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长寿惹的祸

(2005-10-20)

老实说,百岁老人巴金辞世,惹出一堆非议,不光有人于心不忍,我也有点。那么,缘故何在?思来想去,结论只能是:“都是长寿惹的祸。”

怎么会呢?其实作为社会人而言,巴金老人至少在新世纪到来时已经消失了;若算得更早的话,十年前当他要求“安乐死”之时,就已经消失了。其实严格地说,巴老比那些同行“大师”要好得多,至少,那些个当初跳得更高、影响更糟的“大师”,例如郭沫若,连个忏悔都没有,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去聆听上帝的裁判,哀荣备至。巴金多活了许多年,惹出来无数非议,其原因如下:首先是如今的人们同十年前相比,思想深度深得多了;其次,如今的自由度以及传播手段也高多了;第三,人们的权利意识已非昔比,说话的欲望大不同前;最后,巴老在那支积了怨的人群里殿后,来不及发泄给他们的怨气都泼在扫尾的头上。于是我说:“都是长寿惹的祸。”假如当初果然了却他的心愿,未必如同今天这般委屈。恰如同鲁迅那篇《立论》里说的:“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

我们不能太过责怪巴金老人的文章不够深刻,作家只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和水平写作,要说错的话,该说那些给他扣了高帽子的人。但既然这顶戴受用了许久,掀掉顶戴时也难免受些苦,至少还会带掉些许毛发,老人在天之灵就只能担待。巴金老人在当初随大流去落井下石,多少还是留了点情面的,他对胡风的批判文章里,不管怎么看,都不似郭沫若、茅盾、夏衍、曹禺、老舍、丁玲等人那么歹毒:郭沫若是大声嚷嚷要“比几年前镇压反革命的时候要更加严厉地镇压!”茅盾说:“胡风其人自始就是蒋介石国民党的忠实真走狗”;夏衍说胡风是“巧妙地隐藏在我们队伍里的最阴险的政治上的敌人”;老舍称:“看懂了他的心,一颗极端狂暴狠毒的心!”曹禺说:“胡风和胡风集团中的骨干分子很早以来就是蒋介石国民党的走狗”;丁玲称:胡风是“埋伏在我们左右的敌人”。其余的讨伐连篇累牍,罄竹难书,我们不再列举。然而,所有这些慷慨激昂故作姿态的讨伐者中,并没有谁像巴金老人那样忏悔:“我对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也感到恶心。”他们后来基本上难逃被整的命运,得以活下来的立即控诉自己遭遇的迫害,却全然忘却了自己曾经给别人的迫害。

但既然是“大师”级的人物,享受着高干的权力与待遇,如此自我批评是没有深度的。当初,1955525日,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主席团联席扩大会议,700余名中国文化名人聚集一堂,26位代表登台发言,只有没多高地位的吕荧教授仗义执言为胡风辩护,结果招致台上台下一片谴责之声并欢呼吕荧教授被当场逮捕。我们无需企盼巴金为胡风申辩,但吕荧教授何辜?不为其申辩也就罢了,中国文联不为文人说话,中国作协不为作家说话,其余的,工、青、妇等等,都一片声地成为党管制自己会员的工具,难道仅为自己“感到恶心”就万事大吉了吗?胡风已于16日在自己家里被捕,全国人大通过《宪法》还不到八个月,作为四川省选派的全国人大代表就违宪被捕,可见那部《宪法》之虚伪,以后的践踏就如同家常便饭,而毛泽东践踏法律的言谈,居然也成文人们歌颂的内容。指责巴金也许无可非议,谁让你成他们的头儿呢?如果没有独立的人格与思想,你就不要冒充作家,更不要接受“大师”之恭维。因为这不是巴金与胡风个人之间的恩怨,也非巴金个人的忏悔就可以掩饰体制的根源的。既然是《随想录》而非《个人忏悔录》,“大师”之“随想”就毫无水平可言!而且,当一群文化侏儒在那里弹冠相庆的时候,他们所粉饰的权力就可以放心地践踏真正的文化人,侏儒们则负责遮掩流淌着的鲜血!

