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的故事

(2003-06-04~07)

(之一)

大约在1983年前后,(记不准了,具体时间容查证再说。)于修从武汉来信,大意是说武汉的果蔗很畅销,每市斤批发价在二角左右。他和猿猴商量,让我在广西弄一车皮果蔗到武汉,哥们也在商品大潮里拾两个蚌壳。

我当时正忙着厂子的扩建,原来发配到厂子里的工程师们都落实政策走了,俺们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厂子就成了我“称大王”的地方。工艺、设备、土建、电力技术全归我管,虽然月薪只有38.5元,整天忙活,夜里画图,不亦乐乎。

于修这个建议确实使我动心,出去一打听,本地果蔗送到站台每斤0.11元,一个车皮10万斤,刨去每斤平均二分的各项费用,可赚七千块!即使每斤只赚五分钱,那也是五千。三分天下,俺净赚1600以上,顶得俺三年的工资!

于是行动。

一打听,每个车皮至少可以塞11万斤,稍微装好一点就是12万斤,预算收入会超过两千!问题也接着来了,本钱上哪儿找?大约15000元,那时绝不是小数字。好在于修下一封信又来了,不但可以解决一万元现钞,还约定了通电话的办法:他晚上可以到铁路的熟人值班室打铁路电话,约定我接电话,并把我接电话的号码电报告知。

我每天夜里都在办公室画图,电话可以随时接。只是要我出那五千,有点难。我发电报当晚,电讯到底比邮件快,于修的电话就来了。我们讨论了各项细节,他打保票说他做果菜生意的朋友多,绝对亏不了。我也告诉他,世界上没有一个生意不是算着有赚才去做的,结果未必尽如人意。他一再保证后,我答应筹足余款,做一车试试。

次日寻访火车站,那里的计划、调度有好几个熟人。没想到这一去就喜出望外,站调老陈,文革时是俺的铁杆部下,他告诉我,连那五千都不必筹,他帮忙解决。车皮计划要报是来不及的,他给变更落空计划,每个月都会有几十个这样的车皮的。

于修的汇款还没到,老陈就落实了:原来他答应帮一个甘蔗货主解决一个到西安的车皮,那个货主先收一半订金给我弄一车果蔗来。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于修的汇款到达,那位仁兄连甘蔗都进了站台。我又没功夫办具体事,于是干脆交给他一万,什么都由他办好。我把领货小票寄给于修,请老陈和这位老兄吃一餐。却不料席间老陈一口一个“司令”地叫,那位仁兄居然也是我们这一派的,述说了一通我们文革时遭的罪,他死活坚持把饭钱也掏了。

未几,武汉传来好消息,净赚六千多。全部钱寄过来,任务是继续发两车。我已经与这位仁兄成了朋友,两车也顺利运到武汉并马上出手。于修在电话里口沫横飞,社会主义的美景被他描绘得活灵活现,太阳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

于修跟着要继续发三车,并乐滋滋地预言:今年最后一批,做完就收兵,马上我们就会成万元户。于是俺每晚都梦见黄粱熟了,那香气简直可以飘几十里!不由得记起毛主席的诗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来。

这回消息来得迟了,好几晚都不见电话铃响。电话终于来了,他那永远快乐的声调全没了,告知我:武汉落实“五讲四美三热爱”,制定的具体措施中有一条,街上吐一口甘蔗渣,罚款五角。于是甘蔗没人要了,只好慢慢来。然后把北大、清华都骂了个狗血喷头,因为他记不清究竟是哪个学校提出这个该死的口号,原先他描绘的武汉人酷爱吃甘蔗的美好春光,一下子就变成“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为了证实他们确实尽了力,而且不是在蒙我,于修建议我亲自到武汉走一趟。

再过两天,恰好路局领导来视察,罗总工程师提议让我跟他一起出去参观一下水泥厂。我马上提议先到黄石华新水泥厂,再下罗总要去的苏州雪浪采石水泥厂。罗总立即答应了,他说正好顺便拜访武汉的朋友。

一到武汉,电话里猿猴的同事说,这家伙近几天失了魂似的,有空就往外跑,这会儿没在厂里。等我和罗总工武汉铁路分局办完一点事情,罗总工应约到朋友处吃饭,我也说去朋友那儿吃饭。分手后就赶过他们厂里,恰好碰见猿猴。告诉我于修约了几个司机朋友,要把那些变质了的甘蔗拉到滠口那边,倒进长江里去,不然仓租费受不了。还告诉我昨晚就开始了,今天搞完。接着苦笑着诉说了他俩如何在街头卖甘蔗,“怕见到熟人,给厂里头知道了不好,老子戴个大草帽,前头拉得低低的。”

屋漏偏逢连阴雨,于修回来垂头丧气,原来他们被环卫部门抓了个正着。“最后一趟就完了,个巴妈儿的,把老子们捉起了,人家说污染长江,连人带车一起要扣。好话说了几汽车,又买烟又请吃饭,好歹通了,只算一车,罚了几十块钱。”

晚饭在六渡桥那里的一家餐馆吃的,招待几位帮了忙的朋友。席间说得最多的还是他们发动朋友帮助卖甘蔗的故事,那该死的“汉汾酒”,味道简直差极了,绝对是世界上最差的酒。夜里算账,还好,总的说余款还够还债,没到倾家荡产的地步,实属万幸。

从此以后,猿猴再也没有染指生意场上的任何事情,于修和我后来都干脆辞职下海。于修不两年就飞黄腾达,并移民中美洲。四年前破产了,直到目前仍没有翻身。前天来电话:“破产也得有本钱,还记得那次卖甘蔗么?你说的,不为别的,哪怕只赚个经历也是好的。”俺已经破产过两次,现在正准备为第三次破产创造条件。不为别的,哪怕只赚个经历也是好的。

(之二)

这回记得时间,1985年,厂里成立服务公司,俺当了经理。

缘由起于试点民选厂长,尽管俺太有自知之明了,动员各位不要拿俺当猴耍,还是以绝对多数当选。上边肯定通不过,因为文革当过头儿,属于“只能利用不能重用”的角儿。而且,我心里没有丝毫的不平衡。一个从政的朋友告诉我:上边有精神,据说是老爷子的意旨,当过红卫兵的一代人原则上不能提拔为党棍,只能从事技术或行政业务。所谓年轻化、知识化,不过是绕过这一代人的托词,等老一辈的都退出时,更年轻的已经起来了。相比于那些并没有当过造反头目的人,俺不如他们冤。不过处长是老爹的老同事,文革时也“亮相”到俺们这一派的,又正好风行“服务公司”,照顾情绪让俺当经理。

