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们晨曦登山队在结束了例行的星期日上午的登山活动以后,由BEN和KAY推荐,许多队员相约去了HAYWARD市某海鲜BUFFET饭馆吃午饭。进门一看,这家饭馆果然名不虚传,各色海鲜和菜肴既丰富又诱人。大家爬山一上午,早已饥肠辘辘,入座以后即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一会,桌上就堆满了战果: 大堆的蟹壳和贝壳。一阵风卷残云之后,众人这才有了闲暇聊天,评论菜肴,听下来几乎是众口一致地称讚价廉物美。这时,M女士说,下次打算带儿子来。
上星期日(9/27)上午登山活动时,大家议论起一周前登山以后在JEAN家里吃LINH做的粉条,又是众口一致地赞赏。我因为和MARK参加了Contra Costa Hills Club 组织的在Silver Lake 附近为期一周的登山活动,错过了那次粉条宴,正在惋惜,于是就有人安慰说以后还可以再组织一次。M女士积极赞同,并且说可以在她家举办。理由一则是地方大,二则是(自从儿子搬出以后)她一个人住,很久都没有做过饭,厨房很空。
M女士的两次讲话,两件小事,令我很感慨。有了好吃的东西立刻想到儿子,做饭也是为了儿子,自己的饮食就可以随便将就对付。这就是天下的父母心,都是时刻想着孩子,一切为了孩子。
但是,就我自己的体验而言,有许多东西总要等到失去了以后才懂得可贵。一般人(当然包括我)年轻时并不懂得父母的关爱,不习惯父母的管束,所思所想多是自己,少有父母。难怪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借跛道人之口说道:“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好了歌”之一)。不过,冷静地想,年轻人也有需要我们体谅的地方。求学的时代不说,学业繁忙,心无旁骛。就算到了寒暑假,经济拮据的同学还是无法回家。记得大一下学期某天和几个同学晚饭后在校园里散步聊天,一位外地同学就不无伤感地说:“我这一进大学,就永远地离开我的家了!”。可见想家想念父母的年轻人还是有不少。等到毕业了,有了工作,又还需要熟悉业务,积累经验,充实和提高自己。此外还有自己的社交圈,业余的爱好。算下来,几乎就没有什么时间留给父母亲了。我当年工作以后就住在集体宿舍,周末没事才回家,心里想的还只是妈妈做的可口饭菜。年纪及长,结婚成家,生儿育女,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俗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我曾经下决心每星期日下午回去看妈妈,晚饭以后回自己的家,但过了两年就不能坚持了,后来改为星期六下班后回去陪妈妈吃晚饭。不是没想到,而是分身乏术!等到儿女长成,我们也人到中年了。此时的父母亲已经垂垂老矣!我有位朋友老张是上海宝山县罗店人,离家三十年,年年回去陪伴父母过春节。有年回来以后对我说:“老钱,到了我这样的年纪还有机会叫爸爸、妈妈,这也是人生的幸运啊”。老张无疑是位很重感情的人,听了他的话让我百感交集。首先,奉劝所有还有机会叫爸爸、妈妈的人,要珍惜眼前的人生的幸福,多开口叫几声爸爸、妈妈,这样的机会过一天就少一天了。同时,也想到我的终身遗憾: 我在二十八岁时就失去了叫爸爸的机会。
那是一九六八年一月初的一个寒冷彻骨的的夜晚。爸爸正在弥留之际,我扑在他枕头上,从小到大的情景杂乱无章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意识到亲爱的爸爸正在离我而去。小时候少不更事,看爸爸是严父,怕他;长大了感激他的培养,看爸爸是慈父,爱他敬他。我不断地深情地叫爸爸,但爸爸已经不能讲话了,只见成串的眼泪从他眼里涌出,滴在了枕头上。这是爸爸在和我们诀别,生离死别啊! 不久,吓得手足无措的弟弟也来了,还请来了一位年长的世交李建章先生,我们一同站在床前为爸爸送终。爸爸像叹气一样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们收拾爸爸的遗物,又见成串的眼泪在地板上滴成一滩,这是弟弟在和爸爸诀别。由于“红卫兵”的干扰,姐姐隔天才从北京赶到,从火车站直奔医院,一进病房,看见爸爸的病床已经空了,又是成串悲痛欲绝而又无可奈何的眼泪在地板上滴成一滩。这真是“史无前例”的年代,生离死别之际有的只是眼泪。爸爸“史无前例” 地走了,还不到六十岁。他何罪之有?仅仅因为他是教授。
爸爸去世以后妈妈告诉了我一件令我永远不能忘怀的事。大约一年半以前,“文化革命”初起的一九六六年八月四日,上海高校同时“自发”地刮起了斗鬼风。就我在复旦大学所见,简直是不可思议地疯狂。学生们用课桌在室外拼接成了一个高台。然后把“反动学术权威”逐个抓上台,不少人是刚从家里抓来的,还穿着汗衫睡裤,刚一押上台,先有个学生把一大碗墨汁迎面泼在脸上和身上,接着又有个学生把一大碗浆糊泼上去,一个个老教授立刻变得不人不鬼,然后在每人头上带一顶纸糊的高帽子,上书“反动学术权威XXX”,台下的学生则高呼口号;这样“斗”了以后,接下来就是在校园里游街示众;甚至责令“牛鬼蛇神”在地下爬行。爬得慢或者爬不动的立刻就被拳打脚踢。有位老教授(不知是生物系还是化学系的)爬不动了,被认为是“装死”,挨了几脚以后就瘫痪在地,此后无论怎么拳打脚踢都不起来。再一看,死了!当晚我回到宿舍,临睡前在我们教工第八宿舍三号楼旁边的公共浴室洗澡,突然跌跌闯闯冲进来一个人,浑身上下全是墨汁浆糊,一边洗,一边大口出气,不时嘴里还发出哧哧呼呼的声音,等他洗干净了我才认出是物理系光学教研组的毛老师,单身,瘦高个,有腿疾,平时带一副深色玳瑁边的眼镜。