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春节后》补遗

(2002-03-20)

拙帖《那一年春节后》粘上网了,谢谢缺月的鼓励。惟觉得我的帖子被拒甚多,做一个个人主页也许并不现实。如果被拒的帖子也上不了个人主页,那还不如不“主”的好。当然不想怪罪版主,“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与“天塌下来会有高个子顶着”是沾不上边的,塌下来的不是天,而是檐,你这个网站再矮,人家也没法顶得住。

试想还有那么多的知青网民,大家的棚子让你一个人搞垮了,人家上哪儿乘凉去?何况支起这个棚子实在不容易,自己也应该体谅人家的心情。

不过明人就别指望那床被面了,十几年前我就打它的主意。因为我忽然发现那个东西太有意义了,原本豪情万丈的袖章,一下子就变成遮体避寒的被面!这反差,简直可以扬于高天之上,迎风招摇。留着,到死都是个纪念。可惜人家招工时都扔了,连小丹自己都在锤胸锤背,只叹自己没有远见。

前两天,袁猴打来电话,张口就是一通责骂。原来他在儿子的招呼声中看到了我的“杰作”,他这个当父亲的尊严受到极大的损伤。我笑道:原来你骗了儿子二十年,活该!

但他还是纠正了我的错误。

一是我们被赶下守车的地方是蒲圻而不是咸宁。“那里离岳阳只有一点点远,是广州铁路局与武汉铁路局的交接站。离武汉就远多了,至少多一倍!要不然哪会有那么多罪受。”

“还有,你在高边车里那个狼狈劲,为什么不说?怕丑是不是?”

他也许是对的。只不过不是怕丑,而是实在有说不明白。而我恰恰是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怕也不信的,这现象我实在没法解释,说了怕人家不信,反倒成了“老鼠屎”。不过既然被揭发了,而且这粒“老鼠屎”也已经不在汤里,就补遗吧!

我把小行李包垫在屁股下边,蜷缩在车厢的一角。袁猴叫我别睡着了,天寒地冻,睡过去会死人的。我答应了。

喉咙依旧火辣辣的,周身如同散架般难受。特别讨厌的是,那只瞌睡虫就像赶不走的苍蝇,老在围着我嗡嗡叫。我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搂着双腿。不知觉中,神志渐渐清醒起来,咽喉似乎不疼了,身上也不觉得难受。看见车厢里逐渐明亮,就好似有什么灯在照。如果更形象一些,就如同明月当空一般。

我看见他俩在兜圈子慢跑,不时还忘不了说两句逗乐子的风凉话。没多久,他们竟然玩起“单脚跳”来了。这是儿时的游戏。大家缩回一只脚,只用另一只脚蹦着对撞。谁要是两脚落地,谁就算输。于是想挖苦他们。

不想竟然说不出来。我拼足劲企图大喊一声,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急了,想站起来,手脚都不听使唤。无论我怎么努力,那双手依旧搂着那双脚,纹丝不动。于是我开始恐惧,清清楚楚听见他们说话,不时还发出笑声。但我就是发不出半点声音。火车轮敲击铁轨,格噔声非常有节奏。车厢也很有节奏地晃动,真希望来一个急刹车,让我倒地就好了。却没有发生。我看见袁猴被撞过一边,他输了,却责怪匪婆耍赖。我真想喊:快过来,拉我一把!还是没有声音。我想,完蛋了,大概要死了。该不会是梦幻吧?

正在此时,只见袁猴对我喊:“喂!起来活动一下,总这么坐着不行的。”说完又准备玩下一个回合。我想叫他过来拉我一把,依旧是无声无息。

不知是否真的“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似乎感觉到什么,自言自语说:“妈的,这小子不会是睡着了吧?”说着就走过来,用脚轻轻踢我的脚,没感觉。他又低下头,对着我的眼睛越来越近地看:“你睁着眼睛看什么鸟?快起来!”说完就拉我的手。忽然他惊恐地大声叫:“匪婆,快来!”我看见匪婆急忙跑过来,拉我的另一只手,惊叫:“他妈的,怎么这么冷!”接着我就被他俩拉起来了。

感觉有一股东西,可能是血吧,从脚下直涌上头顶。接着感到晕眩,胃里也泛酸,直往嗓子眼里冒。觉得脚麻得很。他俩架着我跑开了,嘴里还在说什么。这回真的听不清,难受的感觉又回来了,双手被他俩架着,开始有点疼痛感。