没多久,原籍拱北的处长来电话,他老弟在珠海联系了一担工程,希望我去一趟。这是一个炸山的工程,据说要把板樟山炸开一个缺口,使拱北与香州连成一片。而我们这个厂从一九四九年开始就一直在炸山,为铁路道渣提供石料,已经炸平了几座山了,经验丰富的老工人都在我这个公司,吃掉这个工程实在是驾轻就熟。

到了珠海,到处都在建房修路,一片施工景象。林处长的老弟在拱北等候着我,我住进拱北邮政宾馆就与他联系,接上头他便带我坐中巴前往前山,依旧是到处修路,不过基本上不塞车,没多久就到了地方。绕进山坡上一个不伦不类的住宅区,说是别墅,太拥挤太俗气;说不是别墅,却又全是独立建筑。

进了屋子,那种进了城的乡巴佬的色彩明显不已,最显眼的就是那座享受着香火的关公瓷像。我确实弄不明白,儒家的忠义之偶像,怎么就变为进城农民的财神了。几个操着潮州口音的人都热情地招呼林先生,介绍过后,我开始为本公司吹牛。他们看上去都很高兴,然后说他们代表市政府指挥部的某领导,这个炸山工程许多人抢,但只有他们才能决定。然后约定次日喝早茶,他们把市府的那位干部请出来。临告别他们不无得意地吹嘘:深圳、珠海的主要权力都掌握在他们潮汕人手里。回拱北的的路上,林先生证实潮汕来的干部确实掌握了中层权力。

分手以后我自己到了关闸附近,到处都是兜售“水货”的人,还有缠着你去买旧西服的。也有不少澳门过来买蔬菜的,顺便带过来一些免税店里买的洋烟、洋酒、洋香皂之类,据说卖掉赚的钱就够他们买回要买的蔬菜、副食。第一次到珠海,瞎走,顺便逛了一些电器商店。感觉有些饿,就进了一间不甚豪华的小饭店,后边大棚里堆码着足够装几卡车的“珠江啤酒”。吃饭的人不多,正吃着走过来一位,问我对菜肴是否满意,接着点了根烟坐我对面。

我问他是否私人开的饭店?他连忙摆手,说是广州珠江啤酒厂在珠海的分销点。然后叹气说现在珠海人不喜欢珠江啤酒,喜欢进口的兰带、生力、嘉士伯什么的。不过这里规定要分配过来批发,八角钱也难卖,只有那些打工崽还喝“珠啤”。等等。这位经理捎带着递过一张名片,欢迎常来关照。闲聊一阵俺就干脆回宾馆看电视,没瞧过香港电视还是有点好奇的。

却不料房间的电话响了,接过知道是林先生到大堂了。未几他带着两个白天见过面的潮州佬,寒暄已毕就直白地问我带了多少钱来?我抱歉地告诉他们,除了差旅费之外,并没有带多少钱。他们很失望,责怪我既然来谈工程,怎么可以不带钱?我说如果需要可以电报通知家里汇过来,电汇是很快的。他们干脆地说,如果没有几万块的见面礼,领导是不会出来喝早茶的。对此我表示不可接受,八字还没一撇就要钱没道理,只有在我们进场后,可以给提成。结果自然不欢而散。

其实我已经怀疑这伙人都是骗子,能跟这样的下三烂混在一起的干部,大约只会是“下四烂”。林先生有点抱怨,说他们确实很有能耐。我告诉他林处长没有说要带什么钱,再说,扛几万现金跑那么远也不安全。实话说我也在撒谎。我们公司成立,厂里根本没有给一分钱,只给了报废的山场和一个报废了的土立窑,我们自己开发地下部分的石料,整好土窑烧水泥,卖给湛江地区。厂里的石料和水泥只供铁路内部调拨,是不能卖给地方的。公司刚开业不久,我们根本拿不出哪怕两万块钱。

次日一大早坐船过深圳。无目的地瞎逛了一天,第二天回到广州,已经快晚上10点了。在华南理工读了几年书,广州还是熟悉的。因为住不起高级宾馆,兼之某设计院有一个熟人,便到那附近找了间小旅馆住一张床位。在珠海住单间是为了谈工程摆的谱,花了一百多却白搭,结果非常心疼。现在这间房里有三张床,另两位正在看那台旧电视,香港武打片使他们全神贯注。

我合衣躺下,心不在焉地翻书,心里极不是滋味。虽然是处长叫来的,毕竟花的是本公司的钱,而我们挣钱却不容易。不知何时,那个武打片结束。两位看电视的开始打招呼,接下去的谈话使我明白,他们是广东恩平来的,要珠江啤酒,已经住了三天,还没有搞到货。并告诉我,黑市已经卖到1.1 /瓶。我马上想起珠海批发部那个经理,刚想告诉他们,话到嘴边留下了,俺得想办法把这次的差旅费挣回来。于是,马上宣称我有熟人管商业,或许可以弄到一两车。他俩立即兴奋起来,围过来递烟,许诺说只要搞到,无论进价多少,都给1.1/瓶,现金交付,不用开票。这一夜,我只睡了两三个小时。

次日一早,赶紧到我朋友供职的设计院,利用他的电话,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打通了那个经理的电话。没想到他也高兴极了,答应以最低价给我,只要帮他完成销售任务。我乘机说不开票是否可以降一点价钱,他答应得飞快:绝对可以降几分钱,具体数目算完才答复。我接着记下了他们的账号。真没想到,我们一直以为开放的广东,也会有如此荒唐的计划经济的事情。

放下电话便马上赶去东山铁路招待所,只有在那儿我才能跟家里通话。接电话的是我的副经理“龙瞎子”,我把事情大约说了一下,问清楚我们又收了点货款,账户上有三万多元。他知道这个消息也兴奋得跟孩子似的,记下账号等,答应立即叫财务电汇两万元过去。并约定尽快赶过来,最迟明天早晨到达中山,让我今晚住到中山,他有个亲戚在中山汽车站宾馆当经理,找到他可以打折。没有他我是忙不过来的,而且这家伙擅长投机倒把,让他来具体操作。

回到招待所,那两位正眼巴巴地等我。说清楚可能有五六车货以后,他俩也乐不可支。不过很谨慎地宣称必须货到付款,为了证实他们有钱,特地亮出存折来,好家伙,足有十万多元哩!我让他们等着,我还得去办事,明天肯定回来找他们,然后可以交货。这两位说他们还得住几天,然后请我吃午饭。席间我才知道,“珠啤”在他们那儿最畅销,零售卖到1.5元。瞧着两位的殷勤劲,我感到这事有谱。

午饭后我搭中巴到中山,到石歧汽车站宾馆,找到他那位亲戚,他却不让我住。理由是太脏了,于是另寻了一处宾馆,友崽管事,折扣不菲。却不料骚扰电话不断:“先生,要小姐吗?价钱不贵。”我这才知道,原来中国也有“小姐”了。偏偏俺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懦夫,只好把电话撂在一边。次日上午龙瞎子到了,马不停蹄赶过珠海。

