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23)
凤凰卫视的杨锦麟先生是一位颇开明的主持人,似乎不像阮次山那么左。然而,那天中午听他在节目里讲到天灾人祸,不经意间就听到他总结说:“天之将降大任于中国”如何如何,我知道这是是从孟子那句话演绎而来的,但孟子说的是他心目中的“君子”个人,杨先生这一演绎,主体就变成中国了,川西地震死难的那些民众都变成中国承受“大任”的必要牺牲。老毛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一副人命不足惜的气概。看来杨先生对此教导领悟颇深,否则不会有如此“大任”感慨。
自打川西地震以来,我们还不止一次地听到一个说法:“多难兴邦”或者“多难兴国”,大概的意思与杨先生的说法差不多。此语出自《左传·昭公四年》:“邻国之难,不可虞也。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这是大臣奉劝晋王的话,意思是说灾难对别国的影响难料,有些国家,因常遭灾、面临麻烦,却能变得更加强大,不断扩展;有的无灾无祸反倒亡国了。可见,即便在古人眼里,“多难”与“兴邦”之间并无必然联系,更不构成必要或充分条件。唯不知我们那些“爱国贼”怎么的就把民众的灾难变成国家兴旺的肥料了。
孟子认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里的“民”是泛指,并没什么太积极的意义,所有的独裁者都会呼喊“人民万岁!”因为这个泛指是抽象的,永远在云里雾里,落不到实处。没瞧老毛就以“坏人不到5%”为武器,结果是任何人都有可能从“人民”变成“坏人”的么?有人说“人民的生命是第一位的”,不对了,“人民”是不会有什么生命的,因为它不存在死亡问题,任何不死的东西都没有生命,只有具体的生命,每一条生命,它会死去,就像埋在废墟里的孩子,那才能叫做生命。
我一直忐忑不安地看某些人称这次震灾为“国殇”。本来,国务院公告宣布的是“全国哀悼日”,规定的是三天时间里“全国和各驻外机构下半旗志哀,停止公共娱乐活动”,其中“5月19日14时28分起,全国人民默哀3分钟,届时汽车、火车、舰船鸣笛,防空警报鸣响”。这是令人欣慰的,五千年未有之变革,我们的国家首次为平民百姓志哀。怎么就变成“国殇”了?“国殇”原是屈原《九歌》里的一节,哀悼被强敌灭掉了的楚国,抗日战争时期文化人借用其呼吁国民认清日寇欲灭我中国的野心;后来于佑任在台湾用作诗题哀叹其致死不能返归大陆,暗喻着民国在大陆的死亡,应该说都还是恰当的。如今之地震灾难,扯得上“国殇”么?不懂可以查查字典嘛,汉字“殇”指的是未成年就死了,最高的“长殇”也只有十九岁,够二十岁就不能说“殇”了。“国殇”难道要说中国未成年就死掉了?而且,一次地震也不能夸大到“国殇”的地步上去的。偏偏各大网站均不乏此语,印刷媒体例如浙江《现代金报》赫然刊于首页;而《南方周末》更把屈原的几句诗也印在首页了,只能叹而息之。屈原歌颂楚国勇士为救楚国之亡而不惜拼杀至死,难道川西的罹难民众也是为国拼命而亡么?不是的,哀悼活动祭奠的是那些平凡的生命,他们被天灾夺走,并没有丰功伟业,这才是它的意义所在!如果把它同国家、民族什么的联系起来,这次祭奠就要打折扣。如果指的是为国牺牲,它从屈原那时就开始讴歌了,何待今日?
