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岁月纪实(七)- -从人到猿

钱定榕:荒唐岁月纪实(七)- -从人到猿

军宣队长站身起来以后,先慎重其事地拉了拉军装,再检查军帽(古人曰 “正衣冠”是之谓也),然后,带着庄重的神情,跨着标准的军人步伐,在老九们的一片掌声中走向“麦克风”,显然队长准备讲话了。讲话前他先挺胸收腹立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第一次),台下礼貌地回以掌声。但是举起来的手却久久不肯放下,台下的人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前一片掌声还没有消停,又一片掌声响起,听起来正像是后浪推前浪,一浪高一浪。等到后浪将停未停之际,传来了队长中气十足的声音:“同志们……”,这下滑音的“们”字拖得特别长,颇有风头正健的文革“旗手”的派头。接下来听到:“上海市科技系统五七干校今天结业了,我代表……(恕我不恭,忘了)向全体五七战士致以衷心的祝贺”! 同时伴以标准的军礼(第二次)。台下立刻报以“经久不息、狂风暴雨般的掌声”(取自苏共党代会的标准新闻稿)。全体五七战士经过九个月的锻炼,胳膊上的肌肉硬了,手上的老茧厚了,光从掌声就可以听得出干校锻炼的成果。按照行文起承转合的规律,“起”已经做完了,下面该是“承”了。想不到,队长的这句话是分成两个半截讲的,还有下半截:“和革命的敬礼”!刚放下的手又举了起来,又是一个标准的军礼(第三次)。台下的五七战士受宠若惊,以一阵更加“经久不息、狂风暴雨般的掌声”作了回答。掌声“经久”以后就过了峰值,接着就要开始衰减,队长不失时机地又来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第四次),受这军礼的激励,掌声立刻又恢复了“经久不息、狂风暴雨般”的势头。突然,我想起几个月以前在生产队插队时女主人烧火煮饭的情形。每当她送一把稻草到灶里,火苗即刻就窜起,但不久就熄了。女主人必须不断地一把接一把地喂送稻草,才能把锅里的饭煮熟。我似乎悟出了队长行军礼和农妇烧火煮饭之间的某种类似,内心得意非凡!看来能领会队长的意图的人还真不少,大家更加使劲地鼓掌,这一波的掌声真的是“经久不息”,五七战士们的情绪达到了顶点。看样子饭是煮熟了。按常规,队长可以接着发表下文了。但是,出现了无人可以预料的景象,队长又举起手来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第五次)! “哦”我想“他这是想把饭烧焦了吃锅巴,还是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不管三七二十一,咱们就想队长所想、急队长所急吧,反正手上有老茧,拍巴掌比干农活轻松。这次的掌声前所未有地“经久”,而且峰值前后都很平缓,可说是真正的“经久不息、狂风暴雨般的掌声”。队长自然是得意非凡,但是真的“经久不息”了,他就显得有点不自在(饭烧焦了)。接下来,掌声由“狂风暴雨”转为“秋雨连绵”,稀松了一些,但就是不间断。队长站在那里,要说没法说,不说又没事做。这时我才理解到,原来“秋风秋雨愁煞人”并非是文人们无病呻吟。接下来就更难堪了,“秋风秋雨”转成了持续的“床头屋漏”,东一巴掌,西一巴掌,还就是不见停止。显然,五七战士对队长的心思的领会程度各不相同。真是“小楼一夜听风雨”啊。掌声听起来好像有点异味,队长的脸上出现了愠色,对着“麦克风”说:“请大家不要再鼓掌了”!此话一出,一片哄笑,掌声不减反增,又是“经久不息、狂风暴雨般”了,但是明显地变味了。惯于抓阶级斗争的队长涨红了脸,无奈在现场既抓不到“黑手”,“境外敌对势力”又来不及渗透。一切都是他自己引发的,堪称是五七战士和军宣队长之间绝妙的默契,用句时髦的话来说,知识分子和革命军人“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当然是在干校改造的成果之一。这时由“麦克风”传出了“停止鼓掌!”的命令,哄笑变成全场大笑。台下的众五七战士平生开过无数次大小会议,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命令。队长忍无可忍,开始强行唸起了讲稿(军事术语是不是叫强攻?)掌声遂止(可见五七战士还是懂礼貌、体谅队长的)。过了一会,军宣队长唸完了,然后主席台上的各位依次站起来走到“麦克风”前逐个唸完自己的讲稿,上台唸的当然还有五七战士代表,等等(再次恕我不恭,又忘了)。虽然有了会议开始时的不愉快(对队长)或愉快(对五七战士),那只是序曲,会议此后的几个乐章进展还是很顺利的: 该鼓掌时一定有掌声,该喊口号时一定有口号,包括“向军宣队学习”,听起来还特别亲切。一切行礼如仪。终于等到该吃饭的时候了。只见在最后一刻,军宣队长不失时机地站起身来,省略了一切烦文褥节,由“麦克风”宣布:“有同志要求,干校结束以后放两天假,以便在家收拾收拾。但是同志们,你们在干校期间都有假期,干校一天也不欠你们。希望大家明天就上班,回到原单位抓革命促生产!”“小楼一夜听风雨”终于听到了一声落地惊雷,报应呀。看来今天上演的是“1812序曲”,演到最后听见了炮声。

