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17）
沸沸扬扬的蔡老板竞购文物议论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了，佳士伯那边把收款期延宕至一个月，也就是说还得等到3月25日之后才能闻知他们对此事的态度。然而近日瞧见蔡氏宗亲会连续集会，获得众多蔡氏宗族人士签名支持蔡老板竞拍而不付款的行为。而网上资料更显示，称调查数据为72%以上网民力挺老蔡，这令人不能不感到一些悲凉，我们的社会那种认宗不认理的观念很有市场。闻此，我顿时想起梁启超当年的一个论断，谓中国人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有村落思想而无国家思想。老蔡的宗亲们力挺他根本在于大家都姓蔡，如今似乎有点进步，晋江蔡氏宗亲600余人签名仪式不仅宣布：“他是我们柯蔡子孙的骄傲！”也赫然打出支持蔡铭超的“爱国行动”的旗号了。当年英国政论家塞缪尔.约翰逊有言：“爱国主义是无赖最后的避难所。”确实如此，似这等不打算付钱却慷慨竞拍的无赖之举，也只有扛起爱国主义这块牌子打掩护的。我也不知道他们的下一步将会如何，倘若源出河南上蔡的蔡氏族人慷慨捐款给老蔡支付竞拍标的，大概不会缺钱却会尴尬，这与老蔡的宣言背道而驰之外，还涉嫌送钱给法国人，有悖“爱国”名号。最新的消息则是，在拍卖场上被老蔡击败的买家不出所料是一位海外华商，他宣称原欲拍下这对铜兽首赠还祖国的，老蔡使其盘算破灭了。
现在的说法似乎顺理成章，即12生肖之铜兽首是英法联军从圆明园抢走的。问题在于证据，法律上奉行谁主张谁举证的。有考证说这些意大利人郎士宁设计制作的水阀早在英法联军抢掠圆明园之前67年就因故障被拆掉弃置了，并没有准确的弃置地点，更没有英法联军劫掠它们的记录。须知，当时英军就有拍卖登记，没人举证了铜兽首记录的哪怕蛛丝马迹。英法联军未必瞧得上这类纯欧洲风格的笨重铜铸件，或许早在英法联军进入之前它们已经被宫圆明园里的太监之类盗走了，或许被“捡洋落”的中国百姓捡走，这类事情当时并不少。
堪与相提并论的是文物走私。据美国媒体披露：近30年来，仅流入美国的中国文物就有约230万件，其中20多万件精品被美国各大博物馆收购珍藏。这些文物基本上都比铜兽首珍贵得多，爱国者们懒得炒作的原因是它们显然没法同“落后挨打”挂上钩，且有损现政府颜面。又据专门考证流失文物多年的作家吴树调查，香港市场上现今已全部是新中国成立后流失出去的文物。一位海关工作人员告诉他，海关的检查大多以抽检方式进行，抽检比例一般为5%。“我翻阅了海关总署的记录后特别震惊。在这么低的抽查率和鉴定率下，竟然有的海关一天可以查出千余件走私文物。”反推过去，把“有的海关”算作全部海关，那么按此概率每天仍有两万件文物源源不断流出国门，就算打五折，每年也该有300多万件文物流失了，比“列强劫掠”厉害百倍。如此巨大的数量，恐怕所有蔡氏宗亲满世界去竞拍却不付款，也应付不过来。这些流失文物跟任何劫掠都没法挂钩的，是我们中国人“自力更生”的成就。例如1995年3月英国警方截获两批中国文物，包括恐龙化石、中国史前陶器、商周青铜器、宋元明清陶瓷及墓志等，共3494件，哪一件都比铜兽首珍贵千百倍。根据国际公约，我国政府委派专门工作小组，经法律和外交途径在1998年1月将这批走私国宝索还归国。成功索还文物的案例还有，不赘述。