更不可思议的是,哀悼居然变成示威,刚结束三分钟的默哀,似乎解除了不知多少年的压抑,立即化作群情激昂的宣泄。看着电视实况播放的那种热闹,我顿时无语,实在不可理解这等莫名其妙的激情从何而来,有这样“哀悼”的么?对那些灾难中失去父母、配偶、子女或者兄弟姐妹的难民狂呼“雄起”的疯子,同情心何在?我相信,这些狂热的人群心中绝对没有民众生命的地位,为平头老百姓默哀三分钟,他们觉得不值,似乎天已降“大任”于他们了,必须把天下国家联系进来才足以显示他们的历史使命感。“中国加油!”响成一片,加油干啥?加油地震?加油死人?加油救灾?加油灾后重建?听不懂。我只知道川西死难了几万平民百姓,默哀只是为了祭奠他们的亡灵,他们和我们一样,平凡而又普通,我们的生命都很脆弱,经不起多大折腾。哀悼就是寄托我们对他们的哀思,决不是为了张扬报国的宏伟大志。救灾也只是抢救平民百姓的生命,并非“抢救国家财产”。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你我他而不是“人民”的利益与权利看得比原来高哪怕一点点?我不禁想问一句:日本、俄罗斯等救援队长途奔波跑来干嘛?为“中国加油”?秘鲁、孟加拉全国下半旗哀悼为什么?为“中国加油”?各国捐送救灾物资为什么?为“中国加油”?我认为不是,他们只是因为大家都是人!是一种人性的驱动促使他们要这样做。有网友翻译过来一组日本人的帖子,其中有一位说:“我讨厌中国,但并不妨碍我要给灾区捐款。”人性这个东西决不是“血浓于水”可以解释的,它更广阔更辽远更深重,倘若我们不去说“血浓于水”有多么狭隘的话。事实上,远在天边的“水”并不乏同情捐助者,近在眼前的“血”也有趁机诈骗甚至哄抢救灾物资的。看着那广场上的狂热,我惟一能联想的就是当年我们这一代在那个广场上同样的狂热,几十年过去了,难道一点“代沟”都没有?
茫然的还不止于此。三天的哀悼日已经过去,三天里所能看见的几十个电视台只播出CCTV的节目,三天里收音广播也都变成了一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我很纳闷,国务院公告里并没有这一条规定啊?难道各地都注定不能遵守哀悼公告,所以要在同一个时刻被剥夺了自主映播权?这是权力的兴趣使然,所幸这兴趣尚有分寸,没有跟广场上的狂热亲密结合。万一权力不能自持,跟广场上的人群合流,谁敢说文革不会重演?
哀悼日已经结束,然而“正义压迫”还在进行。例如,今日遇见一位当法官的熟人,他们已经若干次被“募捐”了,明天还有“特别党费”要“自愿缴纳”;另一位在著名大学里当博导的朋友电话里也说:“‘一个也不能少’,所有沾了边的机构都来募捐,看来没个十次八次恐怕完不了。”是的,那么大的灾难,救助灾民是正义之举,向你募捐无疑也是正义之举,正义所形成的压迫令人心虚,尤其是体制内的人群,勿显落后以免影响前程算不算也是一种“潜规则”?没瞧见网上那些口含天宪的“正义卫道士”,拨拉着算盘珠子骂人,地产商、外企、文体明星,逮着谁骂谁,就连外国政府也难以逃过。就像文革时我们那些“破四旧”的红卫兵,头发长了裤管细了都难逃他们的剪刀侍候。爱心究竟还剩多少?鲁迅说“染缸”,柏杨说“酱缸”,无论多么美好的东西掉进我们的缸里都难免变色变味,全都打着“正义”的旗号。
所有这一切,其实不过都是集体主义对于个体主义的讨伐与压制,文化的魔力可见一斑。忽然记得有次抄录一位教师朋友的“大纲”还是“教育计划”,上有:“教育青少年学生深刻理解‘天下为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警句名言,树立远大理想。”我笑了,谓:我们这一代,乃至以上一代又一代,都被这种教育教成伪君子了,难道你还得继续教育后来的一代又一代都成伪君子?朋友茫然,几十年中学教师乃至校长的生涯使之早就习惯了“缸”里的一切,看我那眼神就像看外星人。这种教育体制在近半个多世纪登峰造极,所教育出来“冷血动物”多如牛毛,他们心目中只有原则没有人性,没瞧“911”那次多少大学生欢呼雀跃甚至还组织校内游行以示庆祝?此次,空前惨烈的大地震袭击了我们自己,血与泪齐飞,但愿“哀悼日”能给我们更多启迪,川西民众的死难能够救赎我们的心灵,勿再以民之苦难粉饰国之辉煌。(2008.5.22,23首发天益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