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9）
中国的社会，据说有漫长的封建社会。实际上这种说法有套某种理论规定之嫌。说春秋战国时代具有封建性质，那是可以理解的，各路贵族封侯建邑，各行其政，符合封建的书面定义。自从秦始皇统一中国，便形成了高度中央集权的农耕国，这与“封侯建邑”的春秋社会格格不入，说封建实在是牵强附会。欧洲直到16世纪才形成王权专制的国家，而且那里根本没有中国式的中央集权，只是相对较小的封建王权国家，就连这些小国之内，也还是以贵族“封建”为特征的。然后，发展为民族国家。就在民族国家建立的同时，欧洲联合的思想也开始形成。经过“战国”式的征战，欧洲成为人类战争最频繁的地方，直至二战后分成两大阵营，最终开始走向非集权性质的国家联合体，即欧盟。这与中国早在两千多年前的集权统一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发展形式，或曰，东方集权专制与西方联邦制。
我说的无赖阶层，并非穴来风，或突发奇想。先看秦始皇嬴政。秦昭王在位时，采纳商鞅变法，积极征战扩大地盘。及至衰老，太子却先死了。于是昭王立次子安国君为太子，安国君则立其宠幸的姬妾为正夫人，号称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嗣，这一点被市井商人吕不韦看到，他觉得投资生意不如投资王权，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比做生意的赚头要大得多。于是侦知安国君与不得宠的夏姬所生子异人被留在赵国作人质，且处境艰难，很是苦闷。吕不韦算计着太子安国君年事渐高，接得昭王位也来日无多，届时继位者必有机会。自己经商利至高不过百倍，若得以立异人为安国君之继主肯定盈利无数（参见《战国策.秦策五》）。于是决定赌一把，下本钱投资在异人身上。买通异人之后又买通未来皇后华阳夫人，将异人立为无生育的华阳夫人子嗣，吕不韦自己则成为异人师，辅导未来太子。更进一步，吕不韦在赵国纳一绝色舞姬为妾，使之怀孕后再嫁给异人，赵姬生子即后来的秦始皇嬴政，其实是吕不韦的私生子。果然，公元前257年昭王薨，已53岁的安国君继位，是为孝文王，立异人为太子；登基三日就暴病死去，异人登基号庄襄王，委吕不韦为丞相，封文信侯。仅三年，庄襄王又亡，十三岁的嬴政继位，吕不韦为相国，握秦国实权。以上除《战国策》之外，尚有《史记》有记载。野史有称孝文、庄襄两王均为吕不韦所害，有理无据。然而当了太后的赵姬又投入吕不韦怀抱则有记载，乃至她被吕不韦厌倦以后又找力士满足“太后淫不止”则是有据可查的。难道这些不可算作“无赖阶层”？
再扯到汉高祖刘邦。此君原名刘季，本是乡间“一不做工，二不种田”的浪荡儿，成年之后应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大抵相当于乡下最小官职，至多约等于现在的村长。带领徭役出咸阳时望见秦始皇仪仗队，羡慕不已：“嗟呼，大丈夫当如此也！”遂生野心。为实现此目标，可谓不择手段。例如吕公举家迁沛，众豪绅皆慕名前往拜见，人太多，沛公令萧何为主吏收礼钱方可进见。萧何命令，凡交钱不足千者一律列堂下不得入。身无分文的刘邦偏大喊：“贺万钱！”遂冲入堂上进见。尽管萧何认定他是个夸夸其谈的“少成事”之徒，可偏偏给他骗得吕公之女为妻，也即后来江青的楷模吕后。有了这个阶梯，刘邦逐渐有点名气。本来在送徭役修骊山秦陵时逃亡者众，刘邦为避免灾祸干脆解散役徒自己也落草芒山、砀山为寇。所幸陈胜吴广起义，天下大乱，于是刘邦得以出草泽杀沛令自任沛公。尔后与项羽军搞统一战线讨伐暴秦，项羽担当正面战场消灭了秦军主力，刘邦袭敌后战场巧取咸阳。两军灭秦后再争天下，这时的故事就多了去了。例如被项羽打败，逃亡中不惜把儿子女儿一起推下车去，夏侯婴几次救回均又被刘邦推下车，最终夏侯只好自己载着他们逃；而刘邦的父亲与老婆则干脆丢给项羽不顾，任由项羽长期抓作人质。后来项羽威胁要将刘邦老父烹为羹吃掉，刘邦答复说煮熟别忘了分一杯羹给我，由此生出个典故来。当了皇帝以后这种“六亲不认”也就变成“大义奉献”，成了御用文人歌颂的素材。
民间还有个典故，叫做“韩信将兵，多多宜善”。跟着的故事就是：天下既定，刘邦搞突然袭击，某夜视察了韩信大营。洗脚时问韩信可将多少兵？韩信无防，坦然答道：“多多宜善。”刘邦顿时不高兴，韩信于是连忙解释说，您老人家将帅，领导我，兵由我来带。但解决不了问题，耿耿于怀的刘邦终于借老婆的手，把韩信连同三族都给残杀了。这是民间传说，未必有据可查，但恰如刘罗锅那歌里唱的，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老毛也说过，刘邦是胜利者，项羽是失败者，但民间多有项羽庙，没有刘邦庙。刘邦率领的是九教三流甚至杀人越货的逃犯，项羽率领的是贵族为主的团伙，项羽刚愎自用，不能容人，遭了败绩。刘邦自己说：“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辅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不过这是司马迁替他说的，也许只是一个总结。然而韩信被刘邦骗来擒住时，仰天长叹曰：“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接下去，刘邦一个接一个，那些开国功臣，像陈豨、彭越、英布等，八个异姓王除掉七个，且都家族俱诛。史书上当然会各有理由，那就是这些大功臣都已经蜕化变质阴谋背叛，罪有应得。可惜这些史书都是刘家朝廷官修，没理由不为圣祖先皇帝找借口，否则他们自己执政就缺了些合法性，也不奇怪。书上说刘邦是中国第一个“布衣皇帝”，实则是第一个无赖阶层出来的皇帝，这个皇帝把秦制完善到极至，当然指那时环境限定的极至，真正奠定了中央集权的基础，由此开始，一切战争便成为内战。
