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弯弯挂树梢

广西兴安湘漓分派

广西兴安湘漓分派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喧闹的声音
我们坐在闲地的角落里
细细回想那过去的事情

一 犁头嘴

1968年底,红太阳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轻轻一脚把往日的红卫兵和消遥派中学生全踢下了农村,我和同班C君W君P君以及初二班的H君一同落户到广西兴安县湘漓公社麦源大队犁头嘴生产队。

湘漓公社以湘漓分派闻名。出兴安县城不远有一条古秦堤,把发源于兴安莫川山里的一条小河溪在此一分为二,七分入湘江,三分入漓江,湘江北去,漓水南流,这就是湘江和漓江的源头。当年江西红军五次反围剿败北,长征路过桂北兴安龙胜再到贵州。谁也没想到当年溃逃的这支农民起义军,十多年后竟然夺取了全国政权。

从湘漓分派沿着大路走七里路再左拐进小路,就到了犁头嘴。犁头嘴村本姓张,只有不多的几户外姓,如今又来了我们这几名外姓人。全村约三十户人家中,只有两三户是地主富农。过去学校里忆苦思甜老说刘文彩周扒皮的故事,可这几户地主富农平时一声不啃,干农活实实在在,怎么看都看不出阶级敌人那凶残的的样子来。

听村支书说,麦源大队从解放前到到如今都缺水没源。成立人民公社那阵,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没源改成了麦源。麦源大队地处丘陵,山坡上原来长满灌木和树丛。1958年大炼钢铁,在山窝里建起土高炉砍树炼铁,山丘成了如今这光秃秃的样子。俺们村子旁有个小山包形状像犁头,犁嘴朝着村落,犁头嘴由此得名。如今,生产队壮劳力每天拿十工分,十工分值两毛八;村平均每人每年分谷子三百来斤,每一百斤谷子能碾出大米七十斤。生产队还在山坡脚下种些红薯芋头,折成谷子算入口粮,人均口粮四百多斤。

刚开始,我们不知道村支书为啥唠叨这些。后来,当我们煮饭时不得不参入红薯丝,当我们端了一碗饭就已锅底朝天,当青黄不接时我们不得不去其它大队的同学那儿撑饭,当年终分红时买回口粮后只能到手二三十块钱,我们领会了它的意义。

二 永安,老实仔和老火仔

永安是孤儿,父母饥荒年代去世,69年那时他十八岁。他经常穿着同一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绿色军上衣,出工时和村里妹仔们打打闹闹,是村里的潮流青年。老实仔十六岁,出工时经常跟在永安后面。尽管衣裳补丁累累,老实仔人长得秀气,脑子也灵光。老火仔那年也十六岁,脸上总是似笑非笑。知道什么是老火鸭吗?是那种发育期营养不良长不大的鸭子。托大跃进的福,老火仔身板细得像根柴火。

初来咋到,我们不懂农活,出工时跟在永安老实仔老火仔后面,插秧耘田铲田埂杀虫割禾打谷子,很快我们成了朋友。逢着他们去山塘水洼放水抓泥鳅和黄鳝,我们也趁机去捞几条小打牙祭。夏天晚上,老实仔老火仔常来借我们的手电筒去抓田鸡(青蛙),有时我们也跟着去。田鸡白天很难抓,可到了晚上,只要被手电照住,就呆定在原处等着被抓。

立夏耘完田后禾苗转青,接着防虫杀虫,那时使用巨毒农药1059和1605。农民们怕农药巨毒,便宜了我们几个知青。我们戴上口罩,背上喷雾器,上午四筒药水,下午四筒药水,一天的工分轻轻松松到手。