到银行查,款没到。那个经理必须收钱才肯发货,真没料到龙瞎子是个颇有心计的家伙,他把电汇底单带来了,经理一看就乐了,忙不迭地去找车,装满车就出发。龙瞎子应经理挽留,呆在珠海。其实俺也看得出,他是扣一个人质,以防款不到位。俺跟着押车奔广州,那两个家伙真的在旅馆里望穿秋水。

款货两迄,电话通知后,才知道人家在广州也有账户。存进去,又发货,到底折腾了几次,俺确实记不清了。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我们电汇过来的两万,原封不动又退了回去,而我们口袋里还有两万多。龙瞎子高兴得不得了,班师回朝也。(2003.6.4发华知)

(之三)

龙瞎子从镇上匆匆赶回来,向我报告了一个好消息:镇供销社接了广东佬一个大订单,正大批收购干姜片。须知,我们这里的生姜颇有名气,鲜姜每斤八分,倘若遇到那些急于出手的主,也许六分就可以成交。至于每斤生姜可以晒出多少干姜片,谁也不知道。

龙瞎子以身作则,自己掏腰包买了十斤生姜,回家动员老婆孩子,切开了晒成姜片,折合干姜片每斤八角左右,供销社收购价每斤1.1元,有赚。于是说干就干,龙瞎子不知从哪儿买回一汽车生姜,报账是六分。汽车和人工都是厂里的,分给全厂职工家属加工,龙瞎子成了大忙人。

从厂里职工家里收回姜片,每斤一元计算,第一批干姜片运到镇上,干姜片已经涨到1.2元了。我们公司还有赚,龙瞎子高兴的一颠一颠的。一下子,这间水泥厂就成了干姜片加工厂。所有职工家属就如同《地道战》、《地雷战》里那些堡垒户似的,有空隙就跑回家,到家就切生姜、晒姜片。

干姜片价格直线上涨,后来一直涨到2元多,当然生姜也水涨船高。职工们也知道行情以后,马上背叛了我们公司,干脆自己单干,自己买姜自己卖干姜片。我们这个服务公司基本没了姜味。

不多久,坏消息传来了:供销社停止收购干姜片。有几户干得最起劲的跑来求我们公司帮忙收购他们做好的干姜片,即使便宜点也行。

龙瞎子理所当然地予以拒绝。接着他又打探到真实的消息,供销社几座仓库里堆满了干姜片。原来竟然是上了广东佬的当:那几个广东佬跟供销社签了合同,付了订金,而且按时付款提了前几批货。把价格哄抬起来以后,他们又把以前低价提走的货转回头高价卖给供销社的收购点,便胜利大逃亡了。

据说供销社损失了几十万。至于各家各户卖不出去的,没人知道有多少。

(之四)

公司的小郑、小周,坐火车时认识了邕宁县外贸公司的经理。他俩回来报告的消息是:该公司欲收购河南产的白蒜头,出口法国。如果我们有能耐搞到货,并解决到达广州黄埔港的车皮,可以跟我们签订十个车皮的合同。

经过龙瞎子打探和计算,我们可以净赚十万元以上。这是一个大生意,本经理亲自出马,跑到邕宁县签订了合同。人家死活不愿意付订金,说是外贸公司没有付订金的先例,但合同上可以签上违约金,两万五千元。

回来就把公司的两个女将小胡、小徐派了差,龙瞎子指引的目标:开封。

没几天她们打电话回来说:符合标准的白蒜头产于江苏丰县,保证直径四公分以上,每头不超过七瓣。价格比开封还便宜。于是批准她们前往。再接到电话时,她们已经跑到山东滕县去了。说是路上遇见滕县果菜公司的李经理,答应帮助收购,而且滕县蒜头比丰县更好,是外贸出口基地。

不过我犯愁了。因为郑州铁路局是我的根据地,原来一起插队的那帮家伙,好几个招工到了铁路运输部门,宙宙已经帮我问过,搞十个广州车皮没问题。那时到广州的车皮,比皇帝的女儿还金贵,滕县属于济南局,俺们啥关系也没有,车皮咋办?

两位女将说,李经理说,既然是出口,他们历来走青岛港,路局内车皮容易搞。我又跑到邕宁,外贸公司说,可以改在青岛交货,那里船期还可以。为了慎重起见,又签订了一个补充合同。不日,样板蒜头寄回来了,一个个跟大胖小子似的,确实漂亮。龙瞎子送去外贸公司封样,据说他们也同声赞叹。

我们付了大半订金,果菜公司负责收购。

一切顺利进行时,外贸公司来了加急电报:因为法国客户原因,蒜头不要了。

赶紧过去讨个说法,人家摆出皇家气派,不予理会。龙瞎子威胁要起诉他们,人家根本不在乎,就连合同上规定的违约金,人家也不愿答理。

滕县那边已经收购了七个车皮的货,立即停止也够受。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没两天,龙瞎子在中山的亲戚就介绍一位港商,给价比外贸公司还高。唯一增加的要求是,我们要代办出口。这时我才想起来,俺的三姨父转业到青岛外贸公司了,据说还是经理级的人物。这应该没问题。

为了慎重起见,我奔山东处理,龙瞎子下广东签约。等我到了滕县,龙瞎子已经来电报说合同签了,对方回香港即付25%的定金。剩下的事情就是办理出口手续,于是赶去青岛。好几年不见,姥爷、姥姥见了我简直高兴极了,还说俺那位三姨父是书记,不会有问题。

三姨父过来挺亲热,我一说委托出口的事情他就严肃起来了:你们算是什么公司?怎么也能出口?我解释了老半天,他却不为所动。规矩非常简单,必须外贸公司才有资格跟香港签合同,我们自己签订的合同属于无效合同。我告诉他,在我们那儿什么公司都可以跟香港签合同。他的回答让我永世不忘:“你们那是敌占区,我们这是解放区!都像你们这样乱搞,还要不要社会主义?”

完了,别求他。我赶回滕县,那个果菜公司李经理倒是有许多同情心,他答应以他们公司名义帮我们找他们县里的外贸代办出口。于是心上的一颗石头落了下去,只是还没落到地面,更坏的消息来了:跟龙瞎子通电话时,他告诉我们,香港佬也不要货了,那25%的定金压根儿就没付。

天还是有绝人之路的,简直绝透了!