现在一提起欧洲那些博物馆里的文物，我们的习惯性说法都是“落后挨打”时被侵略军劫掠去的。传媒提及皆理直气壮不假思索，问题是证据呢？自1840年至1911年，清廷共与西方各国作战五次，五次皆大清向别人宣战，五次局部战争究竟抢掠了多少文物？1841年1月27日宣战的第一次鸦片战争，基本战于沿海，不存在劫掠文物之可能；1860年9月12日宣战开打的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劫掠了并焚烧了圆明园，至少英军方面是统一管理拍卖劫掠物的，有案可稽；1884年8月26日宣战开打的中法战争（因未向各国公使团送达，往往未算入宣战之列），战场亦未涉及本土，并无劫掠文物之可能；1894年8月1日宣战的甲午海战，更无劫掠文物之机会；1900年6月21日慈禧宣战各国，8月14日八国联军攻占北京，联军方面开会制定纪律，严禁占据紫禁城和掳掠文物，认为倘若劫掠文物将尽失文明人的尊严和体面，还将在中国人心目中造成永难愈合的伤口。故他们为羞辱清廷并雪耻，举行了由南至北穿越故宫的阅兵式，随即封闭了紫禁城。倘无此举，恐故宫文物根本不会有今日之辉煌了，倒是那些太监们及后来的溥仪搞出去不少国宝级文物。那么，不难看出，除圆明园那次战争劫掠之外还有八国联军涉及战争劫掠。
说一个插曲：宣战后清廷即令董福祥甘军火烧翰林院，指望乘风势烧掉隔壁的英使馆，慈禧等立于宫中高处观看。倒是英国公使窦纳乐爵士组织人进入火场抢救那里的珍贵书籍手稿，同时派人通知各国总理衙门，望清廷速派员来监督英国人抢救翰林院珍贵图书的行动。他根本没法设想这把火正是清廷下令烧的。在现场的澳洲记者莫理循写道：“大捆大捆大清帝国最珍贵的图书被扔进了避暑别墅四周的池塘里。这座中国最大的图书馆变成一堆废墟飘散着撕毁的书页和木灰。世界上其他大图书馆，如罗马的亚历山大图书馆曾毁于征服者之手，但是我们难以想像一个国家，为了报复外国人，竟然牺牲了自己最神圣的建筑、国家的骄傲和光荣，以及数百年有学之士的智慧结晶。这是一场可怕的大火，是骇人听闻的亵渎神圣的罪行。数百年来一直安安稳稳地放在书架上的珍贵手稿被扔得遍地都是，有的被烧毁，有的被偷盗；数吨珍本被扔进了池塘里。”窦纳乐下令收缴所有在翰林院火场抢出的珍贵书籍、残页，然后照会清廷请派一位大臣来查收，“以存我两国之交谊,贵国之文明。”然而清廷只惦记着剿灭洋人，并未理会这些破书，于是留给后人以谴责帝国主义劫掠我珍贵典籍的说道。翰林院之《四库全书》原本毁于大火，不过对于我们这个久具焚书坑儒传统的国家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若知道编撰《四库全书》时烧掉多少不利于朝廷的古籍，《永乐大典》也难逃厄运，当不足为怪，后世可以不假思索地指责列强入侵劫掠了它们。
此战抢劫是否存在？当然！其实当八国联军尚在海上漂泊，义和团的爱国之士就挨家挨户打劫了，所有涉洋之物尽毁，人皆杀，缴获亦丰厚，到处掩藏留待日后享用；义和团甚至纵火焚毁了大栅栏商业区，大火竟然殃及前门城楼，整个儿被焚毁。及至联军兵临城下之初，慈禧率领众王公大臣仓皇出逃，京城百姓连同义和团勇得千古难逢之机会，王公大臣之豪宅成劫掠之最佳场所，他们极了解哪里是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的藏身之地。联军入城之后虽颁布了劫掠惩罚条例，但很快成废纸。首先是俄军在其占领地四出奸淫掳掠，颐和园被俄军洗劫一空且破坏惨烈。俄军成车成车地运走了所劫掠的珍宝，仅嵩祝寺一处所记之数，俄军便抢走金佛像3000余尊；铜佛无数；镀金器40余件；铜器4300余件；锦绣制品1400余件；木雕珍品1600余件。趁拳乱之机，俄国除了制造海兰泡、“江东六十四屯”等极其残酷的杀戮惨案之外，尚攻占东北全境，所到之处皆施以奸淫烧杀掳掠。并于辽东半岛设立“关东省”，省会设置于抚顺，财政、警察、法院、民政、外务皆开署办公，下辖五个区并设立“关东军区”驻扎军队。若非列强干预，《俄国政府监护满洲原则》就实行了，却从未引起中国爱国愤青的注意。至少那3000尊金佛像无论哪一尊都贵重于铜兽首的，却不见我们那些爱国者们有过任何微词。毛式认贼作父的迷魂汤灌输得中国人迷迷糊糊的，即使他晚年用了“社会帝国主义”醒酒药也没啥效果，对中国伤害最严重的苏俄解体，却在中国却引发了一片哀嚎。