农村煮饭烧柴,58年大炼钢铁前村民们在邻近山坡上随便就可以拾弄一担柴火,如今不得不去几十里之外的莫川大山里砍柴。刚开始C君W君P君和我四条汉子跟着永安老实仔老火仔去了几次,后来我们就自己去,留下瘦小的H君在家做饭。我们借来队里的胶轮车,带上午饭,走二十里公路,到莫川地界后把车停在山下小河旁,那就是湘江和漓江的源头。脱下草鞋过河后再爬七八里山路,才能砍到茅草和灌木。砍上一两个时辰,再砍根藤条把柴分成两捆勒紧,插在扁担两头,然后下山。遇到下雨,下山时连爬带滚。下山后把柴一起装在车上用绳捆好,然后拉车回村。

一次我们去砍柴的半路上突然下雨,到了莫川过河时山洪暴发,洪水把P君一下子冲出去十几米远。幸好我们都会游泳,P君自由式狗爬式一起上,拼命挣扎着游到水流转弯浅滩处,岸上的人再抛根绳子把他拉上来,所幸有惊无险,P君没有成为光荣的知青烈士。

三 舔屁股的黄狗

那年头,村民每家每户有一两分自留地,种些辣椒豆角白菜包菜,辣椒豆角摘下来后晒一晒就泡进坛子里腌成酸菜。农村里吃不上别的菜,村民们全年常吃酸辣椒酸豆角。队里养了几头猪,一些村民家里也养了猪。猪归国家统购统销,不能自己乱杀,要完成统购任务后经大队批准才能杀。逢八月十五,队里刮一次鱼塘,每家每户分上一两斤鱼。过年前,队里杀头猪,分上几斤猪肉,那是全村最高兴的时候。

一次队里一头猪死了,队里把猪肉拿到集市上卖,没卖掉,又拉回村里。大热天这么来回一折腾,那猪肉都变绿了,只好分给村民。就这样的绿猪肉,往锅里一红烧,哇,家家户户都像过节一样,巴不得队里的猪经常死上一两头。

我们分到两分自留地,从山里砍来柴杆杆搭起架子,种了豆角辣椒和白菜,还在屋子里放了个尿桶蓄尿浇菜。也不知是土地太贫瘠还是护理不当,我们的菜就是长不好。没菜吃,只好摘生产队的南瓜花打汤,有时村民们也送我们一些酸豆角酸辣椒。

村里不少人家养了狗,老火仔家也养了一条黄狗。农村的狗啥都吃,狗长大了人又吃狗。

我们的厨房紧挨老火仔家的堂屋。老火仔下面有个三四岁的弟弟小火仔,经常在堂屋里拉屎,每次那黄狗都在一边守候,然后把地上的屎舔得干干净净。

一次,小火仔拉完屎家里人没来得及用树枝棍棍帮擦屁股,那狗凑上前去舔起小火仔的屁股来,小火仔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农村没油吃,我们每次回城都从家里带猪油来,没菜吃就猪油酱油拌饭。闻到猪油香味,老火仔跑到我们厨房来,那狗也跑来蹲在厨房门口。

“狗实(日)的,你们城里人真福气,天天猪油拌饭。”“狗实的,你餐餐豆角辣椒有老妈煮给你吃。” 看着老火仔那谗样,我们有时会给他一勺猪油,他回报我们几个酸辣椒。

一天,我们的厨房门没拴好,收工回来一看,一坛刚带回的猪油盖子掀翻在地,油只剩了一半,那只黄狗正在堂屋里美滋滋地舔嘴巴。P君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给那只狗一脚。那狗汪汪地叫着,飞快逃出门外。

望着半坛猪油,想着黄狗舔小火仔屁股的情景,我们只好忍痛割爱,把剩下半坛油送给老火仔。

四 老莲仔和黄炮鬼

老莲仔和黄炮鬼是一对姐妹,老莲仔十七岁,黄炮鬼十五岁,姐姐开朗,妹妹泼辣,是犁头嘴的两朵花。

都说红薯养人,姐妹俩吃多了红薯,皮肤滑溜透亮。十五十七的妹仔,正是芳华之年。生产队出工时,姐妹俩一前一后,跟其他人打打闹闹,一路欢声一路笑。挑猪粪和草皮时,扁担在她们肩上一擅一擅,姐妹俩一只小手扶着扁担,另一只小手一摆一摆,身体前凸后翘,让人目不转睛。

