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河东的60-70后念叨三十年前的旧事,无不唏嘘史无前例的文革加天灾人祸,道不尽的人间沧桑、看破红尘…. 而河西同辈嫩青(自称Gen X),就明显好命的多,没体验过任何苦大仇深、风霜雨雪,在二战后的太平环境中安逸成长,大致一帆风顺,用007的酷隔岸观火。即使迫不得已被征兵伐越,或志愿响应总统大公无私号召,参加“和平团”(Peace Corp)到第三世界上山下乡,主动接受无产阶级再教育…但跟河东人比起来,有“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苦作愁”的装腔作势;一旦被问及911前印象最深刻的历史时刻,要么如数家珍似的描绘肯尼迪、列侬被刺时自己的反应,或津津有味再现警察车队尾随O.J.辛普森时的惊心动魄,天真点的还像平生头一次进迪士尼乐园,与米老鼠拥抱那一刹那,如同河东人见到伟大领袖一般幸福激动,显得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是让河东人爱恨交加。更令人不解的是,尼尔·阿姆斯特朗(Neil Alden Armstrong)于1969年7月21日踏上月球所迈出的“人类的一大步”,不仅从一代人的记忆中销声匿迹,而且还遇到阴谋理论咄咄逼人的攻击质疑。也许这真是个历史虚无主义当道的时代?
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我们往往会忘记,全人类曾经拥有过同一个单纯的梦想,因之共同垦荒探险、前仆后继、勇往直前。外空奇妙的召唤,很大程度上超越了政治、霸权和功利等地心重力,从令人窒息的冷战气氛中,释放向上开拓新边疆的驱动正能量,挖掘人定胜天的潜力,增添公民的信心和勇气;同时,面对未知的风险挑战,宇航届冲破种族疆土国界纷争,建立携手共进的国际外空合作,促进了众心所向的和平遐想和希望。尤其对在保温瓶里生长,缺乏寒门贵子的河西族,太空探索提供了激发凌云壮志的一针激素… 直到“挑战者号”失事坠落。
正由太空梭運輸飛機(SCA)運往甘迺迪太空中心的挑戰者號。拍攝時間:1984年7月4日
作为河东人,我记得很清楚,1986年的寒冬腊月,我正在上海准备搭火车逆向春运,南下到贵州,利用寒假去走一走自行设计的冬游路线:桂林-黄果树瀑布-重庆-三峡。虽然当时通信原始,但还是于第一时间,去弄堂里的小吃店买汤团早点时,听说了昨晚“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在发射后第73秒解体,由不同文化和族裔背景组成的成员全部牺牲,包括第一位被选中参加美国航天局太空计划的小学社科女教师。当时我只觉得有股哀伤的透心凉,因为专业缘故,马上联想到《圣经》里触怒神的巴别塔(Tower of Babel), 和世纪初号称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的劫运。。。今天,又一纪惩罚不识相人类的响亮耳光,永恒地凝固在一代人的脑海里。
在才解冻了10年的河东,百姓能从短波上无拘无束地收听“美国之音”和BBC,丰衣足食过个年,已经满意之至,对河西人的同情很快变成火车上八卦的资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河西百万民众愣在电视屏幕前,如遭灭顶之灾,顿时被炸懵了,简直像在做噩梦一样,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更不晓得如何跟孩子们解释,来抚慰幼稚脆弱的心灵。从以下两个河西过来人关于“挑战者号”事件的见证回忆中,我开始悟出,不是人家记性不好,恰恰相反,那是顽强民族不背历史包袱的健康免疫心理素质:忘记灾难,跌倒爬起,定睛明天,继往开来,永不止息。
- Chuck Klosterman(作家兼记者,最近作品是《我戴黑帽子》I Wear the Black Hat: Grappling with Villains–Real and Imagined) 。
那天上午,虽然有的公立学校让小孩看电视转播航天机发射升空,但我的学校不准。对于我们住在中部时区里的人来说,挑战者号爆炸发生在1月28日上午10点39分,可我是到了12点45分才听说的。1986年那年月,要想马上知道任何事的观念微乎其微,所以没人认为有必要把是否消息灵通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事。
