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02）
连续跑柬埔寨忙业务，有些时候没读过中文报刊了。今晚到金边市的一家广东餐馆喝生滚粥，碰上报童过来卖报，顺手就买了份香港出的《星岛日报》，2008年6月26日当天的新报纸。
翻了翻厚厚的一迭报纸，没料到在A30版右边看到一则消息：《华南虎照传作者认作假》，内称：“据透露，虎照的始作俑者、陕西农民周正龙日前被警方带走调查，并坦白交代了炮制假虎照的过程。”接着提及消息的来源：“《成都商报》报道，据知情人士透露，周正龙两周前突然被警方从家中带走，理由是‘私藏违禁物品’，由于严格保密，当地只有很少人知情。而且，周已向警方坦白了照片作假的过程，指该虎照的原型，确实只是一张老虎图片。”消息同时透露，陕西所有与此案有干系的官员都在接受调查，待候处理。这则消息所有背景都是网上热炒过的，只有周正龙被拘以及坦白可算新闻。再一算，自从冒出“周老虎”，到现在已经八个多月了，倘若按照“迟到的正义是非正义”的说法，这个消息充其量使广大“打虎派”松了一口气而已，很多人根本高兴不起来。
也确实，自打“周老虎”冒出来，网络上立即掀起轩然大波，肉眼凡胎的网民们仅凭他们掌握的电子技术检测分析，判断那张“华南虎”照片是假的，而且，网络上有限的言论自由氛围使得分析越来越合理，越来越有说服力。直至有网友揭示出这张“华南虎”照片完全是前几年一幅装饰画上的虎照，那幅画公布出来以后又寻得了它的源头，应该说，任何具有基本鉴别能力的人都不难看出：“周老虎”是个弥天大谎的符号！奇怪的是那些拥有专业技术的官办机构却鉴定不了，但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些技术机构是听命于负有澄清责任的官方机构的，后者始终态度暧昧，打着模棱两可的官腔掩饰他们的窘境同时显示出令人不能容忍的傲慢，技术机构表现低能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何以如此迅速宣布“周老虎”属实并颁发“奖金”的官方机构，遭致质疑便反应迟钝了？而那个挣了两万块的农民周正龙，则有恃无恐地大耍无赖，很有些“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气概，也离不开官府在身后打气的缘故。
最不可思议的是，诸多“专家学者”曾经不顾老脸应用“科学”为“周老虎”论证，记得甚至有教授以其“针灸研究”成果为“周老虎”捧场。不禁想起当年钱学森著文论述“亩产万斤”的“科学根据”，中国学者专家们为权力效劳的积极性应该令人叹息。英国思想家萨义德总结了西方的知识分子，说他们是一批“特立独行的人，能向权势说真话的人，耿直、雄辩、极为勇敢及愤怒的人，对他而言，不管世间权势如何庞大、壮观，都是可以批评、直截了当地责难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则恰好相反，他们的天职在于替权势排忧解难。出国前偶访余秋雨的博客，那里居然有自称复旦大学李健的跟帖说：“这个月，我们全是‘御用文人’！”一副不以为耻的豪气。政府救灾行动迅速值得夸赞，难道因此就自称“御用文人”很光荣么？据说百姓是主人，政府是“公仆”；有仆人办了一件得力的事情主人就该给仆人下跪磕头的么？明朝时来华传教士庞迪我有一段记述：“1602年，朝廷要招募3000名太监，结果有20000人应招！”且不论当时宫中已有太监约16000名，须知应招者是必须先行阉掉自己才具备报名资格的，那就意味着约17000阉人只能等待下一次机会。既然什么都讲“文化”了，那么“御用文人”是否可算“太监文化”？是否也算“中国特色”之一？阉掉自己还要秀出“痛并快乐着”的效果，无怪乎余大师要叹息自己的“文化苦旅”了。
敲打了上面的文字之后，去了柬埔寨北部的柏威夏省山区，那里只有茂密的原始雨林，没有网络也没有电力。回到金边在酒店的电视上却看到一则新闻：陕西公安厅发言人宣布了“周老虎”造假属实，警方甚至查获了造假的物证。但说是周某人之个人行为，犯诈骗罪，前几天那个消息说有关十余名官员正在接受审查，现在说他们与本案无关，只有行政责任。老周也算神奇了，不光掌握了相当高超的造假技术，还如阿庆嫂般“沉着机灵有胆量”，最终还扛起“个人行为”的大包袱，使得大小官员一律洗清了干系，各级政府更显得公正廉明，算是身体力行了余秋雨大师“为政府分忧”的呼吁。
不知何故，看了这则新闻我脑子里却泛起一个成语：“掩耳盗铃”。一个早就被网友们揭穿了的谎言，极其简单的“个人行为”，何以要八个多月才能破案？记得还在“打虎潮”中，湖南岳阳也“发现”了野生华南虎，鉴于那件事纯属民间行为，并没有官方介入，于是相关厅局马上展开调查并迅速查明真相公诸于众，造假的相关责任人也立即受到相应处罚，一切很快归于平静，当地政府部门还获得网民好评。那个案子的作者据说是记者和某山庄的总经理，作案手段与效果都远不如山村农夫周某人，谁说不是“卑贱者最聪明”呢？
要命的是，我们的“中华文化”里撒谎究竟占了多大成分？我们不扯太远，至少《红楼梦》里有“太虚幻境”的那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孟德斯鸠曾说：“中国人的生活以礼为指南，他们是世界上最会骗人的民族。”黑格尔则说中国人：“他们以撒谎著名，他们随时随地都能撒谎。朋友欺诈朋友，假如欺诈不能达到目的或者为对方所发觉时，双方都不以为可怪，都不觉得可耻。”再靠近一些，当初“林副统帅”也有“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之名言。在高度专制的恐怖气氛之下，“文字狱”不会放过任何人，全社会陷入撒谎的泥坑是必然的，任何人既然失去言论自由的安全保障，撒谎无疑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倘若还指望“事业有成”，能顺着官阶往上爬，那就更需要谎言帮一把了。所以，古今中外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撒谎运动便产生于毛泽东时代，“大跃进”其实就是撒谎比赛的代名词，以《人民日报》为首的中国所有平面媒体，白纸黑字记载了那时“放卫星”之盛况，这些记载是不可能抹掉的。问题在于，谁为这些谎言道歉、反思过？哪怕最简单的否定当年“稻谷亩产十三万斤”这类“卫星”的言辞也无，官方媒体一律装傻，网上却不乏赖账者。继承了毛泽东遗产的权力仍需奉行“为尊者讳”的传统，既有自身利益的驱动也有“孝道”基因之遗传，上行下效，这个社会仍旧需要谎言作黏合剂的，另类些的说法谓之“和谐”。
