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文革中死去–悼念Z君和L君

一名红卫兵的道歉

骷髅的眼睛里没有眼泪,
他躺在荒冢里咬牙切齿:
“高贵的道学家,我道歉,
我的道歉来自地狱──
我道歉,我道歉!

一重道歉给伟大领袖,
走投无路时我向他祈求;
我们的希望和期待都是徒然,
他对我们只是愚弄和欺骗──
我道歉,我道歉!

一重道歉给高贵的道学者,
我们的苦难不能感动他的心肠,
他剥取我们最后的尊严,
把我们从坟地里挖出来再一次枪毙──
我道歉,我道歉!

一重道歉给虚假的祖国,
这里只繁荣着耻辱和罪恶,
这里花朵未开就遭到摧折,
腐尸和粪土养着蛆虫生活──
我道歉,我道歉!”

嘴唇哆嗦,若断若歇,
三重道歉,地狱里回旋──
“尊贵的人们,请接受我们的道歉:
我们道出三重诅咒 ──
我道歉,我道歉!”

桂林老人山

桂林老人山,附中背靠宝积山与老人山相望 (本图片取自网络)

文革开始,我父亲靠边站,母亲停职反省被罚扫厕所,班上同学紧跟毛主席闹革命,有的改名向东,有的改名卫红,大部份同学与我疏远。大串联结束后,我当起了消遥派。消遥期间我认识了三位高中同学,Z君H君和L君,我们成了好朋友。

Z君是高三届学生,家里四兄妹,他是老大,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文科较好,如果不是文革,他也许会报考北师大。他父亲是建筑公司木工,家里的房子是自己用木头建的,在一条小路边上,后面小坡上是自家的菜地。他家的茅房里放着一个尿桶,用来积尿浇菜。他母亲养了许多鸡,从不用买鸡蛋。此时无课可上,他只好在家里消遥。

H君是Z君隔壁班同学,家里四姐弟,他排行第二。H君能说会道,喜欢围棋。他父亲是裁缝,家住城墙边小巷里一间又小又暗的屋子里。

L君与Z君H君本来同届,他曾被选到广西省体校田径队掷铁饼和标枪培训了一年,回来后就降了一级。L君是老大,下面仅一个妹妹。他身高一米八,肌肉结实,举重能举一百多公斤。L君的父亲原是国民党兵,淮海战役被俘后当了解放军炊事员。文革开始时,L君的父亲是染织厂食堂采购员。

高三届眼看要上大学,文革来临,梦想粉碎,大部份人观望,当了消遥派。Z君H君L君同情我的处境,我们在一起时,多少都有些感叹命运,搞不懂红太阳究竟想干什么,觉得文革很有点当年刘邦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味道。

我们在一起打扑克下棋,爬山游泳,交换小说读物,成了好朋友。我中午常常不回家吃饭,就在Z君家或L君家吃,反正父母此时自顾不暇,管不了我。莫笑农家腊酒浑,真别说,Z君家的湖南烟熏腊肉还真香,自家种的青菜用猪油炒了非常爽口;L君的父母从食堂打饭菜回家,那菜面上的肉也比平常多几片。我们还真过了一阵消遥的日子。

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吹响了文革的号角。那时候人们只知道海瑞是清官,为什么要批海瑞罢官?让人莫明其妙,没有人知道那是红太阳的伟大战略布署。刚开始,大专院校和中学的运动是党委和党支部根据上级布暑进行,批判三家村。很快,彭罗陆杨倒台,学校进了工作队。工作队屁股板凳还没坐热,北京传来毛主席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中央文革取代中央政治局,北京来了南下串联队,风暴正式开始。

都说全国各地造反派运动初期被压,如今造反派在伟大旗手江青的鼓舞下扬眉吐气。桂林市造反派以师范学院大学生为核心,很快发展到各中学和工厂,占压倒优势。1967年1月,造反派抓了韦国清,在桂林市体育场举行万人批斗大会,陪同被批斗的有桂林市各级干部和中学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每个人都戴了高帽,胸前挂着打叉的牌牌。

1967年2月,北京传来2月逆流,几名老帅拍了桌子,对江青极其不满。但江青倚仗毛主席撑腰,把几十年来被迫窝在家里的怨气一股脑儿发泄出来。江青同志代表毛主席发出文攻武卫的指示,什么坏人打好人好人冤枉,好人打坏人坏人活该,根本不在乎谁打人谁被打。