我和同班22个同学是从地理课老师那儿得知的,他传达这消息的方式如同在对我们讲一个莫名其妙的笑话:“航天飞机今早爆炸,无人幸免。” 然后他就站在那块,等我们的反应。结果全班糊涂多于震惊,坐在教室后排的一个娃问道:“你说的‘爆炸’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在得不到细节的情况下–太空梭由于O型环碎裂导致解体等具体技术信息几周后才出来–老师给了我们一个有关爆炸的粗略直观描述,接下去又用20分钟,讲他的几个同事当初怎样敦促他申请后来奖励给了Christa McAuliffe的太空梭机组成员席位,他告诉我们拒绝申请是因为自己早已预料到这类意外会发生。这话从一个超重50磅、每天吸两包烟的男人口中吐出,似乎很不上路子,也许他压根就不是进航空学校的料。
挑戰者號最後一次飛行的全體成員
The crew of Space Shuttle missionSTS-51-L pose for their official portrait on November 15, 1985. In the back row from left to right: Ellison S. Onizuka,Sharon Christa McAuliffe,Greg Jarvis, and Judy Resnik. In the front row from left to right: Michael J. Smith, Dick Scobee, and Ron McNair. |
这悲剧若发生在2016年,我猜想学校出于尊重学生们的情绪,会提早放学的,可1986年北达科他州的乡下不管这套,他们连篮球集训都没取消。
即使如此,我们大伙都意识到这个特殊时刻不是一般新闻,感觉上是我这辈所经历的头一个毋庸置疑的历史性事件。当我1990年上大学时,遇到的每个人绝对都能一清二楚地回想起这事。有相当一段时间,挑战者号爆炸事件看上去将会持久定义X一代人的文化记忆范畴(直到94年追逐O.J.辛普森福特车篡夺了风头,继而2001恐袭来临了)。当然这事提起来令人锥心,难以想象7名机组人员在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即将遗为灰烬的时刻。但难过和恐惧感还几乎是次要的,真正烦人的可以用那个娃的问题做最好的归纳:“你说的‘爆炸’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那天之前,我从未想过NASA能那么不中用,以致让人丧命。从现在来看,我会这么想简直有毛病,但在当时,宇宙探索已不再显得危险,太空梭像民航747似的自在降落跑道。另外,还得记住,挑战者号载着一名才受过一年飞行训练的女教师,原因之一就是美国人民其实已不稀奇太空之旅了,里根总统早在1984年的一次演讲中,提议将一名学校教师送上外空轨道,以此提醒人民“教师和教育对于美国国民生活至关重要的作用”。见怪不怪,整个不过是某种宣传噱头而已。
挑戰者號執行STS-6任務時的降落
事故过后几年,16岁高二生的我修了一门我高中校长教的美国历史课,学期快结束时,有回他提到,由于时光流逝本身的缘故,教历史是个奇怪的行当。他不能理解一个72年出世的毛娃,究竟如何可以用他看内战战斗的同样眼光,即完全脱离个人记忆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客观方式,来看登月这样的历史性大事,对他来说,阿波罗航行感觉仍像是刚刚发生的活生生的事件。
因本人能言善辩,在这点上拼命跟他较劲。我说自己当然了解1969和1864的不同,而且充分意识到阿姆斯特朗还活着,杰弗逊•戴维斯早已作古,否则,对本人智商稍微误解都是奇耻大辱。“你搞不懂我在说啥,”他回答。于是我又添油加醋重申自己的高见,这次还抱怨古代史在教学大纲上的受重视程度远优先于近代史,且这种不协调造成年轻人知识上的不均等。“哎,你还是讲不到点子上!”他无可奈何地叹气,“你就是搞不懂我的意思唉。”
今年43岁的我,终于明白校长多么正确。
任何历史篇章可以在课堂上学到,但实际上,你只有亲身经历过了,才能真正理解这些事情至关重要的实质,而情感记忆不是通过课本就可以传达的。挑战者号提醒越战后的美国宁愿忘却的一些事:宇航具有巨大危险和困难,这不是一部走向月球的影片,也不是一场宣传美国例外、战无不胜的科技演习或展示,而只不过是部金属机器而已,从有失误的人手中诞生,导致了这次空难。原来,他们是可被击溃的。
突然间,我们都下意识地关心起多年不曾过问的宇航计划问题:我们从中到底能得到什么,说实在的?这其中更大的动机又是什么?我们是否低估了这些太空之旅的风险?高估了对操作者的信心?而且,假如NASA都会有闪失的话,还有其他什么机构我们应当担心的吗?于是,引出一代人对现实本身的怀疑。