再往下，各朝俱无此等市井无赖抢得天下，例如唐、宋，均系贵族夺权，立得朝廷也无遍杀功臣的事情发生。即使是荒蛮的蒙古人、满洲人入关得天下，杀功臣之类劣迹也没有记录的。无独有偶，到明朝那个无赖朱元璋夺权，忍不住又要杀功臣，民间盛传的“炮轰功臣楼”，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朱皇帝生于农民家庭，读了些私塾就厌倦了，情愿放牛也不肯继续读书。可坏点子不断，放牛时把东家的牛仔杀来吃，然后编造谎言说是掉到山洞里了；接下去全家病死，只得出家当和尚，耐不住庙里的清苦，于是逃跑做了游方僧，一路乞讨到处乱转。好在时值乱世，刘福通揭竿造反，郭子兴也起兵响应。元末二十余年的混战，与其说是汉人推翻蒙古人的统治，不如说是汉人之间的残杀，而残杀之理由，竟都是诬对方谋反元朝。
朱的幼年朋友劝他入伙，他不敢，最后是有人告发说他与义军勾结，所谓逼上梁山，投了郭子兴，又娶了郭的养女马大脚，跟刘邦一样吃软饭混来第一桶金，于是在义军里步步高升。郭子兴病死后，郭天叙、张天佑又战死，朱元璋便统领了郭的兵马。先诈出陈友谅歼灭其主力，又以张士诚背叛元朝为罪过，打出替朝廷平叛的旗号剿杀张士诚。然后北伐灭元，口号忽然变成“驱逐胡虏，回复中华”，得了天下。这个大明的称谓则来自“明教”，是波斯人摩尼创立的新教派，把基督、袄教、佛教诸教教义搅合为一，曾被大唐禁止，然而始终流传于民间。朱元璋起事时便加入此教，遂利用它的教义里主张人世间有光明与黑暗两种势力，光明必定战胜黑暗，易于蛊惑人心，使贫苦民众寄以翻身解放之希望。于是他以教名定国号，建立大明王朝。这个王朝也是中国历史上首个外来思想与中国实际相结合建立起来的王朝，它把外国教义揉进中国传统文化相里，借阴阳五行说，起事于南方为火、为阳；克北方元朝为水、为阴，借火制水，以阳克阴，扬明克暗，属大吉大利之名号。
元既败逃至上都，朱明王朝大将徐达平定西北，朱元璋确定了“来则御之，去则勿追”的战略原则，无心北扩，有意南征。他平定四川，剿灭云南，收纳辽东，画地为牢以巩固朱家江山。设九个儿子为“塞王”，守住北方砌筑长城一了百了，如今举世皆知的长城就是明朝修筑的。朱元璋杀功臣的故事我们不去说了，空前绝后已经成为定论，且那些人被自己拥戴出来的皇上杀了本来就是自作自受。然而这位乡巴佬皇帝确实把中国给耽误了。
元朝是中国历代最开放的朝代，东西方文化交流在元代首次形成规模。元人记述道：“适千里者如在户庭，之万里者如出邻家”，可以想见那时的交流盛况。元世祖允许并鼓励各国商人在中国经商，对外来宗教、文化均取兼容并蓄的政策，欧洲商人、传教士成群来华，始于元。西方的天文、数学、历史、地理、医学都在那时大量传入中国，欧几里得几何学是较有代表性的传入，至今沿用的“平面几何”以及内中各术语均始见于元朝。罗马教廷也派出众多教士，在中国大都、杭州、泉州、扬州等地都建有教堂；阿拉伯建筑师黑迭儿参加了元大都皇城和宫殿的设计与建设。中国使节不仅抵达中东索马里、摩洛哥，甚至到达法国、意大利等欧洲国家；泉州已成世界第一大港，通航船舶达90余国。元诗吟泉州道：“缠头赤脚半蕃商，大舶高樯多海宝”；以汪大渊为首的船队至少远航到今天坦桑尼亚等东非国家，西方有人甚至考证说元人远航绕过了好望角；《马可波罗游记》应该算那时东西方文化交流最著名的代表作。
明太祖一即位，首先就是肃清元朝的所有。其诏书曰：“我中国为胡人窃据百年，遂使夷狄布满四方，废我中国之夷伦，朕是以起兵讨之”。然后严厉海禁，“禁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申严交通外番之禁”，生生以强力打杀掉元朝刚刚繁荣起来的世界贸易局面，开闭关锁国之先河。其他的暂且不论，一句话，大明王朝是中国从刚刚开放走向世界转入封闭保守的转折，也是中央集权专制统治的高峰，思想僵化固步自封达到极点，所谓“八股”，就是这种封闭的典型表现，也是朱明王朝的一大发明。纵观中国历史，前朝无论发展多么缓慢，毕竟还在进步之中。朱皇帝即位，中国从此转向没落。当欧洲开始借文艺复兴挣扎着走向新生之时，中国凭借大明自甘沉沦。即使文学吧，乐府、建安文学、唐诗宋词元曲，至朱明，啥也没有了，所谓明清小说，其实也源于元末，罗贯中、施耐庵皆元末人氏也。登峰造极的集权专制，把文化也窒息掉了，倒是“瓜蔓抄”打开了“文字狱”之门。不过这些已是另一个话题了。（2005.10.29跟老三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