在文攻武卫的煽动下,造反派开始红色恐怖,保守派不甘落后紧紧跟上。一些过去不敢骂人的人,如今嘴痒痒的,总想找个骂人的机会;一些过去不敢打人的人,如今手痒痒的,总想找个揍人的机会。文革初期所谓文斗和辩论不存在了,此刻你若敢不同意对方观点,等待你的只是辱骂和拳头。

67年秋,一名持保守观点的小学教师在市中心跟造反派辨论,被造反派扔下塘里。他挣扎着爬上岸边,又被扔了下去。他再次挣扎,有人捅了他一刀。他倒在塘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桂林市的造反派与北京的造反派建立了密切联系,从北京造反派那里得到中央文革的最新指示和中央内部动态。很快,广西的造反派联合起来了。保守派跟着造反派动作,也联合起来了。造反派要打倒韦国清,而保守派支持韦国清。韦国清当时是广西第一书记,中南局书记和广州军区政委。54年他策划了越南奠边府战役,武元甲是挂名总指挥。因为支韦打韦,两派斗得你死我活,这真是历史讽刺。

广州军区所属部队为林彪原来的四野,而韦国清来自三野。文革初期军队开始支左时,林彪与毛泽东江青还没闹翻,给了江青和中央文革很大面子。那时驻广西的野战军全都支持造反派:柳州55军(原陈明仁部队),桂林6955部队(原塔山英雄团),还有广西某地47军。造反派一时间趾高气扬,高音喇叭整天广播: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那时,附中八百多学生,造反派有近两百人,好几个战斗队,而保守派只有十几人,仅一个战斗队,其余是消遥派。这力量的悬殊由此可见一斑。

造反派中大部份人,其实也就是宣泄对现实的不满,他们满以为跟着红太阳和中央文革就可以创造出一个新世界来,他们之中有少数人以打人为乐。我和Z君H君L君那时是消遥派,我们看不惯造反派那种趾高气扬之势,更看不惯江青那种专横拔扈的样子。但是,连周恩来都对江青低三下四,谁敢怀疑江青?谁敢怀疑毛泽东?

1967年7月20日,武汉发生陈再道事件,中央文革王力被武汉保守派百万雄师抓获,这在当时真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可是一旦毛主席回到北京,百万雄师立即被打成反革命组织,全国上下不论是造反派还是保守派,都纷纷上街游行,“打倒陈再道!” “打倒百万雄师!” 的口号响彻大江南北。

附中保守派的组织只有十几个人,清一色红五类。67年两派还没开打以前,那些有背景的红五类已去部队当了兵,留下来的就是一些工农子弟和几个初中一二年级的小混混,其中有那么两个小混混只懂挥舞皮带耀武扬威。说实在,当时Z君H君L君和我还真看不上他们,虽然我们倾向于保守派观点。

附中造反派好几个战斗队,其中一个战斗队中有几个人以打人为乐,从早到晚刀棍不离手。

L君的父亲既当过国民党兵也当过解放军,成份复杂,不敢乱说乱动,高中部的人对自己的前途有所忧虑。L君体校一年已耽误了学习,即便没有文革也很难指望上大学,干别的自己心有不甘。想来想去,他决定走写作之路,要写一部长篇小说,把文革轰轰烈烈的革命故事写进去。主意打定后,白天我们一起玩,晚上他挥笔疾书,几个月下来,竟然写出好几百页稿子。我读过他手稿的部份章节,小说以文革伊始师范学院院长被打倒来展开,读起来像文革前的小说暴风骤雨和艳阳天。我很佩服他的志向和毅力,心中却不免叹息他的文笔和才思不足,古今中外的书他倒底是读少了些。

Z君文科书籍读得较多,思辩敢言。消遥之余,帮父母干些家务活。

H君有些乖巧,三流九教都来往,经常能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消息,知道一些人们不知道的事。

我由于父母的原因,轻易不敢乱说乱动,怕给父母惹祸,罪上加罪。我知道,中国的事从来都诛连九族。

刚开始,我们几人做过的跟派性有关的事是印发传单。H君弄来一台油印机,Z君文章和字写得好,负责刻钢板,L君油印,然后偷偷散发。我也刻过几次钢板发过几次传单。很快我们觉得没意思,停止了这类地下活动。

