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29)
很热闹。一个98岁的老者离去了,仅凭这一点,就值得热闹一番,要是晚两年再死,恐怕会更热闹。因为那样季老就会多一顶帽子:人瑞。
报纸上曾瞧见季老不大愿意戴三顶帽子:“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他说:“三顶桂冠一摘,还了我一个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欢喜。”但人们不依不饶,还是要把这三个“桂冠”戴在他头上。去查新闻:“著名国学大师季羡林病逝。”几乎没有一个媒体把“国学大师”这顶帽子忽略的,全然不顾季老的感受如何,或许“礼多人不怪”吧,至少季老不是刻骨仇恨这些帽子的。
恕我孤陋寡闻,对于季老,只读过《牛棚杂记》,而且没有读完。总的感觉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对文革的的理解十分浅薄,至少与“大师”或“泰斗”理应达到的深度相去甚远。且,他老人家文革前还是很春风得意的,一直受到官方赏识,自己也做“闲官”,什么人大啊、政协啊、协会啊衔头不少,出国代表团也没忘了他。所以,对于文革之前那些蒙难的文化人及平民,季老不会有什么感觉。
至于学问,我知道季老在印度古文化的研究方面造诣很高,只可惜我非但毫无知识还毫无兴趣,也就只能遥远地崇敬一把,无资格说好话或坏话。据悉此界涉足者亦寥寥,属于极冷门的学问,能安下心来做,至少也属专家之列,钻得深些,当上大师也就顺理成章,只是那并非“国学”。不过甭管咋说,都比靠“含泪”当大师强许多。
但季老似乎越老越值钱,无他,堪与起坐平肩的文人学者皆没那么长命,应了“物以稀为贵”之“国学”古训,季老亦以“稀”为贵了,比“古稀”还要“稀”很多啊!便有温总理五次登门拜访之荣幸,死后还有亲临吊唁之福气,更增加了季老之“国宝”地位,简直可以直追大熊猫了。
莫名其妙的恰是这个“国学大师”。季老被官方学术机构总结的大贡献,皆在于中西文化交流之上。只有某次偶读徐友渔的文字,他批评季老误读了“天人合一”,这才知道“北京大学的老教授季羡林提出,21世纪是中国文化的世纪,只有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思想才能拯救人类。”又有报道说季羡林先生躺在北京301医院接受采访,提出了“大国学”的概念:“国学应该是‘大国学’的范围,不是狭义的国学。国内各地域文化和56个民族的文化,都包括在‘国学’的范围之内。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但又共同构成中国文化这一文化共同体。”这就有点滑稽,季老顺应当局意图说这些话完全不着调,借鲁迅评价孔子的话说“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仅凭这么点言说就成“国学大师”,那么像杜维明之类恐怕得当“大大师”了。还有介绍说整理《四库全书》季老也被纳入,已有说道称国学以《全书》为纲,纳入整理《全书》的班子,似乎更名正言顺。只是我们知道,大清国借编撰《四库全书》为名,实施“文字狱”之实,焚毁的文字几乎跟入编的文字相等。即便入编者也不乏篡改、涂抹之遭遇,倘以此为“国学”之纲,它的腐气及为统治服务的禀性可以窥见一斑。
俺没雅兴跟风探讨季老是否可算“国学大师”,只是想说几句“国学”。老实说,不知道哪些东东算是“国学”,男人拖辫子大约不能算,那是满人入关强加给汉人的;女人裹小脚一准可以算,它是我们自己发明的“中国特色”;“存天理灭人欲”也可以算,那是更古老的“国学祖师”朱熹们的创造。大约这才是“天人合一”的本质所在,“人欲”无疑属于人之禀性,天理跟周礼亦相通,“克己复礼”也是“存天理灭人欲”的。
俺粗略地查了一下,“国学”这个词原本没有,以前中国人不知道还有外国,只知道有“夷狄”,直至马戛尔尼使团觐见乾隆,大皇帝还不承认有什么外国的,蕞尔小邦罢了。直至“坚船利炮”打进来,中国人终于惊恐地发现那些荒蛮小邦居然还有学问,初谓之“新学”,中国自己的只是“旧学”,张之洞便有“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之说道,李鸿章直至康党被镇压之后还告诫西太后:“若旧学能富强,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
国学缘起何时?普遍说法指国粹派邓实在1906年在《国学讲习记》,《国粹学报》第19期撰文说:“国学者何?一国所有之学也。有地而人生其上,因以成国焉,有其国者有其学。学也者,学其一国之学以为国用,而自治其一国也。”它一出世就以反对“西学东渐”为宗旨的,只是征战不利,敌不过新文化派。大约是因为新文化进展顺利吧,到后来竟然成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向“旧学”之老巢“孔家店”发起总攻了。
“五四运动”一折腾,主张引进“新学”的“新文化运动”寿终正寝。在爱国的旗号下,中国社会主流精神变成排外,“旧学”终于堂皇地变成“国学”了。新、旧之差别变成地域之差别,“旧学”一变脸就戴上了民族、国家的面具。其根本是弘扬“旧学”里的奴性价值观,反对西方那种自由、民主的价值观。不争的事实是,“五四运动”之后的二十年代,“国学”甚嚣尘上达到空前的热闹程度,北大、清华都设立了专门的“国学”院系,就连曾经讨伐旧文化声嘶力竭的斗士,例如章太炎,也设立了自己的“国学讲习会”,转头张扬自己曾经声讨过的旧文化。
