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人生如土尘。
姨妈一家皆苦命,白发送走青丝人。
生死相隔何所望,冥府传书泣人伦。
往事悠悠如烟雨,洒落荒野祭鬼魂。
一 姨妈
姨妈生于二十年代,是外公的二女儿。外公年轻时思想革命,参加过北伐和平江扑城。三十年代江西肃反AB团,外公脱离了共产党。受外公的影响,姨妈年轻时同情革命。姨妈三十年代后期结婚,第一个丈夫是打入国民党内部的中共地下党员,他们生下两个儿子。儿子尚在襁褓中,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丈夫被疑为叛徒,姨妈忍痛与丈夫离了婚。几年后,姨妈再次结婚,婚后又生了三个儿子,于是我有了四个表哥一个表弟。
一九五一年,外公去湖南农学院教书,两年后转去杭州师范学院教历史,姨妈留在长沙当了中学语文老师。姨妈跟她那代人一样,曾经相信毛主席和共产党是人民的救星。外公去世后,姨妈向中学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份入党申请把她引向噩运。
一九五六年,知识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毛主席号召党外人士帮助共产党整风,全国大鸣大放。上海和北京的知识界鸣放轰轰烈烈,姨妈的中学里教师们每天上课下课,鸣放冷冷清清。学校党支部为跟上形势,大会小会动员教师们给学校领导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
上海和北京的知识界提出外行领导内行和党天下的讨论后,母亲觉得形势不对,几次给姨妈去信,告诫姨妈千万不要去写大字报提意见,并嘱咐姨妈阅信后烧毁。姨妈读完信后把信烧毁了,心里对妹妹的话却将信将疑。
校党支部书记三番五次登门拜访,鼓动姨妈给领导提意见。书记信誓坦坦振振有词:“你不是申请入党吗?如今党需要你带头提意见帮助党整风,这正是考验你的时候。” “你放心大胆的写。我以我的党性和人格保证,党组织决不会秋后算帐!”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面对书记的苦口婆心,姨妈内心生愧,觉得辜负了党组织的信任。她借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的诗句写了一张大字报:“XX校长,请放下您的琵琶”。在大字报中,姨妈批评校长在校务工作方面眷前顾后,办事不果断,希望校长改进工作作风,雷厉风行。
1957年5月15日,毛泽东撰文《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发给党内阅读。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指责右派份子在向党进攻。同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6月14日,人民日报又发表另一篇社论《文汇报一个时期的资产阶级方向》,点名批评《文汇报》和《光明日报》,反右开始。
姨妈的大字报中找不出攻击党和社会主义的言论。第一轮的右派名单里没有姨妈。随着反右运动从上到下层层加码分派指标,反右成了人人过关互相揭发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可怜姨妈听信了书记的话,最终因为这一张大字报定成了右派。
二 大表哥
大表哥生于1939年,1955年考入北京林学院时年仅16岁。大表哥的同学说,大表哥很聪明,是一个做学问的人。1957年大鸣大放时,大表哥大学二年级。系党总支号召同学们提意见,也不知什么鬼使神差,平时不关心政治的大表哥给系党总支提了两条意见。大表哥被划成右派学生,下放青海劳动改造。
“对面山上的姑娘,
你为谁放着群羊?
泪水湿透了你的衣裳,
你为什么这样悲伤?”
青海高原人烟稀少气候恶劣,劳改农场里听不见牧羊姑娘的歌声,只有命运的凄惨悲凉。右派们每天早出晚归,吃着粗粮,干着沉重的体力劳动。三年困难时期,劳改农场的人们食不裹腹,衣不弊体,很多人在梦中不再醒来。大表哥虽然活了下来,却是皮包骨头,落下了病根。
78年底右派平反,81年大表哥从青海回到长沙。在长沙林业研究院工作了几年后,大表哥开始感觉呼吸不畅身体疲惫,只能半天工作,半天休息。
1987年,大表哥从长沙来我家小住,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大表哥戴着一付眼镜,四十八岁的人,却已牙齿松落满头白发。
“小呀嘛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
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
只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喽,无颜见爹娘。”
女儿从幼儿园回家后,大表哥教女儿唱小二郎,手舞足蹈,边唱边跳。
一个月后,大表哥回长沙。我和妻子带着女儿到车站送行。火车开动时,女儿挥动着小手。
大表哥回长沙后,身体越来越虚弱,头部感觉压迫,经常一阵阵巨痛。经医院诊断,大表哥的鼻咽癌已转移到脑部。1989年,大表哥孤独一身溘然与世长辞。姨妈从长沙给母亲来信,信里字字血,声声泪:
吾儿呀,你未曾一天好日子,二十载沉沦心已碎,今日竟撇下我独自去!
老天呀,你如此待我太不公,怎叫我多灾又多难,到头来白发送走青丝人!
三 二表哥
“准备好了么?