1967年上海一月夺权风暴后不久,驻桂野战军派解放军进校三支两军,支左不支派,搞革命大联合。那时两派裂痕还不是太深,解放军没有明显倾向。附中每个班上都有一名解放军,领导学生批批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学学毛主席最新指示,搞搞军训。

当时全国各地都学习上海一月夺权,纷纷成立革命委员会。可是,所有的省级革命委员会都必须通过中央文革国务院和毛主席批准。稍后毛主席又提出了无产阶级革命派和革命领导干部老中青三结合。红太阳一句圣旨,造反派和保守派都争着标榜自己是无产阶级革命派,许多干部也纷纷表态支持这个派那个派。可是,你们说了不算数,中央文革国务院最终是毛主席说了才算数。

广西的造反派物色了原省文教书记伍晋南为革命领导干部结合代表,伍晋南也表态支持造反派;保守派则选择了韦国清为革命领导干部结合代表,韦国清刚被造反派批斗不久,对保守派一声不啃,对造反派检讨了一次然后就消声匿迹了。

桂林市造反派较早就与北京造反派建立了密切联系,高音喇叭和大字报经常吹嘘说得到清华蒯大富,北航韩爱晶等人支持。北京揪军内一小撮,广西各地和桂林市也跟着揪了好一阵带枪的刘邓路线,矛头直指省军区和各军分区。这也许是广西省和桂林市造反派刚开始得到中央文革首肯的原因。

不知为什么,支左的解放军撤离了。解放军撤离后,两派矛盾逐渐激化。造反派中有一支战斗队文攻武卫出了名,其中有一位高一的T生矮壮矮壮的,经常在保守派面前耀武扬威。到了67年底,造反派占据了学校。

一天,Z君在高中部与同学谈论文革形势,论及两派问题,不免争议起来。T生带着一帮人过来了,二话没说对Z君拳打脚踢。

江青同志说: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毛主席叫我咬谁我就咬谁。造反派T生也可以骄傲地说:我是造反派的打手,谁敢对造反派说不我就打谁。

Z君被T生一夥毒打了一顿。在此之前,我因为与同班同学理论了几句,也被T生一夥押到图书馆楼上的公共教室,T生从后面一脚踹我跪在地上,口中还骂骂咧咧:你XXX的狗崽子,敢乱说乱动!还算好,因为我是初中生,他们没有往死里打。这次Z君是被往死里打,回家后在床上躺了两天。

新仇旧恨,让我们几个非常气愤,Z君H君和L君决定以牙还牙。他们商量好:半夜摸回学校,悄悄摸到T生一夥的住处,突然袭击,联手揍T生一人,得手后立即撤离。因为我是初中生,平时文质彬彬,他们没让我去。当时由于母亲问题,我也没这个胆量去。

在他们行动的当天白天,我带着一把弹弓回了学校。看看四下没人,我拉开弹弓,瞄着图书馆旁的路灯狠狠一弹打去,那灯泡应声而碎,完了我立即离开学校。今天回想起来,这是我文革中做的一件破坏公物之事。

那天晚上半夜,Z君H君和L君从图书馆附近翻墙进入校园,悄悄摸到T生一夥住的教学楼。T生运气真好,刚摸到二楼,他的一个同夥出来撒尿,一见人影立即提上裤子边跑边喊:有情况有情况!Z君H君和L君见势不对立即撤退。几分钟后,造反派把学校搜了个遍,没有发现人影。

从那以后,T生再不敢单独外出,每次外出,都有几个同夥陪着。

1967年秋,广西各地进入无政府状态,两派矛盾继续加深。在无政府状态下,桂林市造反派占据了大学中学和市区许多据点,保守派占据了市委大院作为总部。那时Z君H君L君和我还没加入保守派,在一旁观看两派你争我斗。

保守派占据市委大院后,Z君H君和L君也曾混到里面去。那太容易了,只要找保守派的同学借个袖套戴上就成。混乱中趁人不注意,Z君H君和L君撬开了市委宣传部资料室的门,席卷了很多内部书籍,蒙哥玛利回忆录,杜鲁门回忆录,杜勒斯回忆录等等,然后离开了市委大院。