只要看看老毛一手制造的“胡风事件”的恶果也就明白许多事理:仅按照《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复查报告》(1980721日)中有关内容:“在全国清查‘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中,共触及了2100人,逮捕92人,隔离62人,停职反省73人。到1956年底正式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的78人,其中划为骨干分子的23人。”最令人啼笑皆非的一件事是当年在胡风家乡,即湖北蕲春县,曾把全县的所有语文教师都停职反省一年,要他们交代和胡风的关系,实际上,除了胡风的侄儿张恩,胡风对他们无一相识。何况,毛泽东醉翁之意并不在酒,在他亲自捉刀收拾胡风的时候,就准备发动一场“肃反运动”。后来在《论十大关系》里说:“在胡风问题出来以后,清查反革命是必要的。”紧接着反胡风开展的“肃反”,目标是“五百万知识分子和干部”,毛钦定打击对象“一般地控制在百分之五左右”。据1957718日《人民日报》社论《在肃反问题上驳斥右派》的数据,这次运动查处了81000名“反革命”,被列为斗争对象的约140万人,刚给胡风落井下石的知识分子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自食其果了。接下去,反右、反右倾、文革,“天天都是好日子”!

镌刻在美国波士顿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的德国新教牧师马丁.尼莫拉的写的短诗:“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后来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后来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还是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这是很深刻的忏悔,言简意赅。然而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也许得改改:“起初他们追杀胡风分子,我不是胡风分子,我帮着追杀;后来他们追杀右派,我不是右派,我帮着追杀;后来他们追杀黑线人物,我不是黑线人物,我还是帮着追杀;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起来为我说话了。”

巴金的忏悔又有些不识时务,恰如同周扬晚年的反思,他们都违背了利益集团的规矩。中国的官文化,维系这个文化本位是极其重要而且心照不宣的。跻身于统治集团的人们,必须自觉地维护这个集团的礼仪,决不可以有失体统。巴金的《随想录》已经冒犯了集团的威严,弄得大家都不自在;而“文革博物馆”的提议,更犯了这个集团的大忌。顾准说:“统治阶级愈善于自被统治阶级中选拔人参加统治集团,它的统治愈是巩固。”反之,“无论地位多高,资格多老,功劳多大”,只要触犯了这个集团的根本利益,就不是选拔而是清除,一律“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远的不说,大臣、将军栽了的数不胜数,就连皇帝老子犯戒也不行,例如光绪,违背了这个“祖制”,一样没好果子吃。如果连副主席、总书记都不能幸免,遑论巴金!于是,巴老旧病重发,给权力一吓,不但“文革博物馆”自觉收回,本非随想的《随想录》也只得收笔。两面不讨好的巴老,只得说自己活着是个累赘。在中国传统的官文化面前,巴金终于败下阵来,然而又没有勇气和精力挣脱这个圈子,毕竟,喝了几十年羊奶长大的人,换成狼奶只会喝垮肠胃。

百岁老人巴金走了,这是曾经在中国影响了几代人的著名作家,我们当然应该纪念他的业绩,也该为之主张“说真话”而喝彩。但很遗憾,恭维其为“大师”,显然不妥。因为这样的“大师”多了,无益于提高民族文化的水平。在一个话语权不充分的环境之下,评说什么“大师”是无稽之谈,谁知道有多少“大师”早已夭折,又有多少“大师”失语?尼克松当年恭维美国人民:“沉默的大多数!”那么,中国人民是否“沉默的大多数”?倘若硬要评选大师,我第一个推举陈独秀,第二个推举胡适,第三个推举鲁迅。新中国的文人,没有资格冒充什么大师,努力不成侏儒也就不错了!没听林彪怎么说的?“谁也不要逞英雄,只有毛主席才是大英雄!”既然如此,何必再费事寻找什么“大师”呢?

2005.10.20发华知;12.28跟猫眼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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