我说:“行了,放开让我自己走。”这次有声音了,他们都听得见。袁猴说:“你行不行?吓死人了!”我道:“没事,可以走。”他俩小心地松开我,我向前走了两步,脚还是麻的,走得也东摇西摆,但是能走。然后我开始伸胳膊,再使劲地甩。逐渐就行动自如些了。

他俩都站在那里注视着我,我回头看见他们的身影,“灯光”没有了,“月光”也没有了,四周是一片黑暗。但我能感觉到他们脸上一定是怪异的表情。我说:“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干吗不玩‘单脚蹦’了?”袁猴大声说:“你他妈的装什么鬼?你怎么知道我们玩什么?”我说真的知道,也听见你们说的话。就是动弹不了。他们都将信将疑。我们开始核对我看见的和听见的,确实是他们做的和说的。

匪婆说:“你是不是中了邪?我刚拉住你的手时,又冷又硬,跟死人似的。”袁猴骂道:“你他妈才中邪!再晚一点恐怕就真的要死人了!”转过来问我:“你晓得事情干吗不喊?”我告诉他,我喊了,就是没有声音发出来,急得没办法。再说了一会话,匪婆说:“你要是真死在这里,我们那些弟兄们绝对饶不了我们俩。”袁猴道:“别讲那么不吉利的话,坏头头命大得很。枪林弹雨都过来了,这算什么!”接着又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还告诉我,正是火车上的事才想起给我致悼词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冻死的人会有这种感觉,那奇异的经历,或许真的是生命结束前的体验;或许只是一种幻觉。这次经历使我常常思索死亡的含义和它的意义,毛泽东说:负担太重的时候,死就是一种解脱。他的这句话,实在太对了。也许就是思考死亡的缘故,我在生日的诗情里,却是对死的感觉。后来读起来,连自己也觉得奇怪,再想下去,于是见怪也不怪了。生只是一个过程,只有死才是归宿。虽然只有生才是漫长的,而死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当一个人对于死亡有了理解,那他就会对生命有了认识。正因为我自信能够面对死亡微笑,所以我才觉得活得踏实。

我儿子在澳大利亚已经四年多了,已经有三年多没见过他。也许是受外国教育的缘故,那次我出车祸,把一部“奔驰”撞成了一堆废铁。好在人居然没受伤。儿子知道以后,打电话来问候。说着就叫我写好遗嘱,说是国外都是如此的。这很正常。我听了感觉挺高兴,能理智地看问题正是我希望于他的。

于是想试试留一份遗嘱。首先是身体,我居然非常健康,不但什么毛病都没有,五十大几的人了,竟然还没老花。我想,如果任何器官能为别人解决问题,都可以捐出去,烧掉怪可惜的。然后令我头疼的是那些书,没几个人会喜欢。儿子肯定不会要,他16岁就出国,现在据说看中文书不如看英文书顺畅。更何况我的这些书他毫无兴趣,整个身心都沉在“3D”里了。在悉尼的大学里学的就是这个专业。这是什么专业,我确实闹不明白,只知道跟电脑有关。捐给希望工程,那就更别提了,他们更没兴趣。这尝试还是没有成功。

想下去就有些伤心,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才精心选购回来这成千本书。要是我死了,竟然不知如何处理。我瞎研究些什么?这些个近、现代的历史、哲学,古代的诗词,原来并不知会有几个人感兴趣。不记得哪位名人说过:“只有借的书才会读。”意思是买回来的书一般都束之高阁了。但我读的书都是买回来的,书柜里这些书,没有我没读过的。

老天爷确实很会开玩笑。这辈人视作真理,下辈人就看成粪土。代沟怎么来得如此不可思议?忽而想起我自己的“名言”:“代沟意味着进步,没有代沟就意味着停滞不前。”怎么轮到自己头上,那感觉就怪怪的?

袁猴提醒后想起一件事。其实并没有忘记,只是我很难有整块时间写东西,一般都是写一段就出去奔忙,回来再捡起来写,于是常丢三落四。还经常虎头蛇尾,前面劲头十足,后面草草收兵。恰如小路指出的那样。不过下面这个故事多少还能反映当年知青的一点乐子,就补充在这里。

为了使我能迁到孝感,于修领着到了公社知青办,其实也就是公社民政室,多挂一块牌子,依旧是一个人管。那位民政助理好像是姓蔡,记不清了,姑且就算是老蔡吧,他还在另一个地方“天天读”,于是我们只好等候。于修坐在老蔡的办公桌后,摆出一副办公的样子。没想到进来一对怯生生的青年男女,那小伙子见人就递香烟。于修问:“你们有麽子事啊?”那小伙子怪不好意思地说,来登记结婚的。于修就问,大队证明开了没有?小伙子连忙拿给他看。