67年底,造反派倚仗人多势众,几次攻打市委大院。那时只使用石头棍棒,双方很多人受伤。

68年初,两派开始抢枪。造反派先抢军分区,军分区开枪,于是改抢野战军。野战军没开枪,造反派从野战军那儿抢到不少武器装备,五六式机枪冲锋枪和半自动等等,继而组建了造反派红卫师。

保守派不甘落后,不敢抢野战军,去抢市县人武部,抢来一些民兵用的苏式7.62步枪,老式高射机枪和冲锋枪。这些玩意无法与造反派抗衡,于是又去抢驻桂空军部队。保守派从空军部队抢到部份新式武器,还从飞机上拆下两门机关炮,继而组建了保守派民兵师。

一场真正的内战开始了。

桂林造反派占有压倒优势,红卫师基本由中学生中专生和一些复退军人组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红卫师里很少有造反口号喊得最响亮的大学生。如今大学生们躲在后面高呼着势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鼓动中学生中专生们一个劲地往前冲。

造反派对保守派的据点频频发起攻击,机枪冲锋枪半自动手榴弹炸药包全用上了,很快扫平了保守派在市区内少数几个据点,造反派的据点连成了一片。保守派放弃了市委大院,被压到南北两边切成两部份。两派杀红了眼,只要看见对方区域出现人影就开枪射击,一些无辜平民因此死于非命。

Z君H君和L君随同保守派撤到了南边,我仍呆在家里。父母担心弟妹跑出去玩被流弹误伤,让人把他们带去省城,住在熟人家里。我在家百般无聊,每天听着造反派高音喇叭播诵着大捷的消息,心里很郁闷。武斗越演越烈,渐渐我感到在家也不安全。我偷偷溜到北边,从那儿爬铁路货车去省城南宁。文革前看过铁道游击队的电影,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几上几下爬起飞车来。

在省城我见到一些初一时的同学,他们有些是消遥派有些是保守派。省城两派也在武斗,两派不断抢枪,同时自己制造土手榴弹,经常能听到土制手榴弹雷管爆炸炸断自己手脚的故事。

我想弄支手枪防身,跟保守派去某县人武部仓库抢了一次枪。枪没抢到,抢到一箱手榴弹和几个苏式7.62步枪枪栓。听保守派一名学生说他有办法用7.62步枪枪栓换手枪,我把所有的枪栓都交给了他。两星期后想找他问手枪之事,就是找不到人,我上了当。

在省城游荡了一个多月,终于打听到有汽车去柳州。我带上抢枪的仅存的硕果 — 一箱手榴弹,准备先到柳州再设法回桂林。谁知刚出省城,保守派的路卡把我们当成造反派扣了起来。经查实身份,车放行,我的手榴弹被全数没收。碾转反复了三天三夜,汽车终于到达柳州。从那里我再次爬铁路货车回到桂林。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想念毛泽东?每一个生长在新中国的人都想念过。文革刚开始,造反派想念过,保守派想念过,我也曾想念过。但是自从大串联看见了北京天安门上的毛主席那臃肿的形像,我犹豫了。后来读了一些中国历史和Z君H君L君得来的内部书籍,就不想了。我不想,不等于别人不想。比方说,当年名闻全国的造反派蒯大富同志。蒯大富同志在在文革中带头造反,为毛泽东立下赫赫战功。1968年7月他见到毛主席,扑入毛主席怀中嚎啕大哭,但仍没有逃脱被毛主席抛弃的命运。邓小平掌权后蒯大富感谢邓小平不杀之恩。如今蒯大富回忆文革时,仍旧歌颂毛主席,他有他的自由。

文革中广西两派都争当无产阶级革命派,争取中央文革和毛主席的支持。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运筹帷幄,岂能轻露龙颜,只派中央文革和诚惶诚恐的周恩来总理处理广西问题。处理好了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处理不好,那是没有正确理解和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1967年下半年到1968年上半年,周恩来和中央文革多次接见了广西两派代表。