其次是德国，因为清军杀了德国公使克林德。德皇威廉二世鼓励出征士兵：“你们应对不公正行为予以报复，他们以令人发指的方式嘲弄外国使节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如果遇到敌人，切勿留情，不要留活口，用你们手里的武器，让中国人即使在一千年以后，也不敢对德国人侧目而视，让我们为文明打开永久的通道！”德军除了扫荡保定之外，还劫走了古观象台上那些古老的天文仪器。法国人则以天体仪等为法王路易十四所赠送为由，分了一杯羹。由于欧洲媒体谴责，法国人隔年便归还了所劫走的仪器，而一战后的凡尔赛条约则迫使德国归还了掠至德国的仪器。俄德法三国军队放纵劫掠使得各国都有官兵加入抢掠的行列，在破坏和劫掠北京这点上，义和团、清军、联军、部分市民形成了奇妙的统一战线。
其实，中国是举世惟一传承远古文明未中断的国家，且有经久不衰的厚葬之风气，清末来华考察的美国社会学奠基人E.A.罗斯写道：“纪念死者的坟墓如此引人注目，以致人们不敢轻易断言，中国是属于活着的人，还是属于死去的人。”然而厚葬毫无疑问也使中国成为举世最牛的文物大国。据《国际先驱导报》介绍：“澳籍华人宁志超本打算将祖传的两只元青花云龙纹象耳瓶捐献给故宫，以了母亲遗愿。不想，在经过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副主任史树青、故宫博物院研究员、著名陶瓷鉴定家李知宴、李辉柄等国内顶尖文物专家鉴证后，仍被故宫婉拒。理由是：不同的鉴定方法可能存在疏漏，所以不能确保其真为元代珍贵文物。”你想，何其慎重，远不似铜兽首那般轻易就定为“二级文物”的，政治一旦涉及文物，价值就变味了。经过自辛亥以来数不胜数的战争劫难，又经历了“破四旧”时摧毁文物全国大赛，以及近30年浩浩荡荡的文物走私出境，我们还保有举世无双的历史文物，还没算那些尚未被发掘的。不禁想起刚招工上班时厂里的老工人伍师傅的一句话：“谁说社会主义不伟大？那么多人挖社会主义墙脚，还有那么多墙脚可以挖，你说伟大不伟大？”文学家阿英（钱杏村）说：“过去帝国主义劫夺我们的文物，我曾痛心疾首，梦想有朝一日全收回来。现在我倒想通了，如果让这些不肖子孙毁灭了，倒不如让外国人保存起来，总不至于毁灭，还能留存在人间。”
实话说，因铜兽首而起的关于追索文物激情，无疑找错了宣泄对象，那几尊欧洲风格的铜铸件本来属于流失海外文物里价值最低的，如果说它们还有一点文物价值的话。据报道，2007年4月，也即保利集团挥霍巨资折腾铜兽首之后，一位供职香港证券业的海外华人王崇仁，不动声色地从香港购回我国惟一的五重佛舍利金塔，此乃宋代皇室珍品属真正国宝级文物。王先生将其捐献给西安的博物馆，不肯言所耗资财，据透露约“上千万元”，远比那几个铜兽首便宜！经济学家们痛心疾首地呼吁说我们没有定价权，这几回对铜兽首的定价权完全掌握在华人手中，不足24年，从500美金一直炒到1400万欧元，人类历史上最荒唐的抬价奇迹终于被我们创造出来了，“吉尼斯”倘若不把它记录在案，定存反华情绪。然而一场欲哭无泪的闹剧居然还有如此之多喝彩，反之，菲律宾立法称黄岩岛属其领土；越南也说南海若干岛屿是其领土；俄罗斯在公海上发五百余炮击沉中国货轮；爱国志士们皆不屑一顾，令人不禁再次想起希特勒那句名言：“不思考的民众是弄权者之大幸！”