两位女将看见我那副颓丧相,赶紧帮着掉眼泪。恰好李经理过来,瞧着这场景却乐了。这位魁梧英俊的山东大汉说:“别伤心了,我正来跟你们商量,有内蒙的客户来要蒜头,给他们吧。慢慢来,就别指望出口,卖给国内得了,资本主义靠不住。”

于是他帮着给内蒙,给河北,给辽宁,不多时就处理得差不多。剩下大概两三吨,发零担回去,不然差旅费受不了。回去后那些大蒜头足足处理了几个月,总的算起来亏了几乎一万块。直至一年多以后,我们终于从外贸公司讨回了那两万五的违约金。(2003.6.5发华知)

(之五)

从山东返回广西,到郑州的火车上遇见一群广西老乡。他们是几个地方的粮油商,国营、私营都有。领头的那位对我们的两位女士格外殷勤,交谈之后知道他是南宁市粮油供销公司的副总经理,居然与龙瞎子同姓。听说了我们的遭遇,表示同情之后,奉劝我们专心做粮油生意,“粮油总是要吃掉的,永远卖不完,批量大一样赚钱。”我对他的看法有点认同,于是他表示可以协助我们销售,我们可以协助他们要车皮。这是一个好建议。

到郑州以后,我必须去看望宙宙,龙经理热情地邀请两位女士与他们一起先行,到螺河,那里有我们广西粮油贩子们的基地。我同意后,她俩跟这伙粮油贩子没出站台就上车走了。我到郑州跟着宙宙拜访了几位插友,顺便弄清楚搞车皮的路数。麻烦的是,螺河以下的车皮还要跑武汉分局。

次日到螺河,寻着螺河旅社,这里真的有一个广西佬的地盘,川流不息地往来着广西的粮油贩子,交流信息,互通有无。甚至连厨房都设备齐全,因为北方饭食都吃不惯。主持着这个据点的是玉林人阿劳,这小子连老婆孩子都带过来了。认识了这一批人,交流了各种粮油食品的采购、运输、销售及付款方式,我返回,小徐因孩子在家不放心,跟我同车返回,留下小胡一个,我发现龙副总特别兴奋。

到了厂里,我和龙瞎子、艾头商量今后的业务方向。艾头是四野南下的干部,刚从厂长位置上离休,在我们公司挂副经理,主持生产那一摊。他俩都支持以粮油贸易为主,龙瞎子还炫耀了一通他在本地粮油行业的关系。

之后,小胡来电话,说龙副总可以从他们的货源中给一车皮黄豆,单价0.43元。龙瞎子当即拍板说可以介绍。我和艾头要求他找一个买主批发掉,我们没有经验,而且零售费时间,资金恐怕支撑不下去。两三天功夫他就找来广东遂溪县一家服务公司的经理,与我们签订了合同,遂溪车站交货,每斤0.49元。龙瞎子算了一下,这一车皮可以赚四千块以上。

但上边要钱,账户上留一万维持生产之外,还可以调三万,不够货款的。电话联系过之后,小胡说可以了,差价让龙副总垫。然后描述了龙副总的殷勤劲,不无得意。小徐在电话里千万交代,提高革命警惕性,这家伙不怀好意。

调过去三万元,没几天车皮就发出了,到站直接抵达遂溪。龙瞎子根据装车的件数,跟遂溪结算了货款,转账之后便交付了领货凭证。龙瞎子刨去费用,算了半天告诉我:除了小胡的差旅费之外,净赚四千七。然后得出结论说,还是这样好,不用费太多周折,赚得干脆利落。

没两天那家服务公司经理找上门来,哭丧着脸要我们下去处理质量问题。我和龙瞎子一起到遂溪,只见他们的货棚里堆积着两批麻袋,经理告诉我们,那边新麻袋装的黄豆,质量没有问题,这边近百旧麻袋装的,质量完全不合格。他叫了两个工人,随意挑了一麻袋出来,打开一看我就傻眼了,里边除黄豆之外,还有许多杂质,甚至还有土疙瘩。该死的河南老乡,玩奸也别玩到俺们头上,真个是萁豆相燃了。

我和龙瞎子商量了一阵,答应他们派工人过筛,把杂质刨掉,我们退回相应货款。龙瞎子呆在旁边看着,我下湛江去结算一笔石料款,次日中午返回,眼前的景象把我吓一跳:筛出来的杂质足可以装一汽车,土疙瘩、碎砖头、混凝土碎块混杂在灰土里,甚至还有一个残缺的水缸底!俺们的贫下中农可真是好样的。

龙瞎子跟对方算过账,五千多斤黄豆抵过这堆杂质,所有费用算在一起,得退给人家两千八。后来查问才知道,因为车皮原来给的是五十吨的,进站也是按此吨位备货的。后来给的是六十吨车皮,临时调来十吨货填补,就这十吨货出的问题。

(之六)

不管怎么说,粮油生意至少没那么大风险,确实比较稳当。公司的进账虽然不显著,但积累还是逐步增加的。家底一厚,头脑就开始发热。

小郑和小周看见小胡经常得到表扬,还有比他们多的奖金,自然很眼馋。于是提出要发运甘蔗。这玩意儿是本地特产,每年一到季节就有大批北方客户来采购,乃至于火车站把战备线用作甘蔗专用站台,每天十几节车皮外运。他俩合伙寻得个陕西三原的客户,由我们代办发运,因为厂里有铁路专用线,不需与别的客户争站台,也属得天独厚。

但是,应了“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的近代谚语,火车站也有服务公司,他们以调车难为由,总是不按时给车皮。而那些甘蔗停在站台上晒太阳,每天都会赊秤头,还要影响观感和质量。我到分局寻过几次,车站自有车站的办法,始终改观不大。于是陕西的客户便被车站服务公司抢过去了。

小郑找我,不如自己发货上去,收入还高。卖一个车皮的甘蔗,收入相当于代办三个车皮。于是我答应他们试试。艾头不甚赞成,理由是“货到地头死”,人生地不熟的肯定搞不掂。见我不当回事,于是“违心地”同意了。其实我的潜意识里,还有扳回一局的成分,上次与于修他们贩运甘蔗亏了,这次赢回来。

小周的亲戚在河南平顶山,也搞服务公司,说好了我们发一车甘蔗,他们负责销售,利润三七开,因为他们出不起钱。合同既然签订,我们就自己发车。俩货特别积极,专门跑到贵县新墟乡寻得一片优质甘蔗,整片包下,据说价格只抵得几分钱一斤。

计划订得十分完美:在春节前二十天左右运到,那边报来的价格达两角三到两角五。而且各单位都要分年货,这玩意儿经济实惠,每年都很受欢迎。甘蔗是农民包砍的,厂里的汽车队负责运输,省了一笔运费。装车那天,厂里热闹非凡,似乎大家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原来发运三原的甘蔗,并没有谁关心过。

火车开出,小周和小郑也奔上旅程。原来打算叫小胡从螺河转过去,他俩坚决不干,大有一比高低的气概。没多久便得到消息,一切平安。但接着就有写波折:在我们的货到达前几天,陆续到达好几个车皮的甘蔗,销售可能有点不顺。我叫他俩赶紧寻单位售出,价格可以低一点,不赔为底线。