回去的路上,我连走得无精打彩。某连超越我连,听见一阵輕輕的笑声,扭头一看原来该连某“五七战士”空手在做打锣动作。我想了一下,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我儿时在上海的街头巷尾常看见耍猴的,锣一敲,猴儿就表演,最简单常见的动作就是敬礼,观众看了高兴就扔点钱。见了钱,锣就敲得更紧,猴儿就四处奔跑翻跟头、敬礼,引得观众一阵欢笑,扔的钱就更多。同伙问我为何兀自笑了起来,我不答–我可不想犯政治错误!

回到宿舍,大家都不高兴。特别是女士们,补做因离家九个月而积攒的家务事的计划全都落空了。我想起上次班会时决定让我在结业后再回干校来值班一事,对班长说:“我决定响应军宣队长的号召,立即回所抓革命促生产,结业后不再来干校值班了”。此言一出,全班一致同意。“作业班长”也无可奈何,说要去汇报。然后大家拿了碗筷走向食堂。走在路上,只听背后敲碗声,原来是小W左手竖拿着搪瓷碗,右手用铜调羹敲打碗底,就像敲锣,一路小跑直奔食堂。见者有的暗笑,大多不明就里。这时听见后面有人叫我,原来是老L。他赶上了我,一脸严肃地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知道从猿到人吗?” 我不解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问我这个问题,但我还是认真回答道:“我看过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和‘反杜林论’,从猿到人的论证很有说服力”。他还是一脸严肃:“你相不相信还有其逆过程?” “逆过程?”我不解地问道“难道是从人到猿?”,他盯着我看,眼珠一动也不动,这是他的无言回答。然后他转身独自快步向食堂走去,留下我吃惊地站在原地迈不开腿。这是我听到过的最严肃的问题。应该说明,这里不存在对军宣队长的任何不敬,其实我们大家都行进在同一个队列里,向着同一个方向。但是在这队列里的人的感受是非常不同的,有人的感觉是“我们走在大路上”,而且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有人的感觉是走在“从人到猿”的绝路上,痛苦异常。这让我想起文革初期“破四旧”时,“红卫兵小将”抄家,将珍贵的文物当场砸毁或烧毁,物主见了流着眼泪痛心地说“作孽啊,作孽!” 而“小将”们则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从猿到人要积累上百万年的进化,而从人到猿只要领袖一挥手就完成了! 领袖的神功了得。老L问我这样离经叛道、“罪大惡极”的问题,难道他不怕我揭发他吗?我相信这念头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了,遇到今天这样的偶然场合,他因憋不住而失态了。纵观在领袖登上龙庭后的这些年,特别是“文化革命”的这些年,回答这问题可以写几大本书。我们的上一代历尽艰辛屈辱已经凋零了,我们这代谁也不敢写。但我坚信我们的后人有勇气直面那段令人尴尬的历史,站在民族和历史的立场,而不是某个政党和领袖的立场,秉笔直书,从中汲取必要的教训,给历史一个令人信服的交代。

几年以后我去嘉定,中午走在城中的小石块路上,听见有人叫我,接着有辆自行车从我身后驶过来的,跳下个人,一看正是老L,气色不错。他没有立刻开口讲话,只是看着我微笑。我先开口:“听说你又恢复室主任职务了”,他微笑不语,问我:“还常唱西洋曲子吗?” 我也没回答,开玩笑说:“看来又从猿到人了”,他的微笑变成了一脸的苦笑:“嗨,混日子,别提了。”我们各自都有事,聊了几句就分手了。我知道“别提了”是什么意思,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

又过了几年,听说他死了。病因是心肌炎,感冒引发。英年早逝,多年的苦读和国家的培养全都付诸东流,留下一对年幼的儿女和肝肠寸断、前路艰辛的妻子。

 

华夏快讯2014-08-11

https://hx.ciaos.org/?p=101866

此条目发表在 未分类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