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09）
在沈志华先生的讲演里，他提出了一个新观点：1950年没有解放台湾并不是因为朝鲜战争，而是美国的政策变了。从讲话录音记录下来的大意：过去有一个很大的误会，认为中国没有解放台湾都是因为朝鲜战争，这个错了。没解放台湾的原因，第一没海军，金门战役损失九千人，打死三千俘虏六千，正好毛泽东在莫斯科，刘少奇给他打电报，说这个没有海军不行，要他向斯大林要海军，斯大林没答应。第二方面，中苏同盟条约签订之后，美国改变政策，决定增援台湾。
这使我吃了一惊。沈先生的演讲无疑很精彩，基本观点也都是依据史实得出的结论，所见略同。唯这个论点令我惶惑，主持演讲的历史学家随后马上根据沈先生的论点承认自己错了，我不知道这位历史学家是怎么当的，就凭那么几句语焉不详的启蒙演说便迅速认错？不过我听罢却没打算认错，而是查阅手头资料以验证，印象中觉得：我应该没错，是沈先生错了。于是重新把这些历史资料翻一遍，假设它支持沈先生的观点，就跟那位主持人学习，纠正以往的认识；倘若它支持我的观点，那么得与沈先生商榷。
首先，沈先生记忆有误：金门战役发生在1949年10月24日凌晨，结束于27日拂晓，解放军九千余人被全歼。此战无疑给蒋介石以极大振奋，据说他流泪击掌谓：“这一仗我们胜了，台湾安全了。”彼时毛泽东尚未去苏联，29日接粟裕电报后即通电全军：“各级领导干部中主要是军以上领导干部容易发生轻敌思想及急躁情绪，必须以金门岛事件引为深戒。对于尚在作战的兵团进行教育，务必力戒轻敌急躁，稳步地有计划地歼灭残敌，解放全国，是为至要。”可见，此役之败乃兵家常事，老毛并没有十分在意，继续要“解放全国”，当然包括台湾在内。而指挥此役的国军司令胡琏说：“金门战役的胜利既是军事上的，也是政治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可以说，台湾方面重树信心，恢复作战勇气，此役功不可没。此后，国军继续取得南日岛、乌丘岛、南澎岛、大担岛、湄州岛、平阳乌岩和雾城等战斗的胜利。从这个意义上说，金门战役给国军重振士气，有信心抗击对台战争是没有疑义的。何况沈先生自己也说，直到1958年炮击金门的初衷也是想拿下金门的，而且即使美国出动第七舰队，也明确告知老蒋不协防金门、马祖，老毛打了近十年尚未拿下金门，何况台湾？
至于要求苏联出动海空军帮助解放台湾，还在金门战役以前就已经实施了。1949年7月11日，刘少奇奉命提出要求苏联海空军秘密帮助解放台湾，被斯大林拒绝；25日仍不死心的毛电告刘：“如果我们利用苏联援助（即除我们已请苏联帮助我们训练飞行员和向我们出售飞机以外，还可能需请苏联向我们派苏联空军、海军专家以及飞行员参加作战）来夺取台湾，这样做会否危害美苏关系？”刘把电报直接给了斯大林。27日斯大林召集政治局会议，讨论后再次正式拒绝。刘少奇奉命宣布：收回请求，此事就此结束。同一个电报中，毛还提出退一步的计划：“苏联能否在这方面给我们以帮助，即在莫斯科于半年至一年内培训1000名飞行员和300名机场勤务技术员。此外，苏联能否卖给我们100-200架歼击机、40-80架轰炸机，用于夺取台湾的作战。在建设海军方面，我们也请苏联给我们以帮助。预计到明年下半年，即我军进攻台湾时，中国大陆，除西藏外，将全部被我们占领。”可见，即使斯大林拒绝出动海空军协助攻台，并不妨碍毛解放台湾的决心。刘少奇并且加上派空军专家到中国、供应高射炮、批准刘亚楼率团来莫斯科商洽上述援助事宜。斯大林全都一口应承。8月1日，刘亚搂、张学思赴莫斯科，具体洽商苏联援助建立海军、空军学校；9月19日，苏联部长会议决定：向中共提供334架飞机、360门大炮，以及其他军事物资援助。
12月16日，毛泽东抵达莫斯科，当面向斯大林提出：“国民党在台湾建立了海军和空军基地。我们没有海军和空军，这就增加了军事占领台湾的困难。我们某些将军们对此发表意见说，应当请求苏联帮助，苏联可以派来空军志愿人员或秘密部队，以便尽快占领台湾。”斯大林以避免给美国提供口实为由，拒绝派兵但同意派专家、顾问以及武器装备援助，他甚至提出让毛改造国民党起义的空降部队一个连，空降到台湾“组织武装起义”。其实，11月11日，毛还在北京时就已经下令成立了空军、海军，刘亚楼、肖劲光分别任司令员。