今年1月20日《文汇报》刊载一则报道：“44年前，在甘肃省泾川县城郊大云寺遗址，出土了稀世罕见的佛祖释迦牟尼14粒真骨舍利，比1988年陕西扶风法门寺的佛骨舍利早发现了23年，而因当时正值中印边境关系紧张时期，周恩来总理亲下指令低调保护，使得这一惊世发现在国内尘封数十年之久。”据此，我们假设倘若印度的爱国主义者提出要求无偿归还分布中国各地的佛舍利、佛牙、佛指骨等，因其属于印度人民的“国宝”，且不论“劫掠”抑或“盗窃”，我们该如何应答，还还是不还？
老蔡的举动是打着爱国主义大旗进行的，半个多世纪以来爱国主义这面大旗很时尚，俄国伟大思想家赫尔芩在《往事与随想》里说过：“在尼古拉的统治下，爱国主义成了某种皮鞭和警棍。”在全民所有制时代，所有人都必须顺从权力，否则将如老毛所言：“饿饭就是了。”于是种种“皮鞭和警棍”里就有爱国主义的影子。上世纪前半叶美国著名记者、评论家H.L.门肯评述道：“任何时候当你听到一个人说他爱他的国家，这是一个信号，表明他在期待为此而获得的报偿。”我寻思老蔡并不能逃脱这段刻薄的评述的，更何况收藏家们的每一项投资总是预先掂量报偿才进行，至少他根本没弄明白爱国主义是什么。英国文豪萧伯纳在其《奥弗莱厄蒂》里有一段很精辟的论述：“除非你把爱国主义从人类中驱逐出去，否则你将不会拥有一个安宁的世界。爱国主义是一种有害的、精神错乱的白痴形式。爱国主义就是让你确信这个国家比其他国家都要出色，只因为你出生在这里。”
蔡铭超这回给我们提出一个值得思考的题目：出于爱国目的，所以耍无赖也理所当然。此逻辑由来已久，汉高祖刘邦还是乡下混混时便玩过。他后来的岳父吕公设宴，贺仪千钱以上方可入正席，一文不名的刘邦帖子上写明“贺万钱”，却盘算好 “这个款不能付”。刘邦毕竟比老蔡强，骗财骗色还把吕公的女儿赚到怀里来了。不过后来刘邦当了皇帝，吕女成吕后，也不算冤枉。中国文化认同“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历朝历代那些抢得天下者大抵都耍无赖，不耍无赖如“宋襄公之仁”者，休想得天下或守天下，一旦抢得天下便“仁义存焉”，所耍无赖皆成大智大勇了。欧洲那种绅士风度或贵族气派在中国绝对混不下去的，所谓“兵不厌诈”吧。老毛有名言：“让日本人多占地，才爱国。否则就是爱蒋介石的国了。”爱国逻辑演绎至如此地步，可谓传统流氓文化之巅峰，老蔡那点雕虫之技顶多算大逻辑里的小道道。没瞧老毛那些拥趸无一不是睁眼说瞎话的主么？当老毛的阴影仍在中国大地上飘荡，指望这个国家会讲什么法治或诚信只能是做梦！
老蔡今次的“爱国行为”，还标榜“每一个中国人都会站出来”，无疑给若干年来千百万华人改善国际形象的努力涂鸦了，至少在拍卖行业里会对中国人另眼相看，瞧这国爱的。其实，任何民族或个人，荣誉也好成就也好，都只不过是获得外部世界的承认而已。老谋子如此举足轻重，不就是因为开创了中国影片在欧美拿大奖的先河吗？如今中国成了土财主，腰包鼓胀了，“大国心态”更鼓胀，捎带着就连那些“月光一族”也神气活现，仿佛是他们在大笔大笔买华尔街债券一般。然而心底深处却存卑微感，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就嚷嚷“反华”、“歧视”，几十年来教科书传授的那些悲情心态恐怕一时半会改不了。还是上面那个萧伯纳，在他的《英国佬的另一个岛》里说：“一个健康的民族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民族性，就像一个健康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一样。”俺寻思，我们中国人什么时候学会“大人不计小人过”了，遇事不似牛二那样上蹿下跳，而像杨志那样不动声色，那才敢说有点“大国心态”而非“大国寡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