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定榕:荒唐岁月纪实(三)- -科技五七干校
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给他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林彪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要“把全国各行各业都要办成一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同时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这封信后来被称为“五七指示”。根据这个指示,上海市革会工人毛泽东思想宣队第三办公室(三办)在奉贤县的杭州湾海滩上建立了上海市科技系统五七干校,作为科技人员学农基地。由于海水逐渐后退,干校的土地就是在海滩筑坝以后得来的。堤坝里面还有条内河,想必是当年取土筑坝形成的。由内河驾船可以到附近的生产队,还可到奉贤镇上,是一条很方便的运输和交通要道,也是灌溉渠道,当然还是夏天人畜共用的游泳场所。杭州湾海滩坡度非常平缓,涨潮时海水可以漫到海堤,退潮时要在滩涂上跋涉一小时左右才能见到海水。
本人不胜荣幸成了第一批学员。从1971年3月至12月,锻炼改造九个月。
干校学员称为五七战士,按连队编制。每班将近十人,三个班组成一排,三个排组成一连,连部设连长和指导员。每个连住一长条草房宿舍,每一长条共有四个大房间,四个门独立进出。每个房间住一个排的男学员,房间里由双人床隔成三个单元,每个单元住一个班。第四个大房间是女学员的。每个大房间的门外都有自来水,和一长条水泥板供大家洗漱。我们排的门外还有一口直径约一米的大水缸,一半埋在地里。以后才知道,这水缸大有用处。干校总有三个农业连,一个付业连,组成一个团。团部在另一长条草房里,团长是东海舰队的一位干部(部队的军衔已取消),也是军宣队长。政委是上钢三厂来的,也是工宣队长。两位队长各有多少部下,谁也说不清,也没有兴趣。此外还有伙房、饭堂(兼礼堂)、浴室、厕所、医务室和工具仓库。
我们连的指导员是一机部材料所的一位中年政工人员,讲话轻言细语,和团部的工宣队员及军宣队员的做派明显不同。第一次和大家见面他就宣称,五七干校学员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乍一听觉得很奇怪,后来才理解到学农也是学习),并不指望大家生产多少粮食棉花;他甚至还委婉地劝告大家量力而行,不要出工伤,给个人和家庭造成不便。在左风盛行的疯狂年代,指导员的理性似乎显得有点右倾。我猜想,把他发配到五七干校来,恐怕不无道理。后来,果然他连做了几期指导员。
我们连的连长好像来自六机部某船舶设计院,是位熟谙农活的年青人,干劲十足。他脸上从无笑容,永远是那样地一本正经,一种共产党干部的标准表情。其实,要笑容何用,他们并不在乎老百姓的观感。一旦“党的领导”了,领导和老百姓的关系就变得非常简单。好像是一个数,譬如 100000,领导就是最前面领头的“1”,芸芸众生的老百姓就是后面的许多“0”(零)。这数学真的很有意思,所有“党的领导”都能无师自通: 没有零衬不出“1”的伟大,而且还要愈多愈好(领袖不是说过“人多好办事”吗?),可是你单独地看它,一个零,什么都不是!古代阿拉伯人的智慧真是绝。从前封建官僚出行,都由差役举着“肃静”“回避”两块牌子开路;现在“人民共和国”了,牌子不用差役举,却由标准表情明明白白地掛在脸上:左脸掛“肃静”(对领导左的决策不要七嘴八舌),右脸掛“回避”(对领导右的不堪之处要视而不见)。譬如近视眼的眼镜,从前是架在鼻樑上的;现在进步了,改成隐形眼镜了。他的形象是变了,但你在他眼里的形象却从来就没有变过: 你什么都不是,自打老佛爷驾崩以来就没有变过。显然,连长来干校是领导的培养,回去以后就可以升官,和指导员不一样的。
海滩上已经开垦出一大片农田,每个连种一长条地,宽五十米、长一百五十米。我们白天全在地里干活,一日三餐及开水、热水全由伙房供应。虽然劳动时间长,收工回来基本的生活供应都有,生活还算过得去。
海滩上还有市委直属机关五七干校(市直干校),是我们的近邻。市直机关干校的学员年龄都比较大,种的地很少。有次我们有临时任务,出工途经市直干校,远远就看见田埂上有个人百无聊奈地坐在小板凳上,手执一根长竹竿,竿顶端用一根长绳吊着一把破蒲扇,据说是在赶麻雀。可是我们一路走过去都没见他摇动过手里的竹竿。等我们干完活收工回来的时候,还看见他坐在原处,连姿势都不变,远看就像个木桩,只有那把破蒲扇在有气无力地随风飘动。听同伙说这人原是中共华东局书记处的书记王一平。有人替他算了一笔账,他的月薪至少三百元(大学毕业生六十元),每天十元,摇一竿子至少一元。那年代一市斤猪肉才九毛钱。这些老干部出生入死一辈子,如今被圈在海滩上“改造”,前途茫茫,不知他们内心对领袖、对党作何感想。王书记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正是他内心思绪万千的反映。据说有人还见过陈丕显、(上海市委书记)和曹荻秋(上海市长)。当年这些人在台上时的权势和风光无人可比,如今落到这般地步,是否有点凄凉?再一想,王一平当年在山东荣成县徐家村小学当教员的时候,不也和大家一样吗?这一想就会遇到一个根本问题:革命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也许,他根本就没想他自己,他在回忆和比较当年毛泽东在山沟沟里的时候向老百姓(当然也包括他王某)许诺的新中国,和毛泽东登上龙庭以后实际的新中国。但是俗话说,上得贼船容易,下贼船就难了。上了船上你就得接受领袖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哪怕它就是折腾也要坚决贯彻执行。幸而在自然科学领域,规律都是可以挑战的,大多都可以被证实,而不是由哪个人说了算的;我们接受的真理都是有条件的、相对的。我感到我们在精神上毫无疑问要比他们自由。当然,有得就有失,就看你追求什么,看重什么。
再远处的海滩是知识青年的五四农场。反方向的远邻是生产队。
市直干校不时会在打谷场上放电影。每逢此时我们干校的学员都会倾巢出动,这对单调的干校生活无疑是难得的调剂,但要买票。五四农场的知青也来,大多数都买不起票;市直干校也不为难他们。不仅电影,市直干校的粪池也很受欢迎。海滩上开垦出来的农田盐碱相当重,需要有机肥料。他们的粪便据说很肥,自己又用不完;于是科技干校和远邻的生产队都经常来出粪。在城里的时候,觉得粪便很脏很臭;在干校每逢出粪时,眼睛里看见的却是形象不佳的肥料。他们的粪便是否真的很肥,我无法判断;但是连生产队都来出粪,想必是有道理的。
干校附近有个供销社,有日用品和点心。我从未去过,也不知在哪里。干校的生活很简单,除了家里带来的肥皂和牙膏,几乎不再需要什么。
□ 读者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