最初的多次接见,造反派得到肯定,保守派多次被批评。当时造反派趾高气扬,保守派垂头丧气。

广西那时有几个主要城市:省会南宁保守派占优势,工业城柳州两派势均力敌,桂林造反派占绝对优势,而梧州地处边远,对局势影响不大。

在中央文革的首肯下,造反派被胜利冲昏了头。在柳州,造反派抢枪最终连援越枪支弹药车皮都抢了。武斗高潮中,一批6886部队的士兵穿着越南军服从越南回到柳州,造反派误以为是保守派,一阵乱枪几名士兵倒地。这些军人刚脱离美国B52的狂轰乱炸,才回来又遭到莫明其妙的伤亡,气不打一处来,与造反派混战了一场。

桂林造反派攻势连连,保守派抵挡不住,于是把县里的武装民兵调进了城,双方在市区外围展开了激烈的山地战。

广西各地和桂林市内战硝烟滚滚,处处都是枪炮声。两派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拼得你死我活。铁路公路客车停运,商店关门,粮店也关门,人们已忘记什么是正常生活,只要能躲避枪炮,有一口饭吃就行。

尽管枪炮隆隆,青春的情怀仍然悸动,Z君和高一的一位女生C女士好上了。

还在当消遥派时,我看见C女士在另一位女同学的陪同下来过Z君家几次,每次都是借书还书。每次来时,H君和L君与她们打招乎后就找借口离开,我也只好跟着离开。那时我以为他们是较好的同学关系。

武斗进入高潮后,造反派控制了市区,把保守派压倒南北两边切成两块。慌乱中,C女士随同家人撤到了北边,Z君H君和L君虽然不是民兵师成员,为了安全也跟着保守派撤去了南边。那时,维持南北两边联系的唯一通道是沿着桃花江去芦笛岩的公路,公路边依傍着桃花江有个甲山招待所,环境优雅,那时是为接待党政要员而建。公路另一侧是西山主峰和群山,虎视耽耽地倚靠着公路。西山主峰和群山控制在造反派手中。

刚开始,保守派的汽车每星期穿过公路一两次,沟通南北联络,造反派只从西山主峰上打打冷枪,双方没有正面交火。后来,造反派决定切断保守派这条南北交通线,彻底把保守派分成两块。

Z君与C女士失去联系将近一个月,心里很牵挂。那时一般人用不上电话,更无手机。听人说C女士撤到了北边,Z君决定跟保守派的车到北边找C女士。Z君执意要去,L君舍命陪君子也跟着上了车。

保守派的两辆卡车开到甲山招待所附近,造反派红卫师一班人马早已设好埋伏。一阵猛烈的机枪扫射后,第一辆汽车司机中弹,车被打翻,Z君受伤到地,当时还没断气,造反派冲上来给补了一刺刀。L君身强力状,车翻后从地上爬起拼命朝甲山招待所跑去,刚爬上墙头,造反派一颗子弹穿进了他的后脑勺。

那一年,Z君和L君刚刚二十一岁。

保守派第一辆车被打翻了,车上十多人,没死的都被补了刺刀和子弹,无一生还。第二辆车见势不妙,立即掉头,得以逃脱。

从省城回到桂林,听到Z君和L君死去的消息,我整个人都麻木了,没有悲痛,也没有眼泪。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我上了战场,到了西山前线,扛了支56式半自动,在那里呆了近一个月。

在前线的一个月里我仅仅遇到过两次事件:一次是我所在的班排有一人想过枪瘾胡乱朝西山主峰开枪,对方还击,子弹颤起的碎石打瞎了他一只眼;另一次是夜间穿插路过一片开阔地,对方从山上射击,我前面几十米处的队员一死两伤。所幸这些都不是正面遭遇。如果正面遭遇,那可能就是你死我活了。

上前线之前,我曾经听说造反派红卫兵不愿做俘虏高喊着毛主席万岁跳山的悲壮行为,对此我心怀敬意,我觉得我没有那种勇气。如果换了我,我会为自己留下一颗子弹或手榴弹。跳山一旦不死,终身残疾,一辈子痛苦。

说来也奇怪,那时我从没想到死,也从没想到如果我瞄准对方将有什么结果。所幸的是在一个月中我始终没有遭遇对方,结果我的半自动一枪未放,领来多少发子弹,仍剩多少发子弹。

