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等你到天明”有感

 

我第一次听到到混声四部无伴奏合唱”等你到天明”是十六年前(1994年),青青合唱团在Santa Clara大学礼堂(Louis B. Mayer Theater) 举办的年度演出会上。那优美的旋律和丰富多彩的和声令我激动不已,此后多日仍余音绕樑,深感在异国他乡聆听这样的乡音美曲,实在是难得的幸运。 后来,我给青青合唱团的指挥张智真先生写了封信, 张先生很快给我回信并寄来了乐谱, 一看到作者是王洛宾, 我对这歌又多了一分喜爱。有了歌谱,从此这首歌就就像一首印尼民歌所说,“从眼睛里到心怀”。

两年前在Jessie家唱歌, 邓尔惕[1]老师教我们唱”等你到天明”,最近又再唱这首歌。邓老师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不但教你嘴唱, 而且教你心唱;不但教你发声的共鸣,而且启发你感情的共鸣。为此,他在教歌时经常夹杂些场景描述,人物心理分析,让我们得益匪浅,唱歌成了一种艺术的享受。我在这享受的同时,禁不住又有一番胡思乱想,联想到了其它的事和人。

每当唱起这首歌时,我都很同情那位痴情等待约会女友的小伙子,抱怨那位不守时的姑娘,甚至想给这首歌加个副题:“由于迟到而惹出来的麻烦”。我甚至申明,如果我是那小伙子,就算是国色天香,我也不会一夜等到天亮。可是再一想,又不那么简单了。假如那位姑娘每次赴约都很守时,甚至提前到达,小伙子自然决无麻烦,而且从此姑娘和小伙子就像童话里说的那样,一辈子“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这样一来我们的麻烦来了,哪里来这样沁人肺腑的歌声?我们知道,歌曲是作曲家创作的,只有从作曲家心灵里才能流淌出来如此优美的旋律,所以小伙子的麻烦其实就是作曲家的麻烦。作曲家,广义地说艺术家是很辛苦的,他们工作的时候带有很强烈的主观色彩,他们的工作就是燃烧自己的感情,所以他们的作品感人。邓老师常说,他在揣摩歌曲的时侯,常常感动得一边弹琴一边流泪,这就是艺术家的特点:自己不激动怎么感动别人?

而科学家和工程师则是另一个极端,他们工作的时候忌讳任何主观臆断,必须理智地应用客观规律和逻辑。硅谷合唱团的指挥李明扬先生在排练“黄河大合唱”时要求大家理解歌词的意境,并把这种理解呈现在表情上,千万不要永远保持“硅谷工程师的表情”。李先生本人也是硅谷工程师,所以他这句话是很传神的。我刚才提到的副题“由于迟到而惹出来的麻烦”,恐怕也是出自类似的思维。

艺术家是感性的,主观的,同一题材,他们作品往往都有各自的特色,而且因人而异;而科学家和工程师却是理性的,客观的,同一问题,只要不超出已有的知识范围,他们给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人而异。当然还有一类人,是政客。他们能用连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来蛊惑人心,让人为他们火中取栗,这种人心里没有客观规律和逻辑,甚至道德,只有利益和利害;他们既不感性也不理性,有的只是算计。他们和我们相去甚远,在这里按下不表。还有其它各类的人,也不在再一一涉及。

正因为艺术家是感性的,所以他们的作品又和时代密切相关。挣脱了中世纪的桎梏以后首先在意大利出现的文艺复兴时期里,出了多少伟大的文艺作品和人才!所以伟大的历史时期必然产生伟大的文艺作品。反之亦然,伟大的作品也只出现在伟大的历史时期里,妆点伟大的历史时期。不要感叹没有杰出的人才,春暖了自然花开。寒冬里当然可以在温室里培养鲜花,但哪里比得了烂漫山花!烟火再美也比不了夜空里灿烂的群星。盛世不是靠阅兵和形象工程撑出来的,盛世是和煦的春风,是普照大地、一视同仁的温暖阳光,是无微不至、无处不在的雨露。任何时代都不乏天才,关键是要有让天才成长的环境,气候。