又过几天,仍没有打开局面,我感觉不好,兼之春节前也该到郑州、螺河拜访铁路和粮油关系部门,于是亲自北上。到了平顶山,才发现这个城市很分散,颇费了些时间才找到我们那家合作公司。他们派人领着我到了甘蔗所在地,天那,我们那车甘蔗似乎没有动多少。小郑和小周正蜷缩在篷布遮盖的甘蔗一角,钻进去一看,像是个帐篷。

原来他俩为了节约费用,没住旅社,买了处理军被和煤油炉、锅碗,吃住都在甘蔗堆旁。还可以看着甘蔗,省两个顾人看守的费用。天阴冷潮湿,真难为这两个家伙了。询问一下情况,卖出去四万多斤,还有八万多斤,主要是前边来的货多了,多数单位都已经买了那些货。小郑说,好几个单位都后悔,我们的甘蔗质量特别好,但他们已经买了,只能遗憾。而小周那个亲戚的公司,所属单位的头头看见情况不妙,不许他们介入了,盈亏一律我们自理。

正说着,帐篷外有人问:甘蔗咋卖?他俩连忙窜了出去,陪着笑脸跟人家讨价还价。末了,那人蹬着平板三轮拉了四捆甘蔗走了。我出来看,北风吹着丝丝冷雨,正吹洒在篷布上。小郑数着钱,然后告诉说今早到现在,总共卖了不到三百块。我们再分析一下,头几天还卖出去多一些,现在是越卖越难卖了。批零兼顾,也没什么大动静。小周的那位亲戚,私下还到处帮寻买主,听说有个矿还没买年货,但愿能谈成。

我提了些建议,是否到农村集镇去推销,只指望单位恐怕不行。这两个小伙子说,也不成气候,主要是前边来的货太多了。顺手一指,不很远处也有一个甘蔗大棚,似乎那甘蔗比我们还要多。

眼瞧着要到晚饭时候,我建议他俩跟我一起找个饭馆吃饭,他俩都推脱不去,理由是可能会有人来要甘蔗。小周提议:头儿,你也别去了,我们一起吃煤油炉煮的饭吧,也算你体验一下生活。我答应了,不过,我说我是肉食动物,得有肉才行。小周叹道:北方跟我们那儿不一样,下午就难买新鲜菜了。小郑叫那个聘来的小伙计,让他跟着去附近一个熟食店,买点熟食。捎带一瓶酒,今晚跟领导喝二两。

喝着“二锅头”,嚼着酱驴肉,他俩诉说着这一趟的辛苦与艰难,发誓以后永远也不搞“送货上门”的营生了,只想着我们自己这一车,没有查一下发货的运输计划,是最深刻的教训。小周气愤说他那个亲戚单位的头儿,一看见甘蔗多了,就撕毁合同。说要起诉他们,那个头根本不在乎:“在平顶山地头上,俺还怕你们了?”

夜里,我没去找旅馆,三个人挤在帐篷里。外边的北风松一阵紧一阵的,我也说不清是受罪还是一种享受。第二天一早,我离开。到郑州螺河办完事,又回到平顶山,那堆甘蔗似乎少了点,又似乎没有少。小郑告诉我,已经去了五万多斤,接着告诉我,这两天又到了几车,看来情况越来越不妙。

他俩决定春节不回去了,决心要卖掉这批甘蔗。小郑说,千万不能亏本了,要是亏了,以后在公司怎么做人?

春节后,他俩回来了,真的没有亏本,确实难为他俩了。(2003.6.6发华知)

(之七)

常在河边站,不可能永不湿鞋的。在生意场上,受骗不是新闻,不受骗才是新闻。企望永不受骗,恰如上战场却指望不受伤一样。当然我这里指的是长期或宏观意义上的生意,而不是短期或具体的生意。

我们在螺河搞的其实都是饲料原料,货源难寻且资金有限。逐渐地在龙副的劝导下转到信阳去搞大米,广西的大米竟然还需要外调,我以前是不知道的。在信阳发运了一阵大米之后,住在同一个旅社有人找我。谈过才知道他们是珠海斗门县白蕉粮所的,跑到河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为他们那里越来越多农民以钱代替粮食充抵公粮,现在需要买米顶公粮数,而且当地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大米常常不够供应。计划内调拨的根本满足不了需要,所以必须自己采购大米。现在头疼的是搞不到广州车皮,据车站的工作人员说,我们搞车皮计划有路子特来请求帮助。

其实我们搞广州车皮也挺难,唯独我知道一个路径:火车发运广西贵港,那里有下河线,火车皮可以直接到码头,卸车就直接装船。斗门就在西江边,船可以直接运到斗门卸货。这样车皮就好搞一些,比死等广州车皮容易多了。

没想到他们商量以后提出一个办法:大米差价不是很大,给我们提成加价都不容易处理。而且有了车皮计划未必就能发车,还必须跑武汉调度所请求发车,也是没谱的事情。即使运到广西贵港,也必须找船,协调车船衔接关系。不如这样,干脆给我们20万元,让我们用,在两个月内,我们负责按贵港开船价格计算,每斤标二米0.40元,把20万全部还他们大米。如果是标一米,每斤加五分。

这是一个好机遇,我连犹豫的功夫都没有,立即答应了。因为标二米在信阳收购,每斤0.35元以下,标一米也不超过0.38元。而且这两种米都可以直接从粮所购买,没有质量忧虑。那些市场米价格甚至低到0.25元,但质量必须很费劲,你简直要每一麻袋检查,否则里边碎米率太高还不说,糠纰石砾绝对要你没脾气。只是四川那些粮贩子不在乎,他们调回去的大米基本上都用于酿酒。我们最缺的是流动资金,20万足够四、五个车皮的货,两个月也可以周转两、三次,最后发货我们还有赚。他们要了我们家里的账号,并约定回去可以邮寄签合同。天上不会掉馅饼,权当说说,俺也不太相信他们真的会兑现。

过了没有几天,家里电话问我,收到斗门白蕉粮所电汇的20万元,是干什么的?艾头甚至怀疑是否别人打错款了,叫赶紧给人家退回去。会计见回单上明白地写着我们公司的名字,才来电话询问。天上真的会掉馅饼!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交代家里注意查收邮件,因为还会有合同寄来。结果至今也没有寄合同来。

我们的货款从来就是几万的档次,如今一下子有了二十万,一种财大气粗的感觉油然而生,走起路来都脚下生风。原来跟别人谈生意总是战战兢兢的,如今多神气:“你给我组织十个车皮,一次走五个,见货付款!”对方立即会毕恭毕敬地仰望着你,那感觉,真是“味道好极了”。连龙副他们都羡慕不已,一个劲抱怨自己走夜路怎么就没踩中牛屎。