一个多月前,中央文革和周恩来总理还多次肯定造反派,造反派为此越战越勇。可突然间风向变了,中共中央和国务院突然发布了七三布告,双方立即停火。

读着七三布告,造反派目瞪口呆。

从前线撤下来后,我担心弟妹的安全,想接他们回家,我再次爬铁路货车到了省城。弟妹原来住的那一带已面目全非,幸好他们转移了住处,平安无事,但他们所带的生活费已经耗尽。此时,省城军队对造反派的围剿已结束,朝阳百货大楼成了废墟,朝阳桥下漂浮着尸体,解放路和区展览馆弹痕累累,空气中飘着硝烟和腐尸的臭味。

我向父母的朋友借了二百块钱,在省城住了一阵子,等待局势稳定火车客运通车,然后和弟妹回到桂林,见到久别的父母。武斗期间父母一直呆在家里,不敢乱说乱动,故此平安无事。儿女们都平安回来,父母也很高兴。

回到桂林,桂林市驻军和保守派对造反派的820行动已结束。很多造反派骨干被打被抓被关押。保守派中一些打仗时躲在后方的胆小鬼,此刻耀武扬威,对造反派疯狂打击报复。

很快,军宣队和工宣队进校领导斗批改,每个班由一名工宣队和两名学生组成班领导小组,我成了班领导小组成员。工宣队想找班上一两个造反派为典型进行批斗,我坚决反对。我说:我们都是初中生,都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我的朋友只剩下H君一人,他也回他高三班了。那段时间,我和班上原来一帮造反派天天混在一起,交换着看一些当时被禁止的书籍和读物。口袋里有点钱时,我们就跑去街上甜品店每人来碗甜酒汤圆,醉生梦死的有点像小混混。两派第一次上交枪支弹药时,我偷偷留了几颗手榴弹。而后桂林市军管会三令五申:有继续藏匿武器者,以反革命论罪!看着实在不行了,我约了几个同学一起,晚上跑去榕湖九曲桥上,把手榴弹拉了弦扔进了湖里。几声闷响后,湖面浮起了几条小鱼几只小虾。在此,我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向被我残害的小鱼小虾低头认罪赔礼道歉。

回校后,对那位从背后踹我一脚让我跪在地上的T生,我也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彼此扯平。两个月后,T生因撬某学校财务科保险柜被公安局拘捕,判了几年徒刑,后来不知去向。

1968年底,红太阳不失时机发出知识青年下农村的最新指示,轻轻一脚就把造反派保守派全踢下了农村,红卫兵们成了知识青年,伟大领袖从来都英明正确。

70年代邓小平掌了权,保守派中那些凶残镇压造反派的掌权人物和部份骨干又都成了三种人。至此,造反派和保守派全完了蛋。

文革已过去四十多年了。

在这场灾难中,造反派和保守派都不容异己,抓住对方的人便麻袋蒙头加以毒打。在武斗中,造反派和保守派都死伤惨重,许多平民百姓也家破人亡。68年桂林武斗期间,七星公园成了造反派的烈士墓地,而西山公园则成了保守派的烈士坟场,两派的墓地里坟墓一个挨着一个,大部份都是些中学生和未成年人。文革后期,两派的墓地都被炸掉,今天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文革看似悲惨谎诞,在我看来却是中国历史的必然。中国的历朝历代,当权者只崇尚权力,渺视生命。从秦始皇赢政到汉高祖刘邦,从明太祖朱元璋到新中国开国皇帝毛泽东,无不杀人如麻。1976年4月5日,毛泽东动用首都民兵纠察队镇压天安门广场四五运动;1989年6月4日,邓小平公然用军队和坦克镇压北京学生和民众,在全国范围大肆搜捕“动乱分子”。在中国,理想只是天边的云彩,生命与统治者的权力相比,生命如同尘土;自由与统治者的意志相比,自由毫无价值。从太平天国到义和团,从国共相残到文革两派武斗,老百姓相互残杀时一样残忍,总想把对方斩草除根,置于死地而后快,人们对对手从来没有怜悯和基本尊重。这片土地上几千年来一直在淌血,如今继续依赖着鲜血来滋润。

历朝历代,学而优则仕,封建文人鼓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毛泽东时代,以阶级斗争为纲,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冷酷无情。学校的老师,一直教育学生要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

如今和谐社会,毛主席的像仍然高悬在天安门城楼上,党的领导决不动摇,稳定压倒一切。

文革悲剧会不会重演?我不知道。历史虽然已被遗忘,但这片土地还在,古老的文化依旧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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