第二天清晨人们出门的时候发现,他的尸体躺在第八宿舍三号楼东侧门口的水泥台阶上。他是深夜从三楼跳下来的,跳以前还用水果刀在脖子上扎了一刀,确保死亡。一个平时温文尔雅、善待学生的书生,要有怎样的羞辱才能使他痛下决心用这样惨烈的方式以求解脱啊!离开人世前,他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整齐的衣裳。于是我想到了 “士可杀而不可辱”,他保留了自己的尊严,从此永远地摆脱了“红太阳”的荼毒。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爸爸,只是一闪念,我就不敢再想下去了。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在“红司令”的怂恿下,天下的红卫兵也一般“红”,那天晚上上海各高校的疯狂大同小异。周末回家见到爸爸,他很冷静地告诉我,那天晚上学校里有“很激烈的行动”,我说上海各校都一样。多年后妈妈告诉我,那天晚上爸爸也经受了同样的奇耻大辱,但回家时很镇静,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闭口不谈自己的遭遇,只和妈妈商量一件事:要不要立刻宣布和子女们脱离亲子关系,以免影响子女们的前途。听了妈妈的叙述,我内心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有的震撼。我不知道当年希特勒的冲锋队有多么野蛮猖狂,但是那天晚上以及清晨我在复旦校园所看到的情景,已经超过了我对人类文明的认识极限。爸爸受到那样野蛮可怕的羞辱,但想到的却是我们姐弟的前途,多么了不起的父爱啊,我怎么会等到失去了以后才知道呢!
此后大约有一年的时间,我都不能接受爸爸不在了这个事实。有好几次我在梦中看见爸爸像往常一样迎面含笑而来,于是习惯性地叫了一声“爸爸”,立刻就醒了。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梦中的场景从此不再,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叫爸爸的机会了。一想到我和爸爸从此天人永隔,成串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滴在枕头上,然后睁开眼睛等天亮,实在难以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啊。那一年的时间里我经常想起肖洛霍夫的短篇小说《一个人的遭遇》中的主人公索科洛夫,一位经历过卫国战争的军人,胜利后回到家乡时只剩下孤身一人。他的家被一枚炸弹直接命中,家中的妻子和女儿们粉身碎骨,尸骨无存;很有数学才能的儿子在战争中成长为炮兵大尉,胜利以后走在柏林大街上被一名残存的纳粹狙击手打死。每当夜晚想起失去的妻子儿女时,他的眼泪湿透了枕头。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我的悲痛也只能留到夜深人静时。感谢我在集体宿舍的室友们,他们从不揭发我在睡梦中叫爸爸。现在,我已经有了安宁的生活条件,还经常想起我的终身劳碌、担惊受怕的父母,但子欲养而亲不在,实在也是人生的遗憾啊! 但愿所有的为人之子都不要过早地经历这样的遗憾。索科洛夫的遭遇是侵略者造成的,侵略者为此已经付出了代价,受到了惩罚。可是给我们民族带来如此浩劫的那个“领袖”,还依然被高高在上地供着;由他发动的“文革”还被“宜粗不宜细”地变相地保护着。是我们的民族没有出息,缺乏反思的能力吗,当然不是。这种能力会被永远地压制下去吗?当然也不是。很多人担心,当那样的日子来临时会引起动荡,其实,这种担忧是多余的。1991年底“老大哥”那里发生过动荡吗?事实就是明证,战斗的民族本是不乏男子汉的,可是谁会挺身而出,去捍卫一个早该退出历史舞台的过期货呢?
当然,做父母的抚养教育子女并不是贪图日后的回报,这种付出是无私的,出于天性。不仅人类,连动物都一样,幼兽一经长成,就离开母兽,不知所终。这也是地球上生命得以延续的原因。但是人不同于动物,应该懂得知恩图报。在这一点上东方人和西方人就有明显不同。例如,在世界各地的旅游点都可以看到一家三代出行的印度家庭,就是明显的例子。我始终认为,一个懂得孝道的人决不至于会太坏。因为这个人至少懂得报答,另外他的行为也有所约束。这样的人在我周围的朋友和熟人中就有不少。出于同样的原因,我对不孝的人往往存有戒心。一个成年人还记挂父母,难为情吗? 有道是“无情未必真豪杰”。有一年陈毅元帅视察某守岛部队,问一位战士想不想家,战士回答:“为人民服务,不想家!” 陈毅听了正言厉色地对这位战士说,不错,你们在海岛辛苦执勤,生活条件这么艰难,人民感谢你们。但是,你若真的连爸爸、妈妈都不想,那么什么是人民呢?(大意)。所以怀念家人父母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知恩图报到什么程度,这就取决于各人了。有的时候同一个家庭的子女,表现都会有很大不同,这就只好归究于天性厚薄了。
讲了这么多,还是希望所有的为人之子,包括M女士的儿子,像老张讲的那样,珍惜人生的幸运,不要等到失去了以后才懂得可贵。
钱定榕
2015年10月3日于加州, 发表于华夏文摘2015/10/17(短链接为 https://hx.ciaos.org/?p=116279)。2015年12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