这一得意就忘形,第一单生意就是被骗。到处寻合适的货源也不容易,眼瞧着时间过去却发不出货自己也着急。那天一个信阳劳动局服务公司的熟人来报,西工路那家采购站有货源,标二米0.32元。我和他一起去了,那位姓李的经理称其在息县一个粮所订购了五个车皮的标二米,可以转让给我们,叫价0.32元。他还拿出合同原件,我看见他们进价0.30元,看来合理。我们马上签订合同,虽然有点犹豫,还是付给定金四万元。然后就是拖,再往后我打了个长途电话到那个粮所,人家说压根儿没这事。还告诉我他们这是旱地,大米还需调进。不过挺热情地介绍说有芝麻和蚕豆,可以大量供应。

好在俺信阳朋友多,加上介绍人小尹自己也不好意思,很快把李经理家都找到了。软硬兼施的结果是追回一万元。接下去便是打官司,李要求和解,把仓库里的白酒和陈醋以及水果罐头顶账。我坚决不从。小尹帮忙寻得办案法官,喝了两餐拍打胸膛保证我赢。吐着酒气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我还得赶紧利用这笔资金,眼瞧信阳大米合适的少,那些市场米实在不想要,于是委托小尹负责官司的事,我跑到湖北武昌县城去要货去了。不日回来,小尹带我去找那位法官,他保证很快就判决,一定不叫我吃亏。那天我们和车站的朋友去酒楼吃饭,没想到那个李经理正在里边招待客人,及至酒足饭饱出门时,路过李那间包厢,从开着半边的门里望进去,保证我赢的法官正是李经理招待的客人。

最后,我们终于胜诉了,法官实现了诺言。我们得到了李经理被执行的白酒和陈醋,水果罐头没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起诉,免了诉讼费还多得些水果罐头,更别说喝酒的开支了。(2003.6.7发华知)

(之八)

如果说欺骗,除了银行被某些客户欺骗之外,还有银行对客户的欺骗。其实中国至今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银行,那些所谓银行,对政府而言,不过是金库或钱庄;对客户而言,又不过只是一个当铺。

我们公司是以生产为主的,修复了厂里废弃不用的土立窑,继续向下开采报废了的旧石场。产品基本上卖给湛江,部分水泥供应海南。但这些产品的利润率不高,我们的贸易又因为资金不足也做不了多少。于是财务科长劝我跑银行。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一个好路子,我们可以建一座大型石灰窑,利用机务段火车头烧过的煤渣,参和一点煤,少卖点石料,烧出生石灰来粉磨,出生石灰粉。

这个念头当初我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时就产生了。那时工地都要挖一个大坑,把生石灰放水浸泡,发它一两个星期。因为时间短了,发不透,抹灰以后就会爆裂,满墙面会出现一个个小坑,像个麻脸。这种麻脸现象甚至会在几年内陆续发生,很令人头疼。再者,生石灰水化反应之时,大量热能被释放,林则徐当年就是利用这种热能“焚烧”鸦片的,它比现在那种浇汽油焚烧毒品的方法先进多了。不过,这种发过的石灰沙浆的强度也因之下降了许多倍。如果用粉磨生石灰粉就可以同时避免上边两种缺陷。

我们经过计算,生产这种石灰粉,国内尚无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跟艾头、龙瞎子商量,他们都十分支持。如果这种石灰粉装袋销售,利润率比水泥高得多!而且开创一个新产品品牌,意义也不小。我向新调来的厂长请示,因为我们需要资金。这位厂长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东搞西搞,我根本不赞成。随便弄点钱,改善一下职工生活就拉倒。还真想做什么大事了?

龙瞎子跑去银行,求贷款。好话说了许多,更要紧的是他的亲戚里有个银行的官员。不过我们没有固定资产抵押,厂里也不肯担保,难度不小。龙瞎子终于把银行的官员领回来了,他们对我们实现计划的前景毫不怀疑,但手续不具备。我于是讥笑他们:银行的唯一宗旨就是向有把握偿还本金、利息的企业放贷。既然你们也不怀疑我们偿还本金、利息的能力,还要抵押或担保,岂不成当铺了?

终于谈妥了。艾头的夫人是厂里家属队的头,她们办了个小型混凝土砌块厂,利用采石车间的渣粉与水泥车间的破包水泥生产水泥砖。许多年来她们都叫“家属队”,在我的建议下她们领取了“预制厂”的营业执照,并扩建了预应力混凝土空心板生产设施。由她们担保,我们获得一年期信贷15万元。

很快,艾头跑到平乐县买回一台淘汰的球磨机,并依山势建石灰窑。正在紧锣密鼓地建设中,不料银行来追还贷款,说上级来检查发现我们贷款手续不合规章,“预制厂”不是国有企业,不能担保,要提前追回。钱已经花了大半,设备基本买完,贷款期只开始一个多月,如果不还就要冻结账户。百般无奈之余,只好先把账户上的五万元充还,然后艾头卖掉球磨机等设备,建设中的石灰窑也停下来了,我们自然损失不少。项目便自然泡汤了。

后来买了我们处理设备的老黎,自己开了粉磨石灰厂。不过他比我们聪明,先不建石灰窑,靠买生石灰来生产,后来发达了再扩建,甚至买了大球磨机。如果我们不被提前追还贷款,即使建好石灰窑也无妨。后来生意做久了,见此类上银行当的事也多了。

这次事件被厂里的头儿追究不放。本来如果他同意改由厂子担保也没事,只是我磨破嘴皮他也不干,宁可看着我们损失好几万。后来才知道,缘由是有工人对他提建议,说服务公司生意兴隆,干脆把厂子也并入服务公司算了。这使他的革命警惕性顿时高涨起来,对我们的日常经营也开始横加干预了。

(之九)

做生意时,我最害怕的事情之一便是喝酒,无论什么高档白酒,到我口里只有一个味道:又苦又辣。如此毫无酒欲的我,偏偏颇有酒量。时至今日,来它半斤八两的,依旧开车回家不带出错。

在螺河发运玉米、豆类、麦麸、豆箔之类,不时要请人喝酒,否则难办事。铁路上那些人,喝起酒来还有节制,基本没有喝醉的事情发生。粮油部门的就良莠不齐,有的见好就收,有的则死缠烂打,姓什么都忘了还要缠住你不放。许多喝酒的故事都忘记了,但有两次喝酒是忘不了的。

一次我们去河南沈丘县,探得那个粮仓里有几十吨绿豆。一副志在必得的欲望驱使我们招待粮仓主任一行。缘由在于刚发出过一个车皮,原来向西平县一个粮所定了一车皮玉米,及至快要进站装车时,这个粮所的玉米只有半个车皮的货,而且这个所长要搭上他处理不掉的半车皮绿豆,否则连那半车玉米也不给。绿豆不甚好批发,只能零售,为了保证那个宝贵的车皮计划,也为了得到半车玉米,咬牙答应他了。

