论厚黑还是残暴,老蒋都不是对手,只得将大陆河山拱手相让,成全老毛建立人类史上有案可稽的最血腥的政权。
稍加注意,我们不难发现,老毛滥读的古籍中,不但《明史》批注、圈点最多。他还广泛阅读了明朝其他资料,如《明史纪事本末》、《明实录》、《明诗综》、《明诗别裁集》、《明人百家小说》等,就连野史稗乘、笔记小说亦涉足颇深且广,各种明朝文典皆烂熟于胸,到了信手拈来的地步。毛多次夸赞朱元璋、朱棣治国有方,可见黄仁宇臭贬的明朝,实乃老毛治国之楷模。吴晗写《朱元璋传》自称数易其稿凡二十载,这位号称中国头号明史专家却辗转奔西柏坡,送赠老毛阅正。毛亦不辞指挥征战之辛劳耳提面命,之后又多次圈点各稿予以点拨,并指示:“朱元璋是农民起义领袖,是应该肯定的,应该写得好点,不要写得那么坏。”大儒承君命撰史书,堪称古今难得之一景。
到1959年4月,毛在八届七中全会上号召全党学海瑞“五不怕”,还说推荐《明史》之《海瑞传》让彭德怀、周恩来等看。大儒吴晗心领神会编写《海瑞罢官》之剧本,彭德怀也学海瑞写“意见书”,尚远不到“骂皇帝”那个份上。结果是老彭成“反党集团”头子,吴晗“受迫害至死”且不但,中国由此而引发“文革”,举国蒙难。所幸时过境迁,中国已非明时,老吴终不致如方孝孺遭“株连十族”,被砍掉八百多个脑袋。然而国人付出的脑袋却有两万多倍!老毛仍自诩为其终身两大成就之一。
御用文人之禀性你没法探讨,严复所谓“始于作伪,终于无耻”看来贴切。例如“人民网”就有:“江青多次向毛泽东提出,《海瑞罢官》有问题,要批判。毛泽东开始时虽不同意,后来还是被说服了。”扯淡扯到如此地步,不服不行。“毛泽东开始时虽不同意”了么?
文革中毛泽东在接见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时称: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国家在某些部门、某些地方被修正主义把持了。真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当时我建议江青同志组织一下文章批判《海瑞罢官》,但就在这个红色城市无能为力,无奈只好到上海去组织,最后文章写好了,我看了三遍,认为基本可以,让江青同志回去发表,我建议再让中央领导同志看一下。但江青建议文章就这样发表的好,我看不用叫恩来同志、康生同志看了。
孟德斯鸠说过:“中国是一个专制的国家,它的原则是恐怖。”为了维护高度中央集权,两千多年来始终未停止过用人民的血来浇灌,若用“封建”二字来定性,不仅驴唇不对马嘴,甚至有玷污此二字之嫌。鲁迅在《我要骗人》里说:“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似乎这话可以略改:“中国的文人,是常用人民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红太阳正是如此升起来的。
(2010.5.11;9.30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