我们再看1950年的情况。2月4日毛电令粟裕，指定起义的原国军空降兵第三团“加强对他们的政治训练，我们需要以这批伞兵作基础训练一个伞兵部队，作为台湾登陆作战之用。”老毛居然把斯大林搞笑的建议当真了。3月11日毛致电张治中，令其施展和平解放台湾的工作，“极为重要，尚希刻意经营，借收成效。”说明毛也没有放弃和平谈判解决台湾的手段。28日毛电令粟裕，“待定海攻克后拨船拨兵去福建打金门”。直至6月9日，毛尚在七届三中全会讲话，“在保障有足够的力量用于解放台湾、西藏，巩固国防和镇压反革命的条件之下，人民解放军应在一九五○年复员一部分，保存主力。”最重要的证据在于：5月15日在得知斯大林批准金日成发动朝鲜战争之后，毛对金日成说，他原来考虑的是应当首先解放台湾，在此之后再解决朝鲜问题，那样中国将会更充分地援助北朝鲜。但既然统一朝鲜的问题已经在莫斯科得到批准，他同意首先统一朝鲜。这个证据直接证明了毛因为朝鲜战争而搁置台湾。事实上，担负解放台湾重任的华东野战军第九兵团，毛是在1950年9月8日批准撤离华东北上整训，准备投入朝鲜战争。如此，我们不难看出来，至少在毛泽东这里，解放台湾是因为朝鲜战事而放弃的。
还有一个插曲。5月1日海南解放以后，蒋介石寻得黄埔学生李次白，此君为陈毅长兄陈孟熙的大舅子。蒋经国亲自授予其密使身份，告知其蒋介石意欲重开国共和谈，请他通过陈毅传话给中共，取得联系。6月上旬李次白到上海，经陈孟熙引荐陈毅，陈毅请示毛后，告知其可以开谈，中共将不急于攻台。不料朝战爆发，美国介入台海，政策亦明确为保台。于是蒋介石立即通知李次白：不必再向中共提国共合作的事情。这说明，在老蒋那边也是因为朝鲜战争而变得强硬起来的。
第二点就是关于美国政策的改变。除这个普及式的演讲之外，我又详细阅读了沈先生有关著作《朝鲜战争与美国对台政策的转变》，全文可阅：https://www.shenzhihua.net/caotwoo.htm。我反复阅读后觉得这篇文章论述应该很清晰，结论应该是朝鲜战争改变了美国的政策，从“弃蒋”转为“保蒋”。这个观点与现在演讲中的观点截然相反，只是演讲并不详细，无从探讨其依据何在。本人也曾有帖子论述此问题，全文可阅：https://wenjunq.blogdriver.com/wenjunq/724570...。
种种解密文件显示，自中国签订《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之后，美国的政策确实开始改变，但这个改变主要是放弃拉拢大陆的努力，认定中国已经投入苏联的怀抱，美国开始考虑遏制中国替苏联卖命挑起战争，而苏联却不需跟美国对着干。事实上，即使美国政府1月份的两次声明，也没有放弃保卫韩国、台湾的责任，例如艾奇逊1月12日的讲话：“至于太平洋其他地区的安全，我们必须认清，没有人能保证这些地区不受军事攻击。但我们也必须同时认清，在实际关系的范围内，这种保证简直是不合常理或没有必要的。如果发生这种攻击――人们很难说出这种武装攻击可能来自何方――首先就必须依靠受攻击的人民起来抵抗，然后再依靠整个文明世界根据联合国宪章所承担的义务。对于任何决心抵抗外来侵略、维护本身独立的人民说来，这个宪章迄今没有证明是一纸不可靠的空文。”这段话的前半部分常被引用作美国放弃保卫韩、台之证据，可后半部分却往往被忽略，这部分强调：只要本地居民反抗进攻，美国将采取依据联合国宪章所承担的义务给予援助。最重要的是，就在朝鲜发动战争之美国时间6月24日，艾奇逊国务卿仍在记者招待会上宣布：美国对华政策仍然与杜鲁门总统1月5日声明相同，没有任何改变。