这个车皮走回去,我们只能先卸到南宁市粮油公司的仓库里。没想到玉米刚卖完,绿豆突然缺货,价格直线上涨。28吨绿豆,我们进价0.38元/斤,卖价0.65元/斤,半天时间就卖完了,赚了一万多。龙瞎子加急电报告诉我,赶紧去进一车皮。差不多探访遍了,只发现沈丘这里有这些货。

或许我过于急迫的表现给这个酒鬼主任有了把柄,于是他左一个理由右一个理由灌那个“张弓大曲”。他每灌下去一盅,我都得奉陪一盅,龙副总狡猾地避让开了,不过我知道他有胃病,不得不担待些。(捎带说一句,去年他去世了。过去老说胃病,结果死于亚急性肝坏死,同我们的宙宙一样。)

借着酒劲,主任不断将军:“你还想要这绿豆么?绿豆解酒,一车皮绿豆够解一辈子酒啦。”为了这车皮绿豆,俺只好舍命陪“君子”了,直喝得天昏地暗。却不料俺忽视了,他是个好胜之徒,如果你不倒下,他会更来劲。我耐不住那小盅子慢慢来,一急就拿起玻璃杯,一瓶酒刚好倒满三杯,对着他喊酒话:“不是说‘感情深一口闷’吗?来,俺俩一对一杯,干了!”他也吼道:“干了,痛快!俺就喜欢你这豪爽性子。”大家都干了,剩下一杯一分为二,也干了。

后来回到房间,我只有在卫生间不出来的份,吐得场光稻尽,然后睡过去,直到第二天中午。其他的事情全不记得了,龙副总告诉我,我和那个主任,每人平均喝了一斤半以上。事后我懊恼不已,酒醉的感觉丝毫不亚于大病一场,脑袋又疼又胀,五脏六腑全乱了套。何苦来着,不就是那一车绿豆吗?凭什么要去玩命?

看来,那位主任肯定也不省人事。次日上午,龙副到他们粮仓,他没来。下午我和龙副一起再去,他还没来。直到第三天上午,他到了,我们签订了合同。后来他到螺河,俺们又喝了一次,不过这次他规矩得很,不到三两。

后来我和龙副去到赤峰地区,一个粮站的雷经理与龙副是同行兼老熟人。这个龙副告诉雷:“这次我给你带了个能喝的,你们肯定能对上。”我在龙副背后擂了一拳,他大喊大叫一阵便说起了故事:原来他并没有胃病,但是没有酒量。插队招工时,听说他被公社一个副书记的亲戚顶掉了,一急起来就到处找关系,硬喝了几餐,从此落下胃病。雷是个很开朗的人,说说笑笑毫无遮拦。自称是蒙族人,我奇怪地问:蒙族还有雷姓?他说蒙族不止雷姓,别的姓还有。

待到办完事,约定明天签合同,晚上他要请我们吃烤全羊。驱车跑了一阵,到了一个蒙古包组成的饭店里。雷告诉我,这个烤全羊是用干牛粪烧火烤的,绝对正宗。说罢据说是按蒙族的规矩,撕了一只羊腿给我,尽管我自称“肉食动物”,这么一条羊腿还是望而生畏。他说必须这样,吃多少算多少,有刀子,慢慢割就是了。一切都正常进行,雷也是插过队的,大家说起插队时的故事,无论悲喜,都是过眼云烟。

雷用蒙语说了些什么,没多会儿就进来两位蒙族姑娘,还有她们的伴奏乐师。送了哈达,接着唱蒙语的敬酒歌,用银碗敬酒。蒙古人不像河南人那么小肚鸡肠,不用小盅子嘬,而是用银碗哈。继续下去雷就逐步升级了,上来的是号称“塞北茅台”的“集宁老窖”。两个唱过歌的蒙族姑娘一人递过一碗,龙副死活不肯接,蒙族姑娘说了一大堆话,我笑了:“幸亏没有一部‘内蒙宪法’,要是有,龙副今天非下大狱不可。”雷哈哈大笑,他那几个副手也跟着笑。没料到雷突然说:“老龙有胃病,‘内蒙宪法’对他实行特赦。而且也是老朋友了,不需要太客气。不过老龙今天已经宣战,由新朋友上!”接着他接过龙副没接的酒,一饮而尽,俺也只得奉陪。

就这么碗来碗去的,龙副劝了几次也无效。我一说少喝点,他们马上就搬出“内蒙宪法”,什么看不起了,什么民族团结了,什么汉族老大哥得给面子了,等等。喝了一阵就是舌头硬了的那个腔调,俺其实不过强撑着应付,那“集宁大曲”连又苦又辣都不见了。唯一清醒之时,就是明白他拿明天签字的事来要挟。我真想说不签就拉倒算了,可是也明白他这是醉话,也不想真的白跑。及至最后,雷叫换碗,换上来的碗,没装半斤也装了四两。雷宣布:“老龙表现不好,老哥真够朋友,这碗干了!明天你们公司那两车玉米,每斤下调两分钱,按内部调拨价算账。老龙的就算了。”俺硬着头皮干了那碗酒,既不苦又不辣也不烧心,只想吐出去。

我怎么回宾馆的,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彻底失去记忆。次日发现,左手食指和中指各鼓起一个大水泡,那是香烟夹在指间烧的,连疼痛感都没有了。不过,正如雷说的,老蒙喝醉了,说话也算数。他真的把我们的两车玉米定了0.12元/斤。龙副那五个车皮,每斤0.14元/斤。这是豪饮的回报。(2003.6.7发华知)

(之十)

我们这个服务公司开办一年多以后,账面资产已经达到120万元。其中,生产部分贡献了大约一半,贸易部分也贡献了一半。因为我们必须发给厂里职工奖金,有一两个月甚至超过厂里的工资部分,口碑越来越好。但因此来自厂里班子的微词也越来越多,特别要命的是那个干脆把厂子合并进服务公司的“幽默”议论。

有一天厂里财务科长小许悄悄告诉我,厂长向铁路局纪检告了我的状,说我在外边跑,吃了许多回扣。我当时就有点手脚冰凉的感觉,因为我们采购都是掏钱出去的,每一批货都要抠门似地讨价还价,为的只是一两分钱。而且后来因为质量保证问题,基本上都是找国有粮食部门要货,何来回扣?我仔细想了许久,无论五金交电还是粮油,我们决无“吃回扣”的可能。再者,我们这几个人甚至厂里的青工,直至今日见面都叫我大哥的,谁会告状呢?为了融洽跟厂里的关系,厂长刚调来我就聘他那没工作的老婆做出纳,简直是教了许久才得以应付的,何以他如此不给面子?不过,屁股上既然没有屎,俺也不怕。