农村人说话随意,男的口粗,妹仔也一样口粗,结过婚的女人更是肆无忌惮。公共场合里男的不敢扒女的裤子,女的可是敢把男的裤子给扒下来。一次,老实仔不知如何惹了妇女同志,妇女姐妹们把他掀翻在地扒去了外裤。永安想救老实仔,妇女们迎了上来接着要扒永安的裤子,吓得永安落荒而逃。

城里来的知青尽管细皮嫩肉,很快也学会了跟妇女姐妹们打闹。C君语言幽默,经常与老莲仔相互调笑挖苦,你一句无常鬼我一句鲢拐子地玩笑;黄炮鬼过去自称是W君的师傅,如今W君插秧耘田铲田埂铲草皮打谷子挑担子都已成为好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黄炮鬼常常跟在W君后面打靶鬼打靶鬼地骂骂咧咧,满脸春风,一对大眼睛火辣辣地望着W君。看得出来,黄炮鬼十分喜欢W君,老莲仔也很喜欢C君。

喜欢归喜欢,可是有哪位男知青真正想扎根农村一辈子?知青们养活自己都尚成问题,如何谈婚论娶?更何况城里的父母正夜思日念,盼望着自己的儿女能早日回城。那一点喜欢只能埋进肚里,注定结不出爱的果实。

我那时很羡慕W君和C君,他们竟然不废吹灰之力得了红颜知己。我更忧虑的是今后的前途,它是那么渺茫。我把带下乡的高中数学物理化学自学了一遍,时不时还复习初中学过的俄语,一心想着回城。

两年之后,工厂开始招工。C君第一个离开犁头嘴,进了地区钢铁厂。几个月后,我,W君和P君先后进了桂林机床厂。进厂后我们回忆起插队往事,W君坦诚地说出了心里对黄炮鬼的一段情。他说,在犁头嘴有一次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和黄炮鬼在一起,可不知为什么突然惊醒了。想想要在农村呆一辈子,不由得后怕,出了一身冷汗。从那以后他心里的这份情逐渐冷了下来。

五 月儿弯弯挂树梢

犁头嘴生产队的会计福贵友,年近五十,管着全村的财务大权,每年春种秋收上交国家公粮统购粮和生猪以及社员年终分红分粮分芋头分红薯,福贵友都事先把账细细算好。

福贵友解放前家境富裕读过高小,是村里的文化人。他年轻时有不少风流逸事,后来家境败了,当了犁头嘴村上门女婿,因为有点文化,当上了生产队会计。福贵友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如今二十岁,外号伍三婆。伍三婆长得楞头楞脑腰粗膀圆,一身牛力气。去莫川山里砍柴,他可以挑二百斤柴下山;去县城送公粮,挑上一百六十斤的担子他可以中途不歇脚;生产队打石头烧石灰,他拉满一车石头快跑如飞;过年舂兴安糯米粑粑,他竟然能把石舂舂裂。他和别人打赌,夸口能吃下从桌面垒到鼻子高度的糯米粑粑;他人很憨厚,憨厚得每天都在想着讨老婆。

我们五人住在福家堂屋的一间厢房,伍三婆常常端着饭来串门,无聊时我们就拿他来开心。尽管腰粗膀圆,他扳手劲却不是我们到对手,于是找我们摔跤。C君天生摔跤好手,轻轻一个拌子就把他摔倒;伍三婆不服气又来,C君一个抓包抗肩又把他掀翻在地,从此他对C君佩服得五体投地。