到如今，“诚信”二字已经快要从汉语社会的字典里消失了，谎言却无处不在。例如教科书里的近代历史，还有无数宣传官员、学者的说教，隐瞒真相都习惯成自然了，更不知编造了多少谎言。纳粹首创的职业宣传部被苏共接盘并借着“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送到中国来，结果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例如那些从“样板戏”沿袭到“红色经典”的恣意编造，像CCTV播放的《井冈山》，编剧们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撒谎功夫恐怕戈培尔在天之灵也只得自叹弗如。八十年代有军中歌谣念叨：“你骗我，我骗你，全军都骗余秋里。”地方上歌谣更多，比如：“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至于商场上各种骗局，已经致使市场信托支付方式近乎绝迹了，不信你就去问那些老板们，他们有几个还敢凭合同打预付款？深圳楼市崩盘，究竟有多少售楼部老板卷款外逃？当初网上卷起一阵讨伐“周老虎”的浪潮，也许不少人指桑骂槐，冲着他身后的政府官员而激动。有没有“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之嫌？
一个“潜规则”依旧在中国大行其道：“为革命撒谎有理”。实话说，“周老虎”的谎言充其量不过是骗了两万元钱而已，并没有造成社会动荡或者别的什么严重后果。而不久前有人造谣说“‘家乐福’资助藏独”；当这个谎言被戳穿，又改口说“‘家乐福’的大股东资助藏独”。这两个谎言至今都没有任何举证，并已被当事人向国际新闻媒体澄清。然而它却造成合肥、昆明、武汉等地社会秩序的严重破坏，甚至连若干辆大型载重卡车都开到闹市区阻塞交通去了。撒谎者理应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既然在网上骂街涉及灾民的女孩、发消息说会有地震的肇事者都遭到执法机构的惩处，那么，导致严重得多的社会后果的造谣者何以非但不受法律追究，反倒成了受人夸赞的“勇士”了呢？这个国家民众以及权力机构的心态都是扭曲的，所谓“依法治国”不过是一句说道，它连同“周老虎”事件显然迟到的追究，证明我们现在其实还是“人治”，是一种选择性执法的人治模式。
问题在于，列宁早就有教导：“吹牛撒谎是道义上的灭亡，它必将导致政治上的灭亡。”从这个视角看过去，民主体制中无可撼动的新闻自由与言论自由是无情揭露谎言维护真实之利器，它保障了这个体制不断完善与发展的强大生命力。例如美国，瑞典著名社会学家古纳.米尔达（Gunnar Myrdal）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长期观察美国，他发现：“美国人强烈地、诚心诚意地‘反对罪行’，对自己的罪行也绝不稍怠。他审视自己的错误，把它记录在案，然后在屋顶上高声宣扬，以最严厉的词句批判自己，包括谴责伪善。如果说全世界都充分了解美国的腐化现象，有组织的犯罪和司法制度的弊病的话，那不是由于其特别邪恶，而是美国人自己爱宣扬缺点。”很显然，美国能够成为地球上惟一的超级大国，最好地维护了真实算是一个法宝，尽管它不断使自己陷入难堪。例如尼克松总统的“水门”、克林顿总统的“拉链门”、美军在伊拉克的“虐俘事件”，几乎所有不利事件都是美国人自己揭露出来的，那些反美好汉们只不过拾起美国人牙慧咀嚼的津津有味罢了。反观苏联，斯大林撒谎无数，例如制造各种“莫须有”迫害同僚，例如与希特勒秘密勾结瓜分东欧几国等等。赫鲁晓夫曾经揭露了斯大林的种种劣迹，于是使得苏联起死回生，甚至成为惟一可与美国抗衡的“超级大国”。然而在许多关乎自己以及国体的问题上他有所保留，如“卡廷森林屠杀案”以及叶利钦时代公布的诸多秘密档案，证明老赫的揭露有限，他甚至下令烧掉了诸多令党和自己难堪的档案。赫鲁晓夫的揭露使得苏联解体滞后了若干年，但留一手的结果依旧难保苏联解体，算是应验了列宁的预言吧！
正反两面的案例都有，戈培尔所谓“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之说道非但不能挽救纳粹，反倒促使其灭亡。古语云：“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说真话是拥有未来的表现。历史证明，控制舆论工具，限制甚至灭绝新闻自由、言论自由必定属于心里有鬼才不得不为之的，它必然不可能拥有未来。“周老虎”一度很张狂，结果并不妙，国中其他“老虎门”还多了去了，要么是松开禁锢任由民间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揭露出来，要么继续控制舆论严格“导向”，继续禁止新闻、言论自由，直至列宁的预言兑现，两者必有其一的。（2008.7.2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