从顾维钧回忆录里我们可以阅读到大量记录，美国军政界最担心的是台湾人民会如同大陆那样抛弃蒋介石而欢迎中共。于是直至1950年4月21日，尽管薛岳在海南岛打了第11次胜仗，美国拒绝协助运送急需的战争物资以帮助蒋介石固守海南岛，老蒋无奈之中只得于23日下令撤军，当天海口即被解放。类似的情况还发生在舟山群岛，老蒋因为美国拒绝帮忙而只得撤退。这里要说的是，美国式民主从来存在两种甚至以上不同意见，但决策意见只有一个。这个机制最有利的地方在于，任何时刻都可以拿出相反的决策来。例如1950年4月出笼的国家安全委员会NSC-68号文件，这个文件要求美国增加军费50-370亿美元，以遏制苏联扩张，防止引起世界大战。送交杜鲁门总统以后得到了含糊其词的赞扬，他却没有批准，而是锁进抽屉里。那么，美国的政策显然不打算按照这个文件执行。但朝鲜战争一打响，杜鲁门从抽屉里拿出这份文件，随即就可以批准执行，飞快地完成政策的转变。倘若没有朝鲜战争，杜鲁门是否会采纳这份报告呢？《杜鲁门传》的作者戴维.麦卡洛评论道：“如果形势没有在6月末发生灾难性转折的话，他（杜鲁门）是否想要做任何像NSC-68号文件中要求增强军事力量这类事情，这是人们永远无法知道的。不过，他看来似乎是不会做的。”
沈先生的新结论显然忽略了一场真正的战争，朝鲜战争，对于美国方面摆脱摇摆状态所起的决定性作用。关于这一点，本人另有专帖说明过，有兴趣者劳驾移步：https://wenjunq.blogdriver.com/wenjunq/724569...顾维钧先生在1950年始终担负着游说美国政府援助台湾的重任，直至6月4日，倾向于援台的杜勒斯告诉董显光“美援是毫无指望的”；12日，顾本人亲自与杜勒斯交谈，也只得到“国务院对台湾的态度近来有所好转”这样的虚言；顾本人结论：“朝鲜战争爆发前数日，美国要改变远东政策已初见端倪，但尚无凭据能得出确论。”需要指出的是，改变远东政策不等于改变对台政策，顾认为：“总统在对台湾援助问题上拒不表示态度，国务院甚至在阻遏共产主义向东南亚扩张的同时，还在承认共产党中国的问题上盘算得失。”顾氏作为力争美国援台的主将，倘若有些许明朗的表示，他都绝不会放过的。直至朝鲜战争开打后的7月7日，蒋梦麟告诉顾维钧，美国经济合作署克利夫兰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如果蒋介石辞职，美国将毫不犹豫地全力帮助中国。还说，美国政府官员也告诉他，现在第七舰队仅仅在台湾海峡维持现状，一旦决定撤离，依旧任由台湾自生自灭。
事实上，杜鲁门派遣第七舰队的决定仅仅只是进驻台湾海峡之公海，并没有一兵一卒“侵略”台湾。直至8月24日，周恩来致电联合国安理会当月轮值主席马立克，指控美国侵略台湾，要求安理会制裁美国。美国代表迅速回应，欢迎联合国介入台湾问题，并建议联合国立即派调查团赴台调查。29日安理会接受马立克提议，列入议程。其实这是大陆在苏联的指使下不慎惹出“台湾问题国际化”之麻烦来，反倒是蒋介石更警觉，发现这个大窟窿，认为其“以国家根本问题有关，不得不以存亡力争也”，命令蒋廷黻行使否决权，虽然经顾维钧等游说腊斯克等美国官员，把此问题限于军事调查而非政治地位问题，蒋才极勉强地收回成命，但后来又打算否决。以后的发展证明，美国的措施是努力使台湾问题国际化，认为其“地位未定”，这与“保蒋”显然不是一回事。老蒋企图以出兵韩国的方式――如此国军将成为联合国军之一员――以保住民国在联合国的地位。美国如果真打算“增援台湾”，让老蒋出兵是最佳途径：确立蒋之国际地位；减轻美军压力与牺牲；使蒋军在实战中强大起来。不过蒋之积极要求却被美国政府拒绝了，这无论如何不是美国“改变政策，决定增援台湾”的证据。
如果列举美国政府、军方、议会甚至媒体的说法，美国就是乱七八糟。但美国政府政策的真正改变，应在11月下旬，志愿军胜利地进行了第二次战役，美国终于明白它是在跟谁作战以后。11月24日伍修权率领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代表团抵达纽约参加联合国安理会特别会议，12月8日，杜鲁门－艾德礼会谈公报称：“英国已经承认中共政府，因此认为中共代表应获得中国在联合国所占有的席次；美国则继续反对允许中共代表参加联合国”，至此，可以说美国政府的对台政策彻底改变，整个台湾朝野才长舒了一口气。蒋介石日记里称其为“最危险的一周”，应该有些道理。说美国在朝鲜战争爆发以前就已经决定增援台湾，现有的证据并不支持，我们只能等待证据出来说话。
（2005.6.9首发华知12跟流浪史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