福贵友虽然年近五十,可脸色红润气色很好。生产队会计是个好差事,管管钱算算帐,晒晒谷子看看仓库,偶尔跟社员一起刮刮猪粪铲铲田埂送送公粮。福贵友的老伴从不出工,整天在家割猪草剁猪菜养鸡喂猪拾缀那两分自留地,成了十足的老婆子。如今日子悠哉悠哉,就等着娶媳妇嫁女。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饥寒起盗心,饱暖则思淫。儿子想娶老婆,老子暗寻相好,福贵友年轻时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姘上了邻村的一位寡妇。

也不知是谁把这事告诉了伍三婆他妈,老婆子气出了失心疯。她拿起剁猪菜的刀要剁福贵友的命根子,福贵友吓得躲出了村外。老太婆眼睛发直,拿着刀满村找人,口里反反复复念着:“我要吃福贵友的尻尻,尻尻包粉,我要吃福贵友的尻尻,尻尻包粉!”

夜幕降临,月儿弯弯挂在村头树梢上。村子里出奇地安静,小孩都呆在家里,远方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人们看见树上爬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刀,不断用刀砍着树干,口里喃喃自语:“…尻尻包粉,…尻尻包粉…”,没人敢上前劝慰。

到了深更半夜,树上的人不见了,我们那堂屋里传来一阵阵刀剁砧板的声音,隐隐约约伴随着凄厉的哭声。

几天后福贵友回了村,老伴已神经错乱,不认人了。他请了一名乡下中草医为老伴看病,抓了几副药,老伴病情毫无起色。眼看老伴一天不如一天,福贵友心生悔意,决定用最古老的办法,为儿子举办婚事,为老伴冲喜。

下聘迎娶很快安排妥当。娶亲那天,福贵友杀了头猪,全村人都请来喝喜酒,伍三婆乐得合不拢嘴。酒到酣处,村里人唱起了兴安贺郎歌:

新娘像个芋头婆嘛耶罗耶
子子孙孙围满堂嘛贺郎贺郎
今夜你们入洞房嘛耶罗耶
明年抱个胖娃子嘛贺郎贺郎

新娘奶子像山包嘛耶罗耶
屁股翘翘大又圆嘛贺郎贺郎
同床共枕郎在上嘛耶罗耶
地动山摇莫歇气嘛贺郎贺郎

六 故地重游

2008年五月,W君P君和我故地重游,回到阔别了近四十年的犁头嘴。犁头嘴变化很大,很多过去的泥墙房子都没了,起了很多新房。过去进村是一条泥石小路,如今是一条能过一辆汽车的水泥路。村里老一辈的人大都不在了,见到的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我们在山坡上的一块菜地里找到永安,当年与妹仔们打闹调笑的永安,如今两鬓白发,额头和脸上一道道皱纹,刻下了日月沧桑。永安如今已当了外公,建了自己的房子,两层楼,就在进村的路边。房子陆陆续续建了几年,至今还没全部完工。

永安告诉我们,老实仔和老火仔早已去别的乡当了上门女婿,如今再也不回来了;老莲仔和黄炮鬼早已出嫁,黄炮鬼嫁到附城乡,日子凑合,老莲仔命苦,嫁去了山里,时不时被丈夫打骂,也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年村里的年轻人,大多走的走了嫁的嫁了。一句话,这都是命。

伍三婆听说我们来了,找到我们诉说了他后来的遭遇。七十年代中期他跑去大队和公社要求分田到户,结果被当成反革命抓起来判了刑。后来人民公社撤消了,分田到户了,公安部门依旧维持原判,直到他刑满释放。如今他有了孙儿孙女。

我们给永安带去两瓶好酒和一个红包,给伍三婆的孙儿孙女各人一个红包,又留下两个红包,请永安有机会转交老莲仔和黄炮鬼。永安留我们在家吃饭,杀了只鸡割了两斤猪肉,开了一瓶桂林三花,我们每个人的杯子都倒满了酒。

有人说知青青春无悔,我不知道那指的是什么。上山下乡并非自愿选择,何谈悔与无悔?管他有悔无悔,且干了眼前这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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