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1-07)
有句话说的是“我们这一代”，它有幸曾被谱曲，接下去唱道：“豪情满胸怀；走在大路上东风扑面来。脚下踩着山和水，怀里揣着全世界！……”。这歌曾令我激动过许久，然而如今“我们这一代”却被誉为：“喝狼奶长大的”。经过一些思索，我很赞赏“喝狼奶”这个说法的原创者，如此形象地描述了我们这一代人被教育的实质，还如此精辟。然后查得，这是瞿秋白先生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里，借用希腊神话里那个被狼用乳汁养大的英雄莱谟斯以恭维鲁迅的说道，原创者还在古希腊。
然而，这个说法似乎有诬陷狼的嫌疑，狼之残忍、野蛮归之于它的生存之道，仅仅为了活下去并延续种群，别无他意。比较类似的肉食动物，例如狮虎豹类，它们猎取食物往往直取要害，毙其命然后大快朵颐。狼的猎杀方式则近乎“凌迟”。例如西伯利亚狼群攻击驯鹿，往往从其臀部开始撕咬，因为那个部位不易遭到反抗，只是常有连驯鹿的内脏都被拽出来了，而那可怜的鹿尚未咽气。不过无论哪种肉食动物的猎杀都只因饥饿导致，如果食已果腹，它们是不屑于再捕杀的。
我们“喝”的“狼奶”则不然，它根本与生存必需无关，仅仅为“原则”所驱使。例如1966年8月北京大兴县那场有组织的杀戮，下自30余天的婴儿上至80多岁的老人，均惨遭杀身之祸；又如依据中央处遗工作组查核记录出版的《广西文革大事年表》所载，遭屠杀罹难者八万余众，仅宾阳一县就“使一百七十六户全家灭绝”。这类杀戮并非捕食所需饥饿所致，只因为“革命需要”。从这个意义上说“狼奶”，恐怕是对狼的诬陷，只能用“禽兽不如”来描述。如果进一步区分杀戮对象是同类或异类，那就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了。何况，无论希腊神话里的莱谟斯抑或瞿秋白恭维的鲁迅，都具有对于权势的逆反禀性，而我们的“喝狼奶”，只是对于权势的顺从。假如这“狼奶”只是使我们遗传了残忍的基因却变异掉逆反的禀性，不如说我们喝的是“狗奶”，充其量不过是“狼狗之奶”吧！
这种“狗奶”教育之根本，也即那个阶级斗争理论精神，出于对人性的践踏。可悲的是，“狼狗之奶”养育出来的刀斧手没有一个经历或目睹过“阶级压迫”，全都是道听途说得来的仇恨。作为“老三届”这个特定的人群，都应该知道“红卫兵运动”当年的作为几乎是以《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为剧本演出的。比较当初那些“痞子运动”，其对象至少还是威风未泯的“土豪劣绅”；而文革之摧残与杀戮对象，恰恰是那时社会最弱势的“地富反坏右”群体。从这个意义上说，“红卫兵运动”恰如“皇军”放纵的狼狗，借权势的刺刀淫威以逞一己之能，但求得些赏赐。
不管是什么“奶”，吃下去还有“长大的”或“长不大”的区别。所谓“长大的”，是指那些从不自觉的奴隶升格成自觉的奴才。他们把这“奶”的养分“溶化在血液里”，自以为成了主子，有权漠视其他奴隶的生命，无论这个生命群体是多大数量级。譬如，斯大林轻蔑地说：“一千万农民被处理掉了。”倘若人性未泯，只能感到震惊。然而“长大的”人群却学会了模仿主子，装腔作势地跟着轻蔑，声嘶力竭地为主子辩护。当“三面红旗”飘过，留下三千万饿殍，“长大的”人群也会齐声高唱：“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如果评判是非的准则抛开了对人民生命权的尊重，“英雄史观”就会开出光怪陆离的花朵，形形色色的借口也就不断地浸淫人们的心灵。
当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爆出“剥洋葱”之轰动时，人们不由得重新回味他的《铁皮鼓》（又译：《锡鼓》）。这部使之获得瑞典文学院授予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的主角是一个拒绝长大的男孩奥斯卡，其根由概因吮吸纳粹“狼奶”长大会是一个悲剧。作品也是作者内心深处孤独感的自白，奥斯卡拼命捍卫自己的个性，抵制成人世界对其个性的扭曲，于是“长不大”。只不过这类“长不大”的孩子太少，奥斯卡所捍卫的其实还是孤独。在我们长大的环境里，“长不大”的孩子也有，例如林昭，可怜她竭力呼喊却连玻璃也未能震碎，换来的却是自费的子弹以及“长大的”人群的讨伐。又如我们的同龄人李九莲，她那“长大的”男友干脆把她出卖给权势以换取功名。
林林总总，这个世界太复杂，使我们很难于面对。但至少，我们应该学会正视生命，尤其是别人的生命。窃以为，“喝狼奶”之类说道最好扔进垃圾箱里去。如果实在舍不得，也应该记住“喝狼奶长大的”不光是莱谟斯，还有他的孪生兄弟罗马鲁斯，莱谟斯最终被罗马鲁斯杀死。在我们判别是非的诸多准则里，芸芸众生的生命权是首要的准则，倘不如此，我们失去的只是自我之尊严与人格，而不是其他。（2007.1.7跟老三届汉斯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