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7年反右过后，我父母下放小城。那时城市和农村到处都装着高音喇叭，“社会主义好”的歌声震天价响。少年不知愁滋味，只记得那年的冬天小城特别冷，柚子树叶上全结了冰，一片片叶子晶莹透亮，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结冰。我把一片片冰从柚子叶上剥下来，拿在手里让它融化。到了晚上，把铜脸盆装点水放到室外。第二天早上，盆里的水结成冰。把盆子在火上烤一下倒磕过来，就得到一块圆形的大冰饼。我用火钳烧热后从中间穿个洞拴上根绳子，一帮孩子拎着冰饼满院子跑，那时玩得真开心。
临近过年，小城里喜气洋洋，家家户户都做腊肉。孩子们蹦蹦跳跳盼望着大年三十到来：
二十三糖瓜沾
二十四写福字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买肉
二十七去宰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喝红酒
大年初一把秧歌扭
腊肉腊肉，顾名思义是腊月里奄制的肉。做腊肉的方法农村和城市不一样，南方和北方也不一样。农村里很多地方把新鲜猪肉用盐奄过后吊在厨房里任凭烟火熏干，这是所谓的人间烟火。还有些地方把肉炸一下泡在油坛子里，吃的时候再拿出来。城里的做法肉奄的时候加些糖酒花椒之类，然后风干或晒干。
如今人在美国。说实在，美国的洋猪肉确实没有中国的土猪肉鲜，洋鸡味道也比土鸡差远了。不过，如今在大陆也很难吃到真正的土鸡了。近年来回国时，目睹很多餐馆门前挂个牌子，把鸡称之为走地鸡。哈哈，难道鸡还会飞天？
1958年开始大跃进，小城里到处竖起了大炼钢铁的宣传画：1070万吨，赶上英国佬，气死美国佬！街道学校和农村一个个土高炉平地而起，很多棺材改成了土高炉的风箱。人们日夜奋战，高音喇叭放着宏亮的歌曲：
五年计划干三年，
苦战三年看头年，
赶上那个英国，
用不了十五年，
嘿哟嘿哟嘿哟十五年，十五年，嘿嘿，十五年！
土高炉炼出了夹着铁矿石渣子的毛铁，人们把毛铁扎上大红花，敲锣打鼓向党报喜，向祖国报喜。
二
1956年2月25日，在苏共二十大的最后一天凌晨，赫鲁晓夫做了一个长达4小时的《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报告，揭露了斯大林的暴行和很多苏共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鲜为人知的内幕，与会代表们极为震惊，甚至有人当场昏倒。
在苏共二十大的总结报告上，赫鲁晓夫提出了三和路线：和平共处、和平竞赛、和平过渡。
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后，毛泽东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苏共自掘祖坟，从此可以与苏共和乳臭未干的赫鲁晓夫一争高下；怕的是，自己身后会不会像斯大林那样被清算罪行并焚尸扬灰。表面上，毛泽东拥护苏共二十大决议，在国内号召知识阶层大鸣大放向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
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引发了东欧的自由化运动。1956年10月23日晚上，一批学生在布达佩斯的一个广场集会，推倒了斯大林雕像，并要求苏军撤离。在民众的欢呼声中，匈牙利新政府成立，卡达尔.亚诺什和纳吉.伊姆雷分别被任命为党中央第一书记和部长会议主席。纳吉上台后宣布退出华沙条约组织，幻想让匈牙利在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之间保持中立，成为奥地利和瑞士这样的国家。很快，苏联坦克开进了布达佩斯，随后纳吉等几名主要领导人被逮捕并以反革命的罪名处决。
匈牙利的动乱引起中共高层的恐慌。大鸣大放百花齐放很快变成了反右运动，共产党领导着人民坚决粉碎资产阶级向党的进攻。在这场运动中，55万知识分子被打成了右派，迎接他们的是悲惨的命运。
三
1957年10月4日，苏联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史普尼克一号升空；11月3日，史普尼克2号又成功发射，卫星上还带了一只小狗；1958年2月3日史普尼克3号第一次发射失败，5月15日第二次发射成功，携带大量的仪器上了太空。每次苏联发射卫星，党报和广播都欢呼社会主义阵营的胜利。人们遥望着星空，看着那萤火虫般的亮点在天空中移动。
苏联发射卫星引起美国政府的震惊，NASA由此成立。从此，人类进入太空竟争时代。
那个年代，中国处处称苏联为老大哥。老大哥领着中国朝鲜越南以及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要打败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把共产主义的大旗插遍全球。
什么是共产主义？老师说：共产主义就是没有阶级没有剥削压迫，共产主义就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共产主义就是土豆烧牛肉，共产主义就是敞开肚子吃饱，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共产主义就是机械化电器化。党媒报刊和广播大势肆宣传：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果真如此？太妙了，明天快来吧！