终于有一天,厂里的书记找我谈话,宣布服务公司除了生产这一块继续进行之外,别的生意一律不许做了。我感到很突然,于是提出要求:还有些预付货款必须要回来,另外也得跟上边的合作单位打个招呼,至少得感谢人家的帮助。但书记不许。接着他问了斗门那笔钱究竟是怎么回事?合同都没签,凭什么汇20万来?我解释了许久,并说,此事已经圆满结束,人家也没有意见,不应该有问题。他只是狐疑地望着我,皮笑肉不笑。

过了一阵,还是这个书记,一口一个老弟地叫,让我出去跑一趟。然后表扬我遵守纪律,没有发现我有何违反纪律的行为。这下我就更糊涂了,问道:让我到哪里去?他说,信阳饲料公司那笔两万八千元没有追回来,必须去追。这是我们预付的鸡饲料款,原来订合同要两车皮,发了一车皮后,我们销售情况良好,每斤优惠价0.12元给我们的,我们卖到0.25元。本来继续发一车完全没问题,结果厂里命令不许再发,我就给电报让停发了,余款按照命令叫打厂里的账户。

我宣布,我决不去,如果要去,我必须到螺河等地,感谢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他笑咪咪地同意了。没想到这一去我就怒发三千丈。首先是信阳饲料公司,王经理等告诉我:你们那里来外调,硬要我们提供给你回扣的事情。TMD,我们本地饲料批发就一角四,俺们看你投缘,照顾老乡,给你们一角二,还给回扣?他娘的,你们是共产党老子就不是共产党啦?你们铁路是国营老子粮食局就是私人的?会计已经出去给你们汇款了,老子把她叫回来,不汇!合同规定两车皮,老子执行合同,你们必须要补够钱俺就交货,不然这钱就在这放烂去。俺骂了一通大街那俩熊货不敢吭气。最后俺告诉他们:想要钱就把老钱叫过来,他不来你们就别要,执行合同!

到螺河,粮油转运站也被外调,不过那里没有我们的尾款,说说就走了。蔡站长还告诉我:那些外调的说你已经抓起来了。其他几个单位都被外调过,所以他们一见我就格外热情,好几个粮食部门都说,那帮外调的家伙确实说我已经被抓起来了。所有我原打算招待人家的,都被人家抢着付账了,都说你又没法报销,吃你的于心不忍。老实说,我确实被感动得厉害,几次眼泪都差点掉下来。特别是饲料公司王经理,愣叫财务支付现金让我带上:“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回去交发票给他们,娘的,幸苦了这么久,情当安慰费算俅。”于是叹息了一通,干公家活真没劲,看你,那么辛苦结果弄出个专案组来外调。你说,这算啥?

龙副已经从小胡那里得了些风闻,后来又接受过外调,现在一见我,顿时百感交集。他叹息说:我们都看着你们怎样辛苦的,特别是你,夜晚钻上火车下武汉,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白天跑分局调度所办事,连夜又站火车回来。吃也不舍得吃,花也不舍得花,一装车就干通宵,自己补麻袋。TMD,我们都佩服。不过,我们发那么多货,都同你们一样就累死了。最后,他有点兔死狐悲:“妈的,谁知道呢?也许哪天我也会跟你一样遭遇。”

在这些安慰和同情的鼓励下,俺也横下心了,与其如此,不如不干。在阿劳处喝酒,我发誓回去就辞职,实在没意思了。阿劳几个高兴得乱喊,支持我辞职。叫我辞职就过来一起干,保证比打阿爷工舒服。

既然心态已经如此,我相信王经理那番劝,干脆下广州、深圳、珠海跑一趟,再去斗门告别一下。没料到深圳、珠海没有边境证去不了,于是转斗门。一到斗门,白蕉粮管所的几位都高兴起来,他们都以为我被抓了。郭主任告诉说,那帮外调的简直没有脑,我们打20万给你,难道还要给你回扣?这个天恐怕都要倒转过来。他们责问我们为什么连合同都没有就打款,我告诉他们,因为信得过。结果他们跑到粮食局告了我一状,害得我写检查。真没意思。我赶紧道歉,是我连累了你们。他说你道歉个屁,又不是你干的。还告诉我,那些家伙要粮管所写收据,退回来的20万没有给收据,财务不好处理。我给个屁!老子打款过去你们也没给收据,凭什么退回来我要打收据?

他这一席话倒提醒我了,为了回去免得麻烦,我请他们帮个忙,给个证明说那件事已经两清。否则我跑过来他们不给充账我就要自己买单。郭主任一口应承,让我自己写,他们盖章。我说那字迹会看出来,郭说可以拿去打字。于是照办。

回到厂里,果然这个证明发挥了作用。书记批准报销费用了,如果没有这个证明,他们确实不会给报的。接着我打报告要求辞职,他们不批准,于是我自己走了。回南宁家中,到处物色新饭碗。后来厂里要开除我,也懒得理会,所谓无欲则刚,已经死心塌地自己谋生,谁管你是开除还是批准辞职。却不料局里物资处没批准他们开除我的请示,原来我的哥们升处长了,他比我大两岁,文革前上了大学,赶上了机会。

然后俺在南宁市寻了个单位,改写请调报告,这是谭处长叫的,说是给厂里一个台阶,也好把户口和人事档案转走。没料到厂里调离结算时,赚的钱都拉倒,说是群众的功劳;亏的数都算账,那是我的罪过。特别是那次大蒜头生意,两万五没有追回来,也没有起诉,是渎职行为,要赔50%。我回头就走,俺不调动了,户口也不要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还是那位处长从中协调,最后动员俺赔了两千五,顺利调动,人事关系和户口一起转了。

天地有时很小。回到南宁,有天陪妻子逛街,没想到她在街上遇见一个一起插队又一起招工的“友女”,还在邕宁县人民医院当护士长。她们谈话间便说起丈夫来,我猛然听见她说她丈夫是邕宁外贸副主任,于是问他的姓名,就这么巧,正是那位跟我们签合同的经理。于是说起那个故事,这位护士长知道我的遭遇便很同情,宣布回家一定教训她丈夫。

未几,她高兴地告诉我妻子,邕宁外贸公司把两万五千违约金赔付了。结果我追问厂里,我赔的两千五该退给我了吧。答曰,进了账的钱,没法退出来。而且,当初忘记收取我的教育费用,已经充抵了。

一切祸害的起源是,谁让你喧宾夺主呢?在武大郎的饭店里,个头哪怕只高一点,你就会倒霉的。不过,这一段也没白搭,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着不过是个过程,赚了个经历也非常好。而且,从此以后就一直做生意,继续赚经历。(完。2003.6.7发华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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