如果说,航天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项任务,乃是其最惨痛的一次失败,听上去似乎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因为,这就是历史运作的方式。
2. Peggy Noonan (作家及华尔街日报专栏记者,最近作品是《我们生活的时代》 The Time of Our Lives,以下编自此书)。
这天跟平常任何日子一样,在总统演讲稿撰写办公室里,一周的大任务–里根的国情咨文–已大功告成,当晚总统就要按计划演讲了。
靠中午时,我坐在老行政楼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电话,左边的电视正在无声播放CNN。突然,我看到屏幕上出现怪怪的画面:蔚蓝长空里,一个深深密集呈离散型的白云漏斗直穿中心割破苍穹,漏斗坏了,好像云雾爆炸了似的。
挑戰者號太空梭(STS Challenger STA-099/OV-099)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甘迺迪太空中心旗下的一架太空梭。1983年開始用做軌道載具(Orbiter Vehicle),但不幸在1986年時於任務中爆炸墜毀。
我挂断电话,CNN一直在对挑战者号从佛罗里达的肯尼迪宇航中心发射上空作实况报道,直觉告诉我出事了。
我打开音量,除了阴森静电什么都听不见。然后控制中心传来一些有关“负极接触”和“下行链路损耗”之类的话。忽然,CNN转向看台上被邀请来现场观看发射的来宾,镜头显示,一位靠着男子往上空眺望的中年妇女开始哭泣。
挑战者号飞到73秒时,发生爆炸。
紧接下来,是马上进行搜寻打捞工作,就在那个时候,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我上司Ben Elliott的女儿,那天跟她老爸来上班,只7岁的她对我说:“老师在航天飞机上,她没事吧?” 我这下意识到,全国每个学童都在密切关注挑战者号,因为上面有位叫Christa McAuliffe的公立学校老师。
对此,总统必须马上站出来对全国人民讲话,我赶快打电话给Ben,他正像所有人一样在难以置信地看着新闻。我说:“Ben,我来准备讲稿。”他答道:“好,就这样。”
我开始着手准备。
从哪儿下笔呢?为里根设身处地着想,你得根据事实开篇,汇报到目前为止所掌握的资讯,然后又怎样?
总统正和助理们商讨对策,与NASA沟通处理危机。这时有位女士匆匆跑进我办公室,是国家安理会助理Karna Small,她刚刚参加完总统与会的各种有关场合,录下了所有他的谈论内容,这些笔记成了后来演讲稿的脊梁骨。
里根谈到这些宇航员的家人所付出的牺牲,讲到太空是最后的边疆,提到我们变得对成功太习以为常,以至于此次悲剧格外令人震惊。在与记者私下会晤时,他被问到学童在观看发射的事,他这么说:自古以来总有垦荒先驱在边疆献身…. 但我们必须让孩子们明白生生不息的道理。”
几小时后,在其5分钟的致全国人民讲话里,总统都涉及到了上面那些内容,他直接对罹难者家属讲,对NASA悲恸的专业人士讲,对全国儿童讲,教他们该对大人说些什么恰当的话。就这样,在同一篇讲话里,他得照顾从8岁到80岁的所有听众而不偏袒任何一方。
对在校孩童他说到:“我知道这很难讲的清楚,但有些时候,像这样痛苦的事确实会发生,这全是探索和发现过程的组成部分,全是与从事冒险和拓展人类地平线的活动分不开的。未来不属于胆小怕事之人,而是勇士的天下。挑战者号的全体机组成员尽力把我们拉向未来,我们将继续跟随他们的脚步。”
接着,对全美和整个世界,表示了决心:“我们将继续追求我们的宇宙进程,将有更多的太空梭和工作人员执行航天任务,还有…是的,更多志愿者、平民百姓和老师会飞到太空里去。一切不会就此停止–我们的希望和旅程继续前进。”
演讲的结尾还带了一个奇妙的神秘。
在准备讲稿时,我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天上午宇航员穿着宇航服走向太空梭的录像带,他们别扭幽默地,戴着沉重手套挥手道别的情景。我忆起在长岛公立学校上7年级时学到的一首诗–《高高飞翔》,作者John Gillespie Magee Jr. 是美国人,1940年自愿加入加拿大皇家空军服役,在诗中,他抒发飞行的喜悦,挣脱地球引力所带来的自由感觉,像是打破了“地球绑定的枷锁”。(见注)
上面这句我用来结束演讲文,但我心里明白,只有当里根懂得那诗,并且在乎它,才会说出来。
我的直觉是他会的,对吗?