终身守着新文化阵地的鲁迅评价道:“中国的旧学说旧手段,实在从古以来,并无良效,无非使坏人增长些虚伪,好人无端的多受些人我都无利益苦痛罢了。”又说:“中国的文明,就是这样破坏了又修补,破坏了又修补的疲乏伤残可怜的东西。但是很有人夸耀它,甚至于连破坏者也夸耀它。”“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象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我们这曾经文明过而后来奉迎过蒙古人满州人大驾了的国度里,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再进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国人是健忘的,无论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后矛盾,撒诳造谣,蝇营狗苟,都不要紧,经过若干时候,自然被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留下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正人君子’。”……。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有限度地融入世界大潮,国家经济状态迅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80年代就有卫道士跳出来唱高调,仿佛成绩是“国学”创造的。开始时尚有官方高层人士担心这股风会“冲击马克思列宁主义”,放言指责。后来发现“国学”推崇的奴性道德实际上有利于坚持“中国特色”,也即抵御宪政民主,情况于是有变化。
人民大学校长纪宝成就国学院成立提供的专稿:“在今天完全有必要重新认识国学的价值,呼唤国学的回归,重建国学的学科……百年来,国学地位遭贬低,国学价值遭否定,国学意义遭质疑,国学前途遭抹黑,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一段时间里,国学几乎成为落后、愚昧的代名词,必须由它来为中国近代以来的衰落与灾难承担总责任……五四前后激烈而亢进的反传统文化大潮的后遗症依然是十分严重的,可以说,它在某种程度上对中国传统文化起到了颠覆性的破坏效果,造成的文化精神裂痕与创伤深刻久远,长时间无法得到弥合。”最具代表性。
说到底吧,“国学”的倡导显示了一种弱势文化虚张声势的咋呼。统而观之,“国学”精神可以归结成四个字:趋炎附势。且不去论古代那些“国学”祖师,所有的述著离不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正合鲁迅说的“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所有“国学大师”们亦无不以弹冠相庆为最高荣耀。自己长主心骨的极少,且下场大都不妙,得善终者就更寥寥无几了。正因此,才有“盛世讲国学”的排场,乱世时“国学”派不上用场,讲的是“枪杆子里出政权”,是“厚黑学”,直至杀出个“真命天子”来,玩“国学”的儒生们就会争先恐后从各种窟窿里钻出来,奉献其“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殷勤。
萧伯纳在《英国佬的另一个岛》里说:“一个健康的民族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民族性,就像一个健康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一样。”当我们念念不忘自己的“国学”时,是否健康出什么问题了?又有,尼采说:“当一个民族处在停滞、萎缩的时期,这些民族天性便成为那个民族的枷锁,使这个民族永无翻身之日,这个民族将会僵化一如化石,而这些民族天性也就成为这个民族墓碑上的祭文了。”这段话很值得深思,我们自豪不已的“国学”,已经有两千年的枷锁资格了,它如果真的如现代卫道士们吹嘘的那般神奇,我们会沦落到“落后挨打”的地步去吗?说难听一些,倘若没有西学东渐,我们仍旧在沉沦,不知会沉到何种地步。试想,当英法联军冲入圆明园,发现六十多年前马戛尔尼代表英王赠送的礼品皆束之高阁,而大清兵丁所用的武器竟然远不如那些礼品枪械!
或许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美、英、法等国有什么“国学”的,宪政也罢,启蒙也罢,物理化学等,无论成就多高,人家都没有弄成“国学”来自吹自擂,世界却老老实实跟着人家跑!尤其是我们那些“现代大儒”,戴着瑞士表,开着德国车,玩着日本数码产品,操作美国的笔记本,上着因特网,甚至西装革履都是人家的品牌,却在喋喋不休地唠叨什么“21世纪必是儒学世纪”之类梦话!就连季老也念念有词“21世纪是中国文化的世纪,只有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思想才能拯救人类”。“国学”学多了,是否脑子就会出问题?
试想,“天人合一”差点把我们自己都整垮了,凭什么能“拯救人类”?如今,靠着人多势众生产些初级产品,中央集权敛聚了全民财富,中国总算长了点暴发户脾气。于是自以为不得了。早几年曾经有豪情满怀的“中国红客”去捣乱美国政府网站,靠的居然只是“人海战术”,大家一起点击挤爆人家的服务器,半点技术含量也玩不出来!可笑至极!记得当时美国一位校长淡然笑道:中国人设计出一个超过微软的操作平台来,全世界都会学汉语。够辛辣的。
中国人并非缺乏脑细胞,可惜都被“国学”禁锢了,大家争先恐后往头上扣紧箍咒,连跟着跑都费劲,遑论引领世界?我们有全世界最多的大学,全都办成党训班了,六十年来连半个诺贝尔奖都沾不上边。“德先生”嘛,十几亿贱民没资格享受,“赛先生”嘛,横竖又赛不过别人,倒不如趁现在财大气粗,设立一个比诺奖多十倍奖金的“国学奖”,没准就应验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之古训,让世界也跟着俺们跑一回。(2009.7.29发凯迪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