于修接着就来精神了:“你们今天能结婚,全靠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你们想一想,旧社会我们贫下中农连饭都吃不饱,穷的冒得办法,那里还能结婚哟,是不是?”小伙子忙不迭地点头称是,那姑娘已经面露羞赧了。于修满脸笑容,对他们说:“莫不好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结婚是大喜事,应该的嘛。不过你们快活的时候莫忘了阶级苦,还要想一下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他们哪里结得到婚挲?所以更应该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来,站到毛主席像前面,站好,排拢一些。给毛主席他老人家三鞠躬。听我喊,一鞠躬!不行,这样子弯一下腰哪里行。要认真一些,九十度。再来,一鞠躬!蛮好,就这样。二鞠躬!不错。三鞠躬!哎,这才像回事嘛!心里头要怀到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无限深情,鞠躬才能认真些。”

俩新人以为完事了,刚转身,于修又喊:“莫急!小年轻,刚结婚心里头是要急些,还冒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挲。带到语录本冒?就带了一本呀,那怎么行?‘毛主席语录随身带,遇到问题学起来。’你们应该记得的。好,算了,两个人共用一本也可以。一起举到,准备,开始!”那俩同声念道:“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我们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这回两个年轻人没有转身了,只是扭头看。于修接着说:“会唱语录歌不会?不会唱歌呀!那是不好。年纪轻轻的,不会唱歌那哪么子行咧。那就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来一遍‘老三段’。麽嘶?不晓得‘老三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晓不晓得?记不到?那您家结麽嘶婚咧!”看见那俩年轻人不知所措的样子,于修道:“算了,算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总晓得唱吧?晓得。那好,唱一个‘大海航行靠舵手’就算了。好吧?”于是这俩年轻人,曲不成调地唱了起来。还没登记,就被于修闹了一次洞房。

那个民政助理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当那俩正唱的时候,于修也看见了助理。做了一个鬼脸,等他俩唱完,助理进门,于修大声说:“蔡助理回来啦!这两个伢要办结婚登记,我已经把前头的事情搞完了。你看还有麽嘶手续需要办,办给他们算了。”一副领导口气。助理看来是强忍着笑,一声没吭就从抽屉里拿出张表,填写了一下,交给那两位年轻人,交代他们先去公社卫生院做婚前体检,然后再回来办手续。那俩诚惶诚恐地走了。蔡助理这才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在门外大概听了一会。他说:“笑得我腰都直不起来。”然后对于修说:“小于呀,你们这帮学生伢,开玩笑也太出格了些。要是他们弄清白了,不跟你打架才是怪事!”

谈起正事,助理说,上边已经有了新的精神,回原籍、投亲靠友都不办了。原则上今后下乡插队都要尽量搞农场,已经插到生产队里的,有条件的地方要创办农场,逐步解决。据说,全国各地知识青年下乡插队发生了蛮多问题,个别地方还比较严重,甚至发生了农民与知识青年之间斗殴的情况。

于是,什么都不用说了。

断断续续,昨晚基本写完了这个东西。原来准备今天把最后两句写完,发出去,也算对网友的回复。没想到,中午一点半,正在办公室休息,妻子打来电话,泣不成声地告诉我:“沙沙”死了。上一个关于狗的帖子说到它眼睛瞎了。以后情况一直不妙,食欲不振,日渐消瘦。最近已经五六天不进食,大量喝水。打了两次针也未见好转。再过几天,它就满13岁了。我马上开车回家,跑上楼顶,妻子正在收拾它的东西。

我摸着它的尸体,还是温暖的。妻子说,它钻到杂物的一个角落里,当她找到它时,把它抱了出来,只见它浑身一抖,渐渐地就伸直了腿。我看着它,也许没有实现天性注定的死亡方式,它还睁着茫然的眼睛。我替它把眼睛合上。小东西陪伴了我们十三年,给全家都带来许多乐趣,一下子没有了,伤感是必然的。这不只是一只小狗,它也是一条生命,和我们相依多年的生命。

在楼顶花园的葡萄根旁,我挖了一个坑,把它埋葬了。妻子仍在抽泣,我的心也很沉重。葡萄藤的枯枝上,已经绽放了许多新芽。我点燃一支香,插在土堆上。淡蓝色的轻烟,顺着葡萄藤袅袅升起。一个小生命终结了,另一个生命正努力显示它的活力。天阴沉沉的,不时飘下冷冷的雨雾,楼顶花园里的花草,却在这冷雨中展现出无限生机。

我想,大约正是这死亡,才孕育了生命最美丽的篇章。如果没有死亡,那么,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2002.3.20发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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