里根讲话是从椭圆形办公室的大书桌现场直播,收尾时他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也不会忘记今天上午–最后见到他们的情形,当他们整装待发、踏上征途、挥手告别、即将‘挣脱地球的桎梏’ 去‘触摸上帝的脸。’”
他看上去像经受了严重打击,后来我了解到,他讲完后以为不成功,没达到真正需要的效果。
可是翌日上午,情况发生变化。总统打电话给我,告知原先他感觉不好,但后来的反应使他得出结论,讲话成功了。他笑着说Frank Sinatra 也给他打电话了,不是每次演讲完Frank都会来电话的!
他问我咋知道他也晓得《高高飞翔》这首诗的?我回答自己并不知情。他说,从前他送女儿Patti上小学时总念到此诗,因为它刻在外面的一块牌匾上。
俺俩谁都不会想到,当我们最初念那首诗时,多年后,在1986年1月28日,将意味着什么。
(完)
注:
High Flight
—–by John Gillespie Magee, Jr.
Oh! I have slipped the surly bonds of earth,
And danced the skies on laughter-silvered wings;
Sunward I’ve climbed, and joined the tumbling mirth
Of sun-split clouds, –and done a hundred things
You have not dreamed of –Wheeled and soared and swung
High in the sunlit silence. Hov’ring there
I’ve chased the shouting wind along, and flung
My eager craft through footless halls of air…
Up, up the long, delirious, burning blue
I’ve topped the wind-swept heights with easy grace
Where never lark or even eagle flew –
And, while with silent lifting mind I’ve trod
The high untrespassed sanctity of space,
Put out my hand, and touched the face of God.
高高飛翔
–小約翰.吉列斯比.麥基
(JOHN GIILESPIE MAGEE, JR.)
小约翰.吉列斯比.麦基(1922一l 941)生于上海,他的父亲在那个城市任主教派教会的传教士。小约翰的父亲是来自匹兹堡的美国人,而他的母亲则是英国人。虽然麦基是美国人,但他却在英格兰上学,少年时代便擅长写诗。在拉格比学校,他获得诗作奖,而他心目中的英雄鲁伯特.布鲁克三十四年前获得同样的奖励。当1939年战争来临时,麦基加入加拿大皇家空军,在部队服役期间继续写诗。《高高飞翔》是他寄给住在华盛顿的双亲的诗作之一。麦基在英格兰经历战斗,1941年12月l 3日在一次飞行事故中牺牲。
1942年有人爲麦基写了部传记,但他和他的诗仍然默默无闻。麦基去世后的四十五年,他的诗句竟被美国总统所引用。1986年1月28日“挑战者”号航天飞机从发射台升空,不到两分钟便发生爆炸,全国电视观衆爲之震惊。那天晚上罗讷德.里根总统推迟了预定的国情咨文报告,向举国上下悲痛的人们表示慰问。他以对“挑战者”号机组人员的赞颂结束自己的讲话:“我们将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今天早晨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情景。当时他们正准备飞行,向人们挥手道别,‘以挣脱地球的桎梏──触摸到上帝的脸’。”
嘿!我已掙脫地球的桎梏
伸展銀色響翼在空中飛舞;
我朝著太陽爬升,加入陽光劈開的雲層
發出的歡樂笑聲,——干成百上千種事情
諒你做夢也無法想象——盤旋,滑翔,搖擺,
高飛于陽光普照的甯靜中。在那兒徘徊、
我緊追咆哮的風,駕駛飛機
穿過沒有地基的空氣大廳。……
向上,向上,飛向狂喜的,熾烈的藍色長天
我已輕松自如地到達風卷殘雲的高點。
那兒從未有雲雀,甚至老鷹也蹤影不見——
心懷向上的渴望我已踏進
高高的神聖不可侵犯的空間。
伸出我的手,觸摸到上帝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