时刻准备着,
我们是共产主义儿童团。
将来的主人,
必定是我们,
滴滴达滴达滴滴达滴达。”
二表哥生于1943年,小学时哼过共产儿童团歌。57年姨妈打成右派时,二表哥刚上中学。反右之后,母亲和哥哥成了右派,母亲开除教职留用,月薪降到二十八元,举家生活艰辛。家境巨大变故,二表哥变得沉默寡言。可是,沉默寡言的二表哥依然没躲过飞来横祸。
一天,二表哥所在中学的厕所里发现反动标语:毛泽东害人民。公安局来人调查,发现标语旁钉着一个布校徽,校徽上有二表哥的名字,二表哥立即被带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一吓唬,不满十四岁的二表哥只好低头画押认罪。回到家后,姨妈问二表哥:这标语真是你写的?二表哥答:不是。姨妈气极了:那你为什么承认?你回公安局去,把认罪书要回来!
二表哥颤颤惊惊回到公安局,刚开口说明来意,公安干警劈头劈脑一顿暴喝:你的校徽在这,白纸黑字划的押在这,你竟敢翻供!谁叫你来的?!公安局再三追问,二表哥只好说是母亲让来的。公安局把所有的话记录下来,连同原供词再次让二表哥划押认罪。
刑法对十三岁的孩子不适用,二表哥无法判刑。公安局通报学校,学校立即将二表哥开除学籍。姨妈身为右派,因为“教唆儿子为反革命罪翻案”而罪加一等。
二表哥被学校开除后无处可去,在家惶惶不可终日。适逢同校高年级一位学生被打成反革命发配回汨罗农村,他对二表哥说:你跟我一起去汨罗吧,那里好歹还能吃上一口饭。二表哥动了心,跟姨妈说了这个打算。看着下面两个九岁和七岁的儿子,姨妈只好流着泪,让不满十四岁儿子去了汨罗。
1972年冬,二表哥从汨罗来看望我母亲,那时我进厂当学徒工快两年,第一次见到二表哥。二表哥一脸憔悴,衣服裤子补巴裰补巴,一双鞋子露出两个脚址头。同是外公的女儿,姨妈和母亲的状况全然相逆;同为人子,二表哥与我的处境竟如天壤之别,我的心一阵一阵痛。二表哥回汨罗时,我把插队时买的棉大衣卫生衣和刚领到手的学徒工津贴塞给了二表哥。
1984年秋,我路过长沙看望姨妈,此时姨妈已平反恢复了教职,二表哥也从汨罗回到长沙,在姨妈中学校办工厂当工人。姨妈四表哥和表弟挤在一套一室一厅里,二表哥独自一人住在另一间小破屋里。在那小破屋门外,我们各人一张小板凳坐着聊了很久。这一次他的精神好了许多,我突然发现他长得很像高仓建。
我出国后母亲和姨妈先后去世,我跟二表哥失去联系。90年代校办工厂垮台了,二表哥失去了工作,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两年前,表弟旧事重提,问二表哥道:当年厕所里那标语到底是不是你写的?二表哥答:我没写,我的校徽在那事发生两个月前就丢失了。
二表哥这辈子从没结婚。从58年到81年,他在汨罗呆了23年,既不算劳改也不算插队,这23年成了他一生中的黑洞。2015年回国时我去长沙看望了二表哥,那时他在长沙一间教会办的养老院里渡着风烛残年。几年前,二表哥在长沙孤独地磕然辞世。去世前,他把自己省吃俭用剩下的两万余元全数捐给了教会。
四 三表哥四表哥和表弟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
三表哥生于1947年,是我所有表哥表弟中最幸运的一个。
我的叔公是江西南昌印刷厂工人,无子嗣。三表哥生下来后,过继给叔公为子,躲过了姨妈一家的苦难。三表哥是老三届,插过队,当过工人。1978年,三表哥当了江西文科高考状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接着读研,获得社会科学硕士学位。三表哥八十年代结婚,生有一女。89年,三表哥赴比利时进修,回国后在江西社会科学研究院工作。2000年,三表哥因病去世,年仅53岁。三表哥去世后,表嫂含辛絮苦把女儿抚养大,女儿后来考上了北大,北大毕业后赴美国留学,获得博士学位,现为美国某所大学经济学教授。
四表哥生于1949年,表弟生于1951年。多年来,他们饱尝了右派子女备受歧视的滋味。姨妈右派脱帽后,他们分别进工厂当了工人。八十年代后期四表哥结了婚生了儿子,儿子长大后又结了婚生了女儿。表弟独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来去赤条条无牵挂。如今,四表哥已去世,表弟靠社保维持生活。
有一段时间,表弟在长沙岳麓山的小路边租了间房子,住进了山里。来往的路人经常在那房子的墙角撒尿。表弟不堪忍受在墙上贴出告示:“这里不是公共厕所! 请勿在墙角撒尿!!” 告示毫无作用,来往的路人痰照吐尿照撒,越吐越多越撒越欢。表弟跟撒尿人理论,撒尿人一脸不屑。
一天夜里,表弟又听见屋外墙角下的撒尿声,他忍无可忍,操起菜刀冲出门外,撒尿的人来不及拉上裤子拉链,提着JJ一溜烟消失在路边丛林里。
表弟把菜刀往地上一扔,仰天哈哈大笑。
长沙岳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