艺术家用自己的感情来工作,所以每当他们经历感情上的巨大冲击时,就有好的作品产生;同样的经历在他们心里掀起的感情的波涛,又远远大于常人。苦难能摧毁大多数人,但坚强的人从苦难中体察和看清了人世间的一切,把苦难升华成精神财富,从而催生出伟大的精神作品。莫扎特(Mozart)有许多优美的作品是在贫病交加的困境中写出来的,听了让人感慨不已!他表达的不是哀怨,而是对幸福的憧憬和不屈不铙的奋斗精神。或者用傅雷先生的话来说:“在尘世中历尽苦难的莫扎特,他的音乐反映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的灵魂。” 讲得多好,是他的灵魂!两耳失聪对作曲家是致命的打击,但是被誉为斗士和雄狮的贝多芬(Beethoven)不服命运的摆布,仍然写出了辉煌的第九交响乐。天才的作曲家门德尔松(Mendelssohn)出身于富有的犹太家庭,被喻为十九世纪的莫扎特。两人的作品都是优秀的人类文化遗产,但还是有所不同。有人甚至说,如果门德尔松家庭不富有,他或许会有更优秀的作品。肖邦(Chopin)是又一个例子,他成年以后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法国,可他怎么也忘不了自己苦难的祖国波兰,于是绵绵无尽的乡愁催生了感人至深的作品,被人称为钢琴诗人。钢琴家傅聪先生甚至说,肖邦的作品里有唐诗的意境。无锡的民间音乐家瞎子阿炳生前活得像个乞丐,但在他的二胡曲“二泉映月”里,表达的是对人生的感悟,不是哀怨。改革开放以后第一个访华的西方交响乐团–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指挥小泽征儿在访华期间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时,据说感动得眼泪流满双颊。还有一个很好的例子。1939年, 年轻的王洛宾在青海收集民歌并拍摄记录片,邂逅了一位藏族姑娘卓玛,并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聪明的姑娘察觉了,但她冷静地看到两人的差异,认为不可能共同生活。分手的时候王洛宾和姑娘各自骑在马上,肩并肩默默无语地走着,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痴情的王洛宾鼓起勇气想要开口说了。姑娘看着王洛宾,微微一笑,这还要说吗,然后举起鞭子在王洛宾身上轻轻地抽了一鞭,策马而去。这是一段那个时代典型的浪漫恋情,除了那一鞭子和回眸一笑,没有一言一语。挨了鞭子的王洛宾一动不动,眼看姑娘远去的身影,直到那马背上的火红裙子消失在茫茫草原的尽头。谁也不知道王洛宾当时想些什么,他的惆怅有多深,但不久以后就有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从此,那位姑娘以及王洛宾对她的思念,全都永远地留在了那首歌里,没有惆怅。卓玛姑娘如果还在世,应已垂垂老矣;她可能还不知道,自己那轻轻的一鞭子,抽出了一首传世之作!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一般人认为,作曲家往往短寿。我任意查了十五位中外的作曲家的生卒年份并计算了寿命,结果如下:F. Schubert (1797-1828, 享年31岁), W. Mozart (1756-1791, 享年35岁), J. Mendelssohn (1809-1847, 享年38岁), F. Chopin (1810-1849, 享年 39岁), G. Gershwin (1989-1937, 享年39岁), 冼星海(1905-1945,享年40岁),J. Straus (1827-1870, 享年 43岁), R. Schumann (1810-1856, 享年46岁), 施光南(1940-1990,享年50岁), P. Tchaikovsky (1840-1890, 享年50岁), M. Glinka (1804-1857, 享年 53岁), L. Beethoven (1770-1827, 享年57岁), D. Shostakovich (1906-1975, 享年 69岁), 王洛宾(1913-1996,享年83岁),C. Saint-Saens (1835-1921, 享年86岁)。由此可见,三分之二的人寿命在五十或五十以下,六人(40%) 的寿命在四十或四十以下,  其中又以Schubert 最短,  三十刚出头。看来作曲家往往短寿的结论似乎还是站得住脚的。这大概和他们创作的辛苦和投入有关。

但是另一方面,许多指挥家和演奏家却都比较长寿,八十以上,九十多岁的也不乏其人。例如指挥家A. Toscanini(1867-1957,享年90岁),钢琴家V. Horowitz(1903-1989,享年86岁)84岁还在台上演出,钢琴家A. Rubinstein(1887-1982,享年95岁)89岁还在台上演出。同是音乐家,寿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呢?人们普遍认为演奏家尤其是指挥家工作时适量的体力活动对健康很有益,更不能忽视的是他们工作时的美好心情。

一天我外出散步,一阵风吹过,飘来邻居家BBQ的烤肉香,突然让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如果把优美的旋律比作肉香,那么当我们闻到这诱人的香味并陶醉在其中的时候,产生这香味的肉,也就是作曲家,已经把自己烤焦了!他们怎么会长寿呢?那么,指挥家和演奏家是什么人呢,他们是厨师。尽管厨师的工作也很辛苦,但少有不胖的。为什么?人们开玩笑说,他们是被食物的香气薰肥的!指挥家和演奏家把作曲家优美动人的旋律和和声作为精神营养传递给我们,和我们分享,既滋养了人们,也滋养了他们自己,他们是得益最多的人,他们自然长寿。

让我们向艺术家致敬,感谢他们创造和传播人类美好的精神财富。他们的天才我们无法企及,但他们不对命运低头,追求真善美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但愿我这俗人的比喻不至于亵渎了神圣。

【1】    邓尔惕:前上海乐团无伴奏合唱团指挥,词曲创作组成员,艺术室常务付主任,已退休。

 

钱定榕  2010年6月于加州

2014年9月24日发表于华夏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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