四
荒唐年代运动多，除了大炼钢铁还有除四害。什么是四害？苍蝇蚊子老鼠麻雀。
1955年，中国的农业合作化运动进入高潮。农民们土改分到的土地如今并入了合作社，人民公社那是后话。为使全国人民，特别是农民，对农业发展有一个长期的奋斗目标，这年冬天，毛泽东外出考察，形成了十七条意见，其中第十三条的内容就是除四害。后来，十七条经过补充扩大为四十条，并定名为《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草案）》。1956年1月25日，这个文件在最高国务会议上讨论并通过，次日在《人民日报》上全文发表。1958年，在全民大炼钢铁的锣鼓声中，除四害也进入高潮。
先说杀老鼠。都说官仓老鼠大如斗，不知政府的粮仓是如何防鼠灭鼠的。那时普通老百姓家家都有老鼠。有一次母亲打开皮箱，箱子里竟然有一窝还没长毛睁眼的小老鼠吱吱地叫。那时没有黏老鼠的胶片，灭鼠只能用老鼠夹和老鼠药。老鼠夹捕鼠凭运气，一次没夹住，老鼠再也不上当。老鼠药很有效，可是老鼠吃了后不知死在哪个角落，最终腐臭难闻。
再说杀蚊子。为了不让蚊子产卵繁殖，政府动员人们填平臭水洼和熏杀蚊子。熏蚊子是全市统一行动，每家每户发一包六六六粉。到熏蚊子的那天晚上，市里拉响防空警报，家家户户烧个火炉或炭盆，听到警报把六六六粉往火里一扔，关上门窗出到户外。大人们在院子里聊天，小孩们在院子里玩官兵捉贼。半小时后，各家把门窗打开透气，再过半小时，回家睡觉。
屋里的蚊子给熏死了，第二天打开窗子，外面的蚊子又飞进来。每天睡觉前依旧要赶赶蚊子，放下蚊帐，把蚊帐压好。
然后说打苍蝇。我们这些小学生人手一个苍蝇拍，书包里放个火柴盒，打死的苍蝇放到火柴盒里，每天向班长和老师报告打死的苍蝇数目，优胜者在黑板报上画上一面小红旗。如今想起书包火柴盒里的苍蝇，依旧令人恶心。
最后说消灭麻雀。麻雀不知怎么被老毛定为了害虫。对于孩子们，消灭麻雀是最好玩的事。到了赶麻雀的那天，大白天全市方圆十几里鞭炮齐放锣鼓齐敲，比大年三十还热闹。人们挥舞着绑上彩色飘带的长竹竿把麻雀赶得无处可逃，眼看着麻雀飞着飞着飞不动了从空中掉下来。孩子们不用弹弓打，跟着捡就行。
据不完全统计，1958年一年，全国有两亿多只麻雀被消灭。
1959年，终于有人站出来为麻雀伸冤平反，将麻雀从四害中除名。
可怜的麻雀。
五
小小竹排江中游
巍巍青山两岸走
七十年代的电影《闪闪的红星》，演唱者李双江凭着一曲“红星照我去战斗”出名。此前在1963年，李双江凭借演唱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解放南方》这首歌获得优秀歌手奖。NND， 唱支歌也吃香喝辣，难怪有人扯着驴嗓子也要学着李双江叫。
都说潘冬子划竹排利害，咱第一次划竹排比潘冬子还小。
那时咱刚小学一年级，转学到小城。班主任是位女的姓汤，戴着一付片子厚厚的近视眼镜。汤老师看东西时，眯逢着眼睛，书本离眼镜不到三寸远。
我的同桌姓啥忘了，好像是小海还是小黑。我的后排有个二妞，比同班男生高半个头。一天上课时我和小海抢橡皮擦，小海一不小心碰翻了二妞的文具盒，二妞一个巴掌拍在小海脑袋上。汤老师听见动静，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威严地盯着小海：怎么回事？
小海赶紧站起来：报告汤老师，二妞敲我的头。
二妞争辩道：他碰翻我的文具盒。
汤老师把眼光扫到我这，我赶紧当和事佬：小海不是故意，不是故意。
汤老师一声命令：上课捣乱，到教室后面面壁！
那时每天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都要经过一个湖。湖边常常停着几支竹排。夏天，湖边柳树成荫。冬天，北风呼啸，湖面波浪拍打着竹排，竹排一幌一幌。好几次我都看见有小孩偷着把竹排解开划到湖中间去，弄的我心痒痒的。我很想试一试，可是那时我还不会游泳，掉水里怎么办？听说水里有水鬼，水鬼专门拖小孩下水，小孩淹死了，水鬼就可以投胎转世了。
有一天放学后我路过湖边，周围没人，我终于忍不住，顾不上水鬼的传说了。我捡了一根树叉，解开一支竹排，划到离岸几丈远。风吹着湖面，竹排荡呀荡，别提有多爽，水鬼早被忘到脑后。两天后我再次尝试了划竹排之乐。
那时还没有电影《闪闪的红星》，只有《红孩子》。我能想起的只有共产儿童团歌：
准备好了么
时刻准备着
我们是共产主义儿童团
将来的主人
必定是我们
嘀嘀答嘀答嘀嘀答嘀答
又过了几天，放学后我再次想着去划竹排。走到湖边，看见一群人围成一圈，地上躺着一个比我大的小孩，赤身裸体的只穿着一条湿裤叉。小孩没了气，一位妇女在哭天喊地：二赖，回来吧，你回来吧！我既悲伤又害怕，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去湖边划竹排了。
安息吧，英勇的共产儿童团员，共产主义的班咱不接了。
附记
在《闪闪的红星》的照耀下，李双江次子李天一2013年因开车碾杀受害者镗啷入狱。教育部前发言人王旭明在新浪微博评价李双江及梦鸽说:“截至目前，李天一的监护人未向受害人表示最起码的人道同情和歉意，冷漠态度令人难以理解。一对唱红歌最来劲儿的夫妇如此心黑，玷污红歌、辱没斯文，千秋留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