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11)
中学时课文里就有《祝福》,读它时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也记不得老师是如何分析它的,唯一的效果就是多了一个攻击别人的词汇:“祥林嫂”。倘若谁说话罗嗦,就送他这顶帽子。只是她这种絮絮叨叨怕至多也就到“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只给少数人讲不行,要使广大革命群众都知道”的地步,鲁镇上的人烦了,便不耐烦。那只怪祥林嫂没有做到镇长的位置上去,如果她当了镇长或书记,每日里向鲁镇居民讲述那狼吃孩子的故事,镇上的人便不会不耐烦,反而要说“深受教育”、“大受启发”,每天都有新的心得体会。
说老实话,同情只是理论上的事情,感情上只剩下鄙视的成份,至少,她干嘛不参加红军?看人家吴琼花或曰吴清华,类似的命运却有不同的选择,人家就没有沦落成乞丐,并横尸街头,革命成功了至少也是正处级干部吧!不消多说,鲁镇肯定也是革命成功了的,否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成了空话。害死祥林嫂的封建礼教是被废除了,不知阶级礼教是否建立起来。那个封建礼教跟经济利益搅合到一起,就成了罪恶。她原先的家婆索去了一千七百五十文工钱,还实施绑架,换取八十千财礼,等同于贩卖妇女。所以鲁四老爷愤愤不平:“可恶!”不过经过解释以后便“然而……”了。换成现代话语应该算“但是后面做文章”的。鲁四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必须“然而……”,否则将危及他所宣讲的“理学”尊严。就好像现在那些人,一旦说起文革之类也忍不住“可恶!”但必须“然而……”下去,说明那是前进中的挫折,不影响那个封建礼教之辉煌业绩的。倘不如此,不足以证明阶级礼教执掌权力的合法性。
那么是否缺乏对弱者的同情就大逆不道呢?恐怕未必。救助弱者是政府的责任,祥林嫂那时的政府没有尽到救助弱者的责任,所以那是个反动政府,所以理当被推翻。至于像鲁四老爷这样的地主阶级,你指望他发慈悲是违背阶级斗争理论的,所以不可能,因为一旦可能,那就给这个理论抹黑,于是祥林嫂只能冻死饿死,唯有如此,才能证明那理论的正确。但鲁迅似乎立场尚未周正,他给祥林嫂发月薪五百文,而她不到一年的收入也换得十二个鹰洋,还刨去了吃住在内的,今日下岗职工肯定没有这个待遇,恐怕得CEO之类白领的俸禄。不管怎么说,鲁镇的社会保障体系没有建立起来是根本的错,假如设定这个制度,每个月从她的工钱里扣缴百十文,再另缴医疗保险之类,到老了就有所靠不致冻死或饿死,鲁四老爷也就心安理得了。
那么把祥林嫂害苦了的,既非鲁四老爷,也非原本的家婆,只是帮佣阶级的阶级姐妹柳妈。是她把祥林嫂吓痴呆了的,而且,造成社会舆论歧视祥林嫂的,也是柳妈的说词。倘若追究起民事责任来,柳妈就够赔一壶的。这么一来,说明祥林嫂缺乏法律意识,不会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否则,索赔它几十千文,还是不至于冻死饿死。
祥林嫂很痛苦,关键在于她不能做她想做的事情。例如,鲁家要祭奠福神,那些与祭祀有关的器物什么的,她是不能碰的,因为她身上积淀的晦气,于是只有做些粗码的下手活。这导致她的痛苦,才会有“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的事情发生。这样的事情其实很多,例如当年的知青。工厂、学校里的事情他们是碰不得的,只能下到乡下去做那些“接受再教育”之类的粗活。看来这些知青们竟然连祥林嫂的自尊也比不上,大都很能适应,不会为那本该自己做却不许做的活计伤神。另外还有,例如我们那所中学原来有位音乐老师欧阳,她的手指很细长,弹钢琴是她的拿手活。可是成为右派以后就没得钢琴给她弹了,贬到预制厂捣制混凝土构件。后来我也被贬到这里改造,这才知道她原来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当然,那时我们还没有进入这所学校。我叹道:“这么难得一副弹钢琴的手指,却成天跟水泥沙子打交道,可惜了。”她笑了:“你以为你在干什么?还不是成天翻模?看见那个拉车的老吴头吗?他可是名牌大学出来的总工程师,修铁路的专家。”
无独有偶,另一位苏大姐也是我们学校的数学老师,同样成为右派以后贬到这里。她们看来都很开朗,说说笑笑至少没有祥林嫂那份忧郁。终于有一天,正在刮平沙地的苏大姐闪躲不及,被捣制槽形板的翻模砸断了腿骨,送进医院去了。过了一个月许,她拖着打了石膏的腿来到预制厂,接受批斗,缘由在于“阶级敌人施苦肉计破坏生产”。鲁四老爷想不出这些道道,那个死脑筋祥林嫂也解不开不甘歧视的疙瘩,于是没良心的鲁四老爷辞了想不通的祥林嫂,导致悲剧发生。而我们那两位老师想得开,熬得起,“再过二十年”终于盼来了“皇恩浩荡”,改正了,又是一项丰功伟业。假如祥林嫂想得开些,熬到鲁四老爷死了,他家少爷值班,也改正,允她触动祭器,皆大欢喜。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鲁迅先生的描述:“我在朦